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重新估定一切價值 (2)(1 / 2)

但新舊人物的思想,絕對不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而是互相交錯,互相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們常說“掛羊頭,賣狗肉”,在文化上,何為羊頭,何為狗肉,有時並不是那麼好區分,更不用說上溯五百年,誰敢肯定羊與狗就一定沒有血緣關係?他們能夠“湊在一處,立在同一水平線上來講話”,不僅不是憾事,而且恰恰是新文化運動最激動人心的魅力所在。

毛澤東在新文化運動的前期,並不是活躍分子,他在《新青年》上,用“二十八畫生”的筆名,隻發表過一篇談體育的文章。1918年4月,他在長沙參與組織了以“改造中國與世界”為宗旨的新民學會。四個月後,他離開湖南,到北大圖書館工作。在北大期間,用他的話來說,大多數人都不把他當人看待,“由於我的職位低下,人們都不願同我來往”。他始終未能融入北大熱鬧的文化氛圍中,1919年4月,他悄沒聲兒地回到了長沙。他真正在新文化運動中出名,是後來在湖南創辦《湘江評論》。

毛澤東對新文化運動的定義是:“自有中國曆史以來,還沒有過這樣偉大而徹底的文化革命。當時以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為文化革命的兩大旗幟,立下了偉大的功勞。這個文化運動,當時還沒有可能普及到工農群眾中去。它提出了‘平民文學’口號,但是當時的所謂‘平民’,實際上還隻能限於城市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即所謂市民階級的知識分子。”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二),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以毛澤東的這一論述為依據,形成了教科書中最經典的表述:新文化運動是一場思想革命和文學革命。作為思想革命,它倡導民主和科學,反對專製和愚昧、迷信,提倡新道德,反對舊道德。作為文學革命,它倡導新文學,反對舊文學。前期的新文化運動實質是資產階級的新文化反對封建舊文化的鬥爭,後期則開始成為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運動。

既然是“鬥爭”,就意味著是雙方互動的,你鬥我,我也鬥你,也就是說,新文化運動是由新舊文化一起演出的“雙簧戲”,缺一不可。沒了新文化一方不行,缺了舊文化一方也不行。正如氧和氫化學反應可以變成水,但不能說這是一個氧戰勝氫的過程,更不能說這是氧單方麵活動的結果。氧和氫少了誰都變不成水。

《新青年》、《新潮》、陳獨秀、胡適、錢玄同、劉半農、魯迅諸人,固然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力;然吳稚暉、張一麐、袁希濤、黎錦熙、馬裕藻等致力於國語統一運動的人,也是新文化運動的組成部分;提倡德先生、賽先生的,搞新村運動的,搞工讀互助的,主張安那其主義的,主張社會主義的,主張實驗主義的,主張馬克思主義的,主張根本解決的,主張一點一滴改良的,要打倒孔家店的,要整理國故的,還有《國民》、《國故》、《學衡》、辜鴻銘、劉師培、黃侃、林紓們,大大小小的“選學妖孽,桐城謬種”們,所有南腔北調,精彩紛呈的聲音,共同構成了一個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

曾經是《新青年》的作者,翻譯過《國際歌》的瞿秋白,當時是北洋政府外交部辦的俄文專修館的學生,自稱在五四運動之前,經曆了最枯寂的三年生涯。他熱衷研究哲學,但愈研究愈厭世。五四運動一來,厭世心陡然轉變為憤世情,他就成為俄文專修館的學生會領袖之一了。在《餓鄉紀行》一書中,他對“五四”前後,受到新文化運動激流衝刷的中國思想界現狀,有非常精彩的概括:

中國社會思想到如今,已是一大變動的時候。一般青年都是棲棲皇皇寢食不安的樣子,究竟為什麼?無非是社會生活不安的反動。反動初起的時候,群流並進,集中於“舊”思想學術製度,作勇猛的攻擊。等到代表“舊”的勢力宣告無戰爭力的時期,“新”派思想之中,因潛伏的矛盾點——曆史上學術思想的淵源,地理上文化交流之法則——漸漸發現出來,於是思想的趨向就不象當初那樣簡單了。

政治上:雖經過了十年前的一次革命,成立了一個括弧內的“民國”,而德莫克拉西(Ia democratie)一個字到十年後再發現。西歐已成重新估定價值的問題,中國卻還很新鮮,人人樂道,津津有味。這是一方麵。別一方麵呢,根據於中國曆史上的無政府狀態的統治之意義,與現存的非集權的暴政之反動,又激起一種思想,迎受“社會主義”的學說,其實帶著無政府主義的色彩——如托爾斯泰派之宣傳等。或者更進一步,簡直聲言無政府主義。於是“德莫克拉西”和“社會主義”有時相攻擊,有時相調和。實際上這兩個字的意義,在現在中國學術界裏自有他們特別的解釋,並沒有與現代術語——歐美思想界之所謂德莫克拉西,所謂社會主義——相同之點。由科學的術語上看來,中國社會思想雖確有進步,還沒有免掉模糊影響的弊病。

經濟上:雖已和西歐物質文明接觸了五六十年,實際上已遵殖民地化的經濟原則成了一變態的經濟現象,卻還想抄歐洲工業革命的老文章,提倡“振興實業利用外資”。——這是中了美國資本家新式經濟侵略政策的騙,及聽了羅素偶然的一句“中國應當振興實業”的話,所起的一種很奇怪的“社會主義”的反動。當然又因社會主義漸落實際的運動,稍稍顯露一點威權,而起一派調和的論調,崇拜“德國式”妥協的革命,或主張社會政策。——這又是一種所謂“社會主義”。兩派於中國經濟上最痛切的外國帝國主義,或者是忘記了,或者是簡直不能解決而置之不談,卻還盡在經濟問題上打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