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正因為自己知道自己底兒潮,拿不出手,又趕上改革這麼多年,不少人有了點閑錢,可供折騰,於是就拚命地追求貴族,急切之間,又找不到學習的榜樣,隻好憑著一點皮毛的印象,胡亂追起來。按說,追求貴族,向往教養、品位,倒不是什麼壞事,至少說明咱們某些先富起來的人,有點追求,想給自己和子女上台階。

隻是彈鋼琴、跳拉丁舞甚至打髙爾夫,並不等於賁族。教養,更多來自家庭的氛圍,來自教育,來自書籍的滋養。無論如何,一個隻有琴譜、時尚雜誌的家庭,是培養不出氣質高雅的人來的。傳統的中國,沒有貴族,但是有書香門第,書香門第的標誌,不是某種我們現在熱衷的零碎技巧,而是讀書的傳統0

已經有太長時間了,國人總是對自己不自信,而農民的底色,恰是我們某種不自信甚至自慚形穢的根苗,追捧貴族和貶損農民,其實都不過是這種不自信的一種掩飾和發泄。

雞同鴨講的庸俗哲學

當今之世,想做隱士大約有難度。滿世界沒有安靜的地兒,全球賭噪,陶淵明如果活在今天,不讓家人趕著回到彭澤縣,也得讓旅遊者給轟出南山。人與人之間交往頻度奇高,開不完的會,吃不完的飯,聊不完的夭,沒完沒了的應酬,好像人們總有話要跟誰說。不聽,人家就公關。但實際上,人與人之間卻又很隔膜,說了很多,大抵雞同鴨講,講了什麼,一筆糊塗脹。

雞同鴨講局麵的形成,過去都是說西方所謂的“巴別塔困境”——別有用心的上帝為了阻止別有用心的人類建造通天塔,讓人們語言不通,各說各話,無法協調。今天,英語具有霸權地位,而對全球化高度認同的中國人,全民都在學英語,雞學會了鴨的語言,鴨講了什麼,就不再是笑話。其實,更多的時候,雞同鴨講,往往發生在操同種語言的人們之間,兩個或者更多的人,說一樣的話,麵對麵,也一樣會彼此柃不清。

拎不清的原因,在初級階段是心不在焉。一般來說,地位高的人喜歡這種感覺,時髦所謂的“酷”,多少要點心不在焉在裏麵。大家都知道,跟領導講話很難,說多了不行,說少了也不行,無論你如何努力把你要說的說出來,人家都可能什麼也沒聽明白當然,罪過肯定在你,表達不清,不簡明扼要。跟領導說話,現在已經成了一門專門的學問,管理學和公關課上都在研究,盡管如此,道髙一尺,魔高一丈,領導的心不在焉或者漫不經心還是走在前麵。

領導的心不在焉,其實是有原因的。地位越髙,想的事越多,凡事多半有自己的主見,聽人講話,自己的主見不知不覺就會溜達出來當家做主。如果對方講的跟主見不一樣,主人客人打起來,領導的聽覺就會犯糊塗。因此,過去現在,做官的訣竅之一,就是揣摩上意,隻要把上司肚子裏的意思事先端摩出來,話一出口,上司肯定聽得進,想不高興都難。但是,這門揣摩上意的學問,實在過於艱深,一般人學不來,結果,領導就隻好總是心不在焉下去,直到主見變了味。

主見過於固執,往往就變成了成見,即使在領導肚子裏,也不例外。在跟不同的人群對話時,如果彼此懷有成見,拎不清就往往變成雞同鴨講。

成見首先來源於文化立場,或者說對文化的不同理解。雖說文化是個筐,弄不明白的東西都可以往裏裝,但該裝的,還得裝0?兄且,我們這回用的,是個比較小的管一文化立場。過去學宗教,感覺課堂上講的宗教學和宗教史,跟神學家們的說法,雖然有關宗教的名詞概念並無不同,但在解釋體係上,卻大相徑庭。用某些僧侶的話來說就是,外麵的人,是從外麵來看,和裏麵的人看,必定有不同。

其實,一個無神論者和一個僧侶,立場不同,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問題在於,現代的人們,文化立場的不同,有時候往往意味著意識形態上的敵對。因此,更深的成見,來源於敵對。

在革命時代,意識形態的對立,往往構成政治上的敵對,構成一個最終消滅另一個的生存格局。革命時代結束,世界進入各種文化、各種族群的共處時代,但革命時代形成的對立卻不容易消除。文化立場的歧義被敵對的舊痕擴大,這就導致了在共處時代對話的困難

有敵意就難以互相信任,相互不信任,文化上的歧義就愈發難以相互理解,多歧而亡羊,就愈發說不到一起。雙方的語言沒有障礙,用語都明白,但意思卻非常隔膜,越講,彼此越覺得對方像怪物,不可理喩的怪物。

不僅無神論者和宗教信徒如此,就是一般的信仰,不同人之間也容易如此。大家都相信隻有自己的主見乃至成見才是真理,不是真理也有道理,而別人說的,都是駭人聽聞的謬見,謬見還要堅持,真正罪不可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