學宮是明清之際的官方學校,上有京城的國子監,下到各府、州、縣學,構成了官辦的學校體係。裏麵的學生在國子監者叫監生,而在地方則為生員,俗稱秀才。嚴格講,監生和秀才算不得一級功名,隻算是官學的學生,但是由於做了官學的學生,擁有相當多的特權,徭役可免不說,見官還可以不跪,犯了事須得先革去學生資格才可以打屁股。所以在社會上也算有了相當的地位,在皇帝眼裏算是個讀書人,在平頭百姓眼裏算是附上了紳士的驥尾。其中由於監生往往是由花錢或者祖蔭得來的,而秀才非經三場大考扒層皮才能獲得,所以地方官學的生員們在人們眼裏,又多了幾厘分量。
盡管地方上的秀才們含金量要高些,但他們“進學”所在的學宮卻一向不為人們所看重。國子監裏固然銅臭四溢,但從古至今都為人高看不止一眼,現今的許多講曆史的人,還稱它為古代的國立大學(其實國子監的學生與府州縣學的學生是同一層次)。雖然,按製度規定,秀才們應該進學宮讀書,但製度似乎從來就沒有落實過。學宮並不真的是個上學的地方,秀才們自“進學”之後,並沒有天天進學宮讀書,隻在每年春秋兩季例行進去考一下不痛不癢的試,每三年才由學正進行一次大考。雖然按規定考得不好就會丟失功名,而考得好的則可以獲得朝廷的補助,甚至被推為貢生,參與官員的選拔,但實際上真正因考試而被淘汰的生員非常少,學宮裏的考試就成了隻獎不罰的一種程序。所以秀才們並不可能真的在意。
學宮的真正意義似乎隻有兩點,一是作為王朝教化與禮儀體係的物化象征,一是作為學官的官邸和地盤。作為前者,學宮往往與文廟連在一起,與文廟一樣,也供著大成至聖先師孔夫子,有著雕龍的“宮殿”和欞星門(像牌坊一樣的東西),門前還立著“文武官員軍民人等到此下轎馬”的下馬石,以示禮敬肅蕭。地方正引官知府知縣和知州,任上最慎重也最風光的事務就是主持學宮的考試,稍微有點墨水的還要裝模作樣地開講兩次“子曰詩雲”。所有境內的生員名義上都是地方正引官的學生,自然秀才見了官長揖之後必然自稱“學生”,官員處理別的公務,禮儀冠服可能有點馬虎,但進了學宮就必須穿戴整齊,言慎行謹,一絲含糊不得,否則遭到秀才們的笑話不說,弄得不好還會被彈劾,因此丟了烏紗帽。正由於學宮這種高潔肅慎的禁地地位,清代某兩榜進士出身的七品知縣才可以憑此與當地駐軍的二品總兵鬥法,故意將學宮的鍾鼓弄得山響,吵得總兵大人寢食難安,但也無可奈何,隻得搬家了事。
作為後者,明清兩代的地方學官,諸如學正、教諭、訓導之類,多由屢試不第,科場蹭蹬的士人擔任,均為冷而又冷的窮酸官兒,名義上雖也是地方生員的老師,負有管理訓導之責,但由於平時考試的大權由正印官把著,所以他們對秀才們實在也無從管起,而秀才們對這些左右不了他們命運的窮酸官大都不屑一顧,實在沒辦法躲了才勉強應付一二。連被“管”的人尚且如此,其他人的態度可想而知。所以學官們一年到頭最主要的事務就是看管學宮,恰好他們的官衙也就在學宮裏,守著一年四季冷冷清清卻又像宮殿似的大院,耗著微薄的薪俸和少得可憐的陋規收入,其處境與文廟裏那一年才有一次冷豬頭的孔夫子倒有幾分相似。
正因為學宮有著半個官衙的性質,所以難免要沽一點“官不修衙”陋習的光。在過去的時代,做官的人大多相信修衙的人升不了官,以至於各處官衙大多破爛不堪。作學官的人自然更是難以免俗,住在裏麵的官不張羅修繕,那麼別的人又何必生事,所以學宮也逃不出年久失修的命運。清末新政,廢科舉興新學,原來以科舉製度為依托的禮製--教育體係壽終正寢,學官們改了行,學宮遂一任房倒屋頹,在風雨飄搖中湮沒,後來想要了解明清學校製度的人,好像再也無從一睹“漢宮威儀”,取得一點感性認識。
然而,世間萬事萬物,總免不了有例外,就像有些動植物本已被學術界判為滅絕,但不知道怎麼一來,卻在某個地方又冒出來了一樣,作為建築物的學宮竟然也有例外。
以後在安順的日子裏,幾乎每天我都要走過這座學宮,我想,這大概可能是全國僅存的孑孓了。可惜我對安順地方史了解無多,說不清這座學宮的來龍去脈,更不知道它為什麼沒有像七同類那樣倒塌湮沒。不知是否因為安順地方民風古樸特別看重讀書人和事?還是由於這座建築半由石料砌就,所以格外結實,可以經得起時代的風雨。我搜索記憶,想起了清末與曾國藩齊名的胡林翼在帶兵征討太平天國之前,曾經在安順做過知府,依照慣例,胡大人的腳一定踏過這裏的講壇。真想不出這位清朝的中興名臣在這裏都講過些什麼,是尋常的高頭講章?還是理學心得?抑或經世致用的學問?都說貴州地處荒蠻,文風不盛,清人筆記甚至傳說貴州考秀才的人太少,以至於能完卷的人都取上了還湊不夠名額,連僅僅寫了“且夫”兩字的也得以中秀才。但看著全國碩果僅存--不,應是殘果僅存的學宮,這靈氣四溢的龍柱,我想,貴州人也許在曆史上四書五經背得沒有別處人那麼好,八股文功夫更差,但決不缺乏聰慧和靈氣,從來地傑人必靈,想來不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