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1 / 2)

這天下午,羅文奇和鮮蔓剛剛從上海回到村口,就迎麵碰到了羅文望。羅文望看見羅文奇,像是看見了一個天外來客似的,先是吃了一驚,接著揉了揉眼睛,然後又把目光投到他們身上。等他確信沒認錯人後,目光突然變得凶狠起來。像那次羅文奇騎在他身上打了他以後一樣,他將上下牙齒緊緊咬住,因為用力,兩邊腮上甚至各鼓起了一個疙瘩,像是含了兩個包子在裏麵似的,眼裏噴著仇恨之火。他這樣足足看了羅文奇兩分鍾,然後又把目光移到羅文奇身旁的鮮蔓身上。看著看著,羅文望突然放聲大笑起來,聲音猙獰恐怖,嚇得鮮蔓急忙躲到羅文奇背後。

即使是在那時,羅文奇也還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革命祭壇上的犧牲品。晚上,被戴著高帽子遊鬥了一天的羅軒德拖著疲憊和傷痕累累的身子,回到了一間昔日堆放雜物的屋子裏,一眼看見羅文奇,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老淚縱橫地說:“兒子,你們怎麼回來了,你們這不是自己往火坑裏跳嗎?”說完,又仰天歎息了一聲:“老天爺呀,你這不是成心要我羅軒德斷子絕孫嗎?我羅軒德可沒做什麼惡事呀!”直到此時,羅文奇才有些明白事態的嚴重性了。

果然,第二天天還沒有亮,一隊農協會員闖進了羅文奇和鮮蔓的屋子,不由分說,就把他們五花大綁了起來,戴上一頂紙糊的高帽子,和他們的父母以及兩個沒成年的弟弟一道,押著往鄉上進發了。羅文奇先還想和他們分辯,但剛剛開口,換來的是一頓粗暴的拳腳。羅文奇的鼻子和口裏都出了血。此時,這個在大學演講時口若懸河、氣度不凡的青年才清醒過來。血淋淋的現實讓他閉了口。

這樣被遊鬥了十來天。這天晚上,昔日那個門房夥計突然悄悄地溜了進來,小聲地告訴他們:明天鄉農會要公審他們,恐怕凶多吉少。說完,從懷裏掏出了兩個饅頭,匆匆塞到老主人手裏,算是和老主人道別,然後掉頭走了。一家人聽了這話,並沒有感到驚慌,而是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了一種輕鬆和釋然的感覺。過了一會,羅文奇突然笑了起來,接著轉過身去緊緊抱住了未婚妻鮮蔓。羅軒德把饅頭放到地上,問羅文奇:“你笑什麼,孩子?”

羅文奇說:“我笑自己的幼稚!我是學西方曆史的,忘記了法國曆史上發生的大革命!”說著,羅文奇鬆開了未婚妻,看著父親,接著說:“爹,你知道法國大革命嗎?我告訴你,法國大革命中有三個巨頭,一個叫丹東,一個叫馬拉,還有一個叫羅伯斯庇爾。他們三個人發動和領導了法國大革命,但後來連他們也被憤怒的民眾殺死了。為什麼?因為民眾的仇恨太深了!這種仇恨是幾千年不合理的製度造成的,不是輕而易舉地能夠消除。當然,共產黨領導的這場革命和他們不同,共產黨是替窮人打天下的,是深得窮人擁護的。但窮人們心裏對富人的仇恨,和他們是一樣的,這怪不得某一個人。”說完,又轉身抱住了鮮蔓,深情地凝視著她,然後說:“蔓,我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了!你是無辜的,都是我連累了你,讓你白白地來送死。如果有來生,我變牛變馬也要報答你!”

鮮蔓抬起手,把垂在羅文奇額頭上的一綹鬢發往上理了理,毫無怨言地說:“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樣的話?能和你死在一起,死了我也高興!”說著,俯過身子,小鳥依人似的把頭靠在了羅文奇肩上。

羅文奇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了鮮蔓。

屋子再沒有聲音,仿佛死神提前降臨到了這間四壁都沒有窗戶,隻有一個小小天窗的昏暗的屋子裏。

突然,羅文奇鬆開手,抓住了鮮蔓的雙肩,昏暗中,一雙眼睛明亮地看著她,說:“不,蔓,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一家人都吃了一驚,以為羅文奇瘋了,都瞪大了眼睛。

“怎麼能活下去?”羅軒德看著羅文奇,也以為兒子在說夢話。

羅文奇爬到羅軒德身邊,把嘴湊到父親耳邊,輕聲說:“爹,那裏,也許是上帝有意照顧我們!”羅文奇指了指左麵山牆。那兒高出廈屋的牆體上,有一個篩子大的圓圓的洞。也許在建造這座屋子時,那些工匠們正是考慮到這間擠在中間的屋子,不好開窗戶,有意留下那麼一個通風透氣的圓洞,鄉下人都把它叫做“貓兒洞”。現在,正有一片朦朧的月光和一陣涼風,從敞開的洞口灌進這鐵籠子似的屋子。

羅軒德眼睛也一亮,可馬上又暗了,一邊撫摸著羅文奇的臂膀,一邊心灰意冷地說:“孩子,老天爺並沒有照顧我們。如果它真的可憐我們,就該讓我們長上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