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雍也》篇第二十六章,記錄了學生宰我與夫子的一段對話。我的閱讀體會,感覺這是一道思辯題。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知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楊伯峻先生的譯文如下。

宰我問道:“有仁德的人,就是告訴他:‘井裏掉下一位仁人啦。’他是不是會跟著下去呢?”孔子道:“為什麼你要這樣做呢?君子可以叫他遠遠走開不再回來,卻不可以陷害他;可以欺騙他,卻不可以愚弄他。”

原文“君子可逝”的“逝”字,楊先生用“往而不返”之義。但“逝”與“折”古時通用,張燕嬰先生的翻譯就用此義。“君子可以被摧折,不可能被陷害;可以被行騙,不可能被愚弄。”

兩種翻譯,我看都可以。無害本旨,沒有原則衝突。

作為古文翻譯,一般說來,隻是將文言翻成白話。兩位先生的譯文當然都做到了。但對於宰我和孔子的這段對話,即便翻譯是準確的,合乎翻譯規範的,就字麵來讀是明白如話的,其師生這段對話的本意或曰深意,我們通過譯文卻到底不得明白。宰予究竟是在探究一個什麼問題?孔子究竟是在什麼層麵上回答了弟子的問題?對此,筆者認為有必要作進一步的探討和開掘。

《論語。公冶長》篇,記錄了“宰予晝寢”一段公案。筆者在前麵已經就此寫過一則文字,發表了一點看法。南懷瑾先生判斷,“宰予晝寢”,可能是宰我身體不強,白天需要休息。南先生此說,我以為言之成理。

如果展開思路,作為探討,“宰予晝寢”還有另外的若幹種可能。我們知道,宰我是孔子高足,列為孔門十哲,與子貢兩人一塊屬於言語科。宰我所以列在言語科,也許並不是辯才無礙、言辭滔滔,而是對語言敏感,對之有獨特的悟性。透過老師的話語表麵,往往能舉一反三,想得更深。他的白天睡覺,可能確實是在逃課,聽懂了的就不再浪費時間;也可能是陷入某種冥思,對問題在作形而上的思考。

這樣分析的話,那麼宰予就是有思想、肯思考的另類學子。後麵,到《論語。陽貨》篇第二十一章,對於儒家視為天經地義的三年守孝製度,宰予都曾提出了獨立的看法,與尊師孔子有過論辯。我們不妨說,宰我其人有思辨的愛好。對孔子話語、對經典的微言大義,喜歡深入思考,探微燭幽,而能進入到形而上的層麵。

孔夫子對於這樣一位略顯另類的弟子,“於予與何誅”,不加批評責備。這當然顯出孔子的包容精神和博大情懷。師生研討學術,允許學生講話。學生可以別出心裁,先生不怕奇談怪論。

於是,宰予就向孔子提出了“君子跳井”的問題來了。

井有仁焉,一般的翻譯都是說,井裏掉下一個仁人。這樣的翻譯,將“仁”定解為“仁人”。那麼,宰予就此提出的問題就令人費解。井裏掉下人去,一般說來井上的人麵對的是如何救人的問題。即便掉下去的是一位仁人,井上的仁者哪裏會跟著跳井呢?如果我們認定,宰予的問題就是這樣的,那麼孔子的回答就給讀者帶來了新的糾結:孔夫子的回答,怎麼會文不對題呢?

所以,我認為:從一開初,慣常的翻譯就已經錯了。井有仁焉,不是井裏掉下一個人、一個仁人,而是井裏有仁德仁道的意思。

關於追求仁德、仁道,宰予說的是一種極端的情況。也是一種象征。作為追求仁道的人,假如有人告訴說“井裏有仁道”,那麼這位追求者,應該不顧一切跟著跳下去嗎?

求道,可以不計後果嗎?追求仁道,可以奮不顧身嗎?我們應該知不可為而為之嗎?作為學生應該盲從老師嗎?為著求道而不顧人亡身死,道之何存呢?所以,宰予的問題,不是跳井的問題,也不是救人的問題。他隻是借用“井”來比喻象征,把問題推到極端。他提出的,是帶有形而上意味的一個問題。或曰,是關於追求仁道的一點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