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這種互相監督的精神發揮到極致的還是“文革”,那時候,漫說鄰居、同事、同學會檢舉揭發,就是父子夫妻也難以信任,不知哪天你的一句在床上的牢騷,就被老婆彙報給組織了。按照美國某教授的說法,舉報自己老師的人,屬於具有獨立批判精神的人,那麼舉報自家丈夫、自己老爸的人,那獨立之批判精神更是了不得。

可惜,這種了不得的精神,以及按這種精神製定的製度,雖然在最初總能達到管理者的預期效果——所有人都老老實實,但其實讓人很難受。曆代的保甲製度,總是虎頭蛇尾,就是這個道理。武則天時專門告密整人的酷吏周興最後被人請君入甕,也是這個道理。實際上,這是專製製度下最惡劣、最沒有人性的統治手段,讓人互相猜忌,互相敵視,互相告密,互相報複,結果是人人自危,全體生活在恐懼之中。

把這種製度強加給孩子,讓他們在學生時代,就學會互相監督、互相掲發,人人因為擔心被彙報而“自覺地”好好學習、遵守紀律,實際上是對孩子心靈的一種最大的荼毒和傷害。小而言之,會造成學生心理的扭曲,增加心理疾病發病的幾率,大而言之,則毒化了學生的心靈,也毒化了學生生存的環境,培養人們從小就生活在恐懼裏,生活在仇恨裏,離現在政府大力主張的和諧社會,越來越遠。

何處不衙門

有人送了我本書,名曰《天下衙門》,講的是古代衙門裏的那點事兒,何為書吏,何為衙役,何為師爺,他們都幹什麼。這種書很好,讓人了解古代的衙門是怎麼回事,但也有缺憾,就是對現在的衙門不置一詞。

現在的衙門叫機關,裏麵雖然沒有了書吏、衙役和師爺,但變相的書吏、衙役和師爺其實一個都不少。唯一不同的是,現在的衙門門口多,過去一個縣隻有一個衙門a,現在幾十上百的大門口,而且門口裏麵的副職很多,總的說起來,現在的衙門口,清天大老爺多,甚至比事實上的書吏和衙役還要多。

自打我跳出來批評大學是衙門以來,很多朋友都說我少見多怪,說天下哪裏不是衙門?大學是衙門,中學小學就不是了嗎?銀行不是衙門?醫院不是衙門嗎?連國企都是衙門,我一個中學同學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一個大型國企組織部工作,勉強做了兩年,死活要到第一線幹技術去,結果留在組織部的同事,現在都變成了首長,隻有她現在什麼都不是,提前退休。沒錯,後來我陸續打聽,果然這些地方,凡是官家辦的,都是衙門。有在這些地方工作的我的學生,還埋怨我當初給他們支招,非要到第一線做技術,結果耽誤了前程。

甚至還有人跟我講,衙門已經擴展到了民營企業,一些民營老板有了點閑錢,就開始在自己的企業裏,也比著機關設置機構,封官拜爵,自己大過大官的癮,一直等到錢花得差不多了,才能回歸原來的遊擊隊體製。

凡事隻要是官辦,大抵脫不了少慢差費四個字。不光中國這樣,西方發達國家,也好不了多少。中國古代老百姓說:“官屋漏,官馬痩,官客廳,雞糞臭。”後兩句需要解釋一下:過去的縣衙,跟居民區接壤,總免不了竄進雞鴨鵝狗,拉屎拉尿,衙役們懶得收拾,也隻好任其臭下去。看來古代人就知道,官家的事,肯定是辦不明白的,因為那是“公家”的事,沒人操心。

應該說,這種狀況,今天並沒有改善。凡是官辦的事,多半少慢差費,官家的米購,多半質量最差、價格最尚,頭來還沒法用。官家的工程,多半成本最髙,如果監理再馬虎點,質量肯定最差,弄不好就是一豆腐渣。所有的商家,都特別喜歡踉官家打交道,隻要官道走通了,什麼爛貨都能賣出去。

當然,官辦的事,未必都辦不好,如果主事者懂行,而且有責任心,也一樣辦得不錯。可惜,但凡官辦的事,多數主事的人,遵循的往往是官僚邏輯,而非專業邏輯。世界上的事,有千行萬行,大多有自己的專業要求,官家的事,恰恰不遵循專業的思路來,總難免有強烈的千擾,主事者真的按規矩來了,不一定有好的結果,於仕途上大抵有礙,主事者不是傻子,誰要幹吃力不討好的事?因此,學校也成了衙門,醫院也成了衙門,銀行也成了衙門,天下衙門。

中國在計劃經濟時代,曾經工農兵學商都是行政單位,全國一盤棋,全國一個大衙門,最後發現,雖然全國一盤棋,但全國不掙錢,沒效益。改革改革,官退民進,讓出了一些領域,不再由官家包辦,因此,GDP翻了幾百倍,讓世界嚇了一跳。剩下沒有改革的地方,依舊官家包辦,包辦都辦不好,能源、鐵路、通訊、醫院和學校。如果這些領域也能開放,那麼能給國家省下多少錢,說不好,但肯定是天文數字。

如果官家不包辦,維持超然的監管和裁判者的地位,收益最大而損失最小不說,民怨也不會一股腦都攬到自己頭上,也不必把所有的雷,都自家頂著,把所有的民怨都自己擔著,國家領導人連春運買車票的事,都得親自過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