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陳獨秀對“好政府主義”,不屑一顧,6月17日,中共在“對時局主張”中,把“好政府主義”,輕蔑地斥之為“妥協的和平主義,小資產階級的和平主義”,並指這種主張“正都是‘努力’‘奮鬥’‘向惡勢力作戰’的障礙物”。《中國共產黨對於時局的主張》(1922年6月17日)。《中共中央文件選》(一),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2年版。胡適看到批評後,在《努力周報》上公開回應說:“我們並不菲薄你們的理想的主張,你們也不必菲薄我們的最低限度的主張。如果我們的最低限度做不到時,你們的理想主張也決不能實現。”胡適《這一周》。《努力周報》第10期,1922年6月
這兩位曾經是文學革命戰壕裏的親密戰友,雖然還保留著許多美好的回憶與私誼,但在政治上,已是涇渭分明,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了。
劉半農還在國外,他與國內的新青年同人,星離雨散,音問兩疏,當然也無從與聞。劉半農因為在北大被人看不起,發憤到法國留學,最終亦學有所成,他的《漢語字聲實驗錄》,獲得法國“康士坦丁·伏爾內語言學專獎”,他可以自豪地挺起胸脯,衣錦榮歸,有足夠的資格,與北大的名流教授們比肩而立了。然而,縱觀劉半農的一生,真正體現他人生價值的,卻不是“康士坦丁·伏爾內語言學專獎”,而是出國鍍金之前,作為新青年同人,瀟灑倜儻,意氣風發,“丈八蛇矛筆,橫挑馬上將”的那些日子。
魯迅說:“他回來時,我才知道他在外國鈔古書,後來也要標點《何典》,我那時還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說了幾句老實話,事後,才知道半農頗不高興了,‘駟不及舌’,也沒有法子。”再後來,他們在酒席上見麵,除了“今天天氣……哈哈哈”,竟也無話可談了。曾經“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的魯迅,“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長歎”。魯迅《憶劉半農君》。《魯迅全集》(六),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不過,他是不是真的很在乎這段交情,則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了。
魯迅自1920年8月進了北大,在中文係當講師,因為他在教育部還有一份正職,所以在北大隻能兼職講師,不能當教授。他常說自己思想太過黑暗,他的武器是匕首和投槍,對敵人冷嘲熱諷,揭其肮髒老底,撕其虛偽麵具,是他擅長的,所以他的雜文所向無敵,但像《我們的政治主張》這類正兒八經向政府提點建設性意見的事,他是絕對不做的,避之惟恐不及。
當時魯迅對“好政府主義”沒表態,但八年之後,他在反擊梁實秋的批評時,才翻出舊事,狠狠地嘲諷說:“獨有‘好政府主義’這‘一副藥’,他在藥方上所開的卻不是藥名,而是‘好藥料’三個大字,以及一些嘮嘮叨叨的名醫架子的‘主張’。不錯,誰也不能說醫病應該用壞藥料,但這張藥方,是不必醫生才配搖頭,誰也會將他‘褒貶得一文不值’”。魯迅《“好政府主義”》。《魯迅全集》(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新青年陣營中的另一位健將錢玄同,也沒有參與“救火”活動,他依然埋頭研究漢文字,與當年一起反傳統的盟友們,早已疏遠了,但他對於文字革命,卻依然十分激進。1921年後,他提出“疑古”主張,與顧頡剛一起發起了古史辨運動,欲“把今古文的黑幕一齊揭破”。他年輕時曾宣稱,凡到40歲的人,不死也該“綁赴天橋槍斃”,1925年,38歲的他,在北京的國語大會上,還振臂高呼:“打倒古文!打倒漢字!打倒‘國粹’!”此時此刻,他真的還相信漢字應該打倒,國粹應該打倒嗎?還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思想依然年輕?
後人每說及錢玄同,必然要說他當年如何向魯迅索稿,如何逼魯迅寫小說,仿佛魯迅這匹千裏馬,是他這個伯樂發掘出來的。兩人關係,亦一度過從甚密,但後來也冷淡了。文人的圈子,從來如此,在這些人之間,本來沒有什麼利害衝突,正如魯迅痛恨顧頡剛一樣,是什麼原因,連顧頡剛自己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人猜測,因為魯迅不喜歡顧頡剛,而遷怒於和顧氏思想投契的錢玄同。
不管什麼原因,最後這兩位章太炎的高足,不僅變得形同路人,而且終至反目。錢玄同公開說自己“不認識有一個什麼姓魯的”;而魯迅也以錢氏主張到40歲就自殺,卻不能身體力行,寫打油詩挖苦他:“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何妨賭肥頭,抵擋辯證法。”魯迅《教授雜詠四首》。《魯迅全集》(七),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據說錢氏在北大曾說過“頭可斷,辯證法不可開課”的話。)令了解他們往日情誼的人,不勝欷歔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