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倏忽風雨(2 / 3)

他與玉清幾次交道,已經知道她外表清冷,內心卻是剛烈執拗,他身在惡名昭著的魏博,這番話無論都難以令她相信。不料背心處的匕首竟是慢慢鬆開了,回頭一望,卻見玉清臉色慘白,搖搖欲墜,拿著匕首的手也無力垂下,忙道:“你受傷很重,別亂動,快些躺下。”玉清極是剛硬,道:“你是藩鎮的人,我不要你救。”空空兒歎了口氣,道:“救都救了,還說這個做什麼。”

忽聽見外麵一陣喧嘩腳步聲,有人高聲喝道:“圍起來,一間一間地搜,將所有人都帶去大殿。”分明是金吾衛大將軍郭曙的聲音。

空空兒道:“呀,壞了,郭將軍認得你,這可如何是好?”玉清冷笑道:“怎麼,怕連累你麼?”忽然露出了奇怪之極的表情,問道,“你昨晚怎會救了我?可別跟我說是路過。”空空兒既不能說實話,又不願意說謊,隻道:“這個實在是……一言難盡。”

話音未落,有人叫道:“這邊有鞋印。”隨即有人一腳踢開房門,衝進來幾名衛士,見房中有一男一女,均感愕然。有人回頭叫道:“大將軍,這裏有一男一女,女的還……還沒穿衣服。”

郭曙聞聲進來,當即冷笑道:“空空兒,當真是哪裏有大事都少不了你。”空空兒無以自辯,隻得沉默不語。

郭曙又問道:“清娘怎麼也會在這裏?”玉清道:“我昨日約了人在樂遊原見麵,結果那人沒到,我半路遇到凶徒,被刺了一刀……”郭曙道:“原來你受了傷。”回頭命道,“來人,先將空空兒扣押起來帶回去。”

兩名金吾衛士答應一聲,上前拿住空空兒手臂,扯著他往外走去。玉清道:“等一等!大將軍,是他……他救了我。”郭曙皺了皺眉,道:“先帶他出去,你們都退出去。”自己也跟著退出來,走到空空兒麵前,命人放開他,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裏?”空空兒道:“我約了人今日在樂遊原見麵。”郭曙問道:“什麼人?”空空兒道:“我還不知道她姓名。”

郭曙並不相信他的話,隻上下打量他,道:“為什麼哪裏有事,你就會出現在哪裏?”空空兒道:“大將軍說的是什麼事?”郭曙道:“你是真不知道麼?昨晚禦史中丞李汶在京兆尹宅邸中遇刺身亡。”空空兒大吃一驚,道:“什麼?”他這份驚訝絲毫不是做偽,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昨晚被劉叉一刀殺死的紫袍大官並不是京兆尹李實,而是禦史中丞李汶。

郭曙見他看起來滿麵愕然,似乎對此事並不知情,又道:“已經有人認出了刺客,正是你們魏博一直在緝拿的殺人犯劉叉。不過他還有一個蒙麵同黨……”

空空兒聽郭曙這般說,料來劉叉已經脫險,心下略覺寬慰。隻是始終想不明白李汶如何做了李實的替死鬼,劉叉明明曾經因為衝撞京兆尹的儀仗被逮送萬年縣治罪,應該認得李實的樣貌,大概他殺人心切,衝進樓時看到隻看到一個紫袍大官躺在臥榻上,便迅即上前一刀,而自己又隨後趕了進去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倉促之間竟來不及發現死者不是李實。

郭曙問道:“你當真不知道麼?”空空兒搖了搖頭。郭曙道:“嗯,想來你也不至於與那惡賊劉叉勾結。”空空兒正色道:“劉叉雖然殺過人,卻也是條響當當的好漢,他若是惡賊,那世間一大半人就是更惡更賊的惡賊了。”

郭曙新奇地望著他,或許料不到他會冒著受牽連的危險為劉叉聲名辯護。忽聽見房門打開,玉清穿好自己的濕衣裳扶著門檻出來,郭曙忙名衛士上前攙住她。

忽有衛士來稟道:“住持說有一名遊僧圓淨上人住在旁邊精舍,但現在人卻不見了,隻在禪房中發現一件帶血的僧衣。”郭曙道:“這可離奇了,該不會又會是什麼無頭命案?”一邊斜眼審視著空空兒,顯然是懷疑他又牽連其中,問道:“你可認識圓淨?”空空兒道:“隻昨日在大殿見過一麵,談不上認識。”

玉清忽道:“大將軍,請你過來,我有話對你說。”郭曙走過去,玉清低聲說了幾句,郭曙大是驚奇,半晌才道:“我知道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命人扶了玉清出寺,也不再理睬空空兒,一幹人瞬間走得幹幹淨淨。

空空兒更是驚奇,往前殿趕來,卻見金吾衛士守住了大門,不放人出去,想來是因為刺客尚未捕獲,官府仍在仔細搜索升平坊的緣故。

等到中午,侯彝突然率差役來到,又搜了一遍青龍寺,順便將空空兒帶了出來,走到僻靜無人處,告道:“昨夜死的並不是京兆尹,而是禦史中丞李汶。”空空兒道:“我早上聽郭大將軍說了。”

原來李實的夫人與李汶是表兄妹,李汶時常出入李實家。昨晚李實、李汶二人一道回來升平坊,大約有事商量,但半道李實被臨時召去宮中,李汶便到二人經常議事的地方等他回來,不料正遇到劉叉行刺,被當作李實誤殺。

侯彝道:“京兆尹也知道刺客的目標一定是他,如今正暴跳如雷,發誓要掘地三尺,將刺客找出來。”空空兒道:“劉兄他……”侯彝道:“他現下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又歎道,“這可實在叫人想不到,緝捕劉叉的圖形告示滿大街都是,他竟能混入李府,搶在你前麵一擊得手,偏偏又讓人認了出來,幸得你行跡未露。這玉佩還你,如今全長安戒嚴,升平坊不能隨意出入,我猜那女子不會來了。”空空兒道:“我昨夜已經遇到了她的同伴。”當即說了玉清受傷被他救回寺中一事。

侯彝道:“這女子到底是什麼來頭?”空空兒道:“我也不知道,不過郭將軍似乎很看重她,想來也不是普通樂妓。”

二人正說著,一名差役趕來稟道:“新任禦史中丞到了縣廨,召少府回去問話。”侯彝奇道:“聖上這麼快就任命了禦史台長官?新任禦史中丞是誰?”差役道:“聽說是原比部員外郎武元衡,天後的曾侄孫。”

侯彝道:“原來是他。”不及與空空兒多說,隻道:“空兄自己多保重。”空空兒道:“少府有心。”

送走侯彝,空空兒也無處可去,隻在樂遊原閑逛,始終不見玉清的同伴來找他。到後來實在餓得不行,又不願意回青龍寺,怕回去了再次被金吾衛士攔住不讓出來,隻好來到樂遊酒肆。果見附近處處是全副武裝的金吾衛士,他被攔下來喝問了好幾次。

進來酒肆時,又遇見昨日那腳夫蹲在門口啃一張冷餅,想來天氣漸寒,找到活計不容易,忙往懷中掏錢,卻是摸了個空,這才想起昨晚出門前將錢留在客房了,一時苦笑不止:自己都沒有錢吃飯,還談什麼周濟他人。那腳夫見空空兒死盯著自己,以為他不懷好意,狠狠瞪了他一眼,站起來往別處去了。

空空兒餓著肚子重新回到樂遊原,來回逛了一圈。昨夜大雨,塬地上處處泥濘,行走艱難,眼見天色不早,若再不走就又要趕上夜禁了,隻好悻悻下來樂遊原。幾近西坊門時,忽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喂,空空兒!”聞聲回過頭去,原來是名二十歲出頭的緋衣女子,眉毛修長,臉頰豐腴,大方中透出一股清豔之氣。

空空兒道:“你是……”那女子道:“不認識我了麼?呀,你確實沒有見過我的臉,也是。我姓第五,單名一個郡字。”空空兒道:“第五郡?好奇怪的名字。”第五郡笑道:“彼此彼此。”

空空兒便掏出玉佩遞給她,道:“清娘受了傷,你知道麼?”第五郡道:“嗯,知道,我就是因為要照顧她的傷勢才晚到,多謝你救了她。”又道,“你這人不錯,是個好男人,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空空兒道:“什麼秘密?”第五郡道:“清娘不姓玉,她姓蒼,名叫蒼玉清。你現在知道為什麼我一定要拿回這塊玉佩了吧?因為蒼玉暗合她的名字。”

空空兒道:“這叫什麼秘密。”第五郡笑嘻嘻地道:“你不知道的事,可不就是秘密麼?咱們走吧,晚了可就夜禁了。”空空兒道:“去哪裏?”第五郡道:“當然是回家啦。”上前扯住空空兒來到坊門,卻被金吾衛士攔住。第五郡指著空空兒道:“他是魏博巡官,我們現在有急事要回去崇仁坊進奏院。”

領頭的中郎將一聽空空兒是魏博武官,倒也不敢怠慢,問道:“巡官可有憑證?”空空兒為刺殺京兆尹而來,哪裏會帶什麼憑證,搖了搖頭,道:“沒有。”中郎將道:“那可就對不住了,空口無憑。”

忽見萬遷扶著名差役顫顫巍巍地過來,道:“我認得他。”中郎將知道萬遷是京城有名的老行尊,這次京兆尹專門請他出山來為遇刺的禦史中丞李汶驗屍,聽到他為空空兒作證,忙道:“多有得罪。”命人放空空兒過去。

空空兒問道:“萬老公為何也在此?”萬遷道:“京兆尹命我來為李相公驗屍。”

空空兒聽了不免很是奇怪,城裏自有負責驗屍的行人,為何要特意請出萬遷來?萬遷似不願意多談此事,出了坊門便向空空兒拱手作別。

第五郡道:“真奇怪,不是說刺客一刀刺死李汶,而且已經有人認出刺客了嗎?為什麼京兆尹還要找老行尊出來驗屍?”空空兒見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一眼就能看出關鍵所在,愈發不敢小視。第五郡道:“我問你話,你怎麼不答?”空空兒道:“我也不知道。”第五郡道:“你明明……”忽然臉色一變,冷笑道,“空空兒,我還以為你是個君子,原來還是個小人。”

空空兒一愣,道:“什麼?”側頭一看,魏博進奏官曾穆正帶著數名衛士急奔過來,當即會意他是來捉拿蒼玉的主人的,忙道:“你快走!”回頭一看,第五郡又重新跑進了升平坊。金吾衛士見她剛出去又進來,以為她有事回坊,並不阻攔。

曾穆一直派人暗中監視空空兒,聽說他昨夜去了樂遊原未歸,料來是跟玉佩主人約好見麵,特地召集精幹好手,預備來捕獲這玉佩主人,好調查前任魏博節度使遇刺真相。哪知道昨夜升平坊中出了大事,金吾衛把守得如桶般嚴密,更是禁止人出入。曾穆不敢惹事,隻好帶人守在坊門外麵,竟然真讓他等到第五郡與空空兒一道出來,哪知道第五郡更是機靈,一見到他,便轉身溜回了升平坊。曾穆追出幾步,見坊門處金吾衛士張弓握刀,人數眾多,不敢輕易亂闖,隻得恨恨“呸”了一口,回頭命道:“帶他回去。”

擁著空空兒回來魏博進奏院,曾穆才厲聲問道:“空巡官答應要調查前任魏帥之死,現今人跑了,玉佩也沒了,你要我如何向公主交代?”空空兒道:“嗯,我暫時也沒有什麼話好說。如果進奏官不準備把我關起來嚴刑拷打的話,我可就要回房吃飯睡覺了。”曾穆道:“空空兒,自你來了京師後,事非不斷,我這就要將你的作為寫成邸報傳回魏博。”空空兒道:“請便吧。”不再理睬曾穆,自到廚下要了飯菜端回房中,風卷殘雲般吃完,喝了幾大杯曾穆送的葡萄酒,倒在床上便睡。

這一覺睡得踏實,直到次日鼓聲響起才驚醒過來。對他這樣的懶散的人而言,長安每日清晨的響遍全城的晨鼓聲當真是驚醒美夢的惡魔。好不容易等三千鼓聲敲完,翻了個身繼續睡,又睡了一個多時辰,外麵早已日上三竿。起床出門時,正遇到一名衛士,問順便起義兄,才知道最近田興忙得很,既要張羅魏博軍費,又有各種宴會應酬,幾乎是分身乏術,一大早又已經被邀出門了。

空空兒心道:“這次義兄怕是難以完成使命,魏博從來不繳賦稅,鎮內大小官吏都由節度使任免,朝廷沒有得到任何好處,哪能平白撥給你五十萬緡軍餉?”也不理會,徑直來櫃坊支取酒錢,那小吏一見他就為難地道:“進奏官有令,不得再給巡官支取金錢財物。”空空兒先是愕然,隨即道:“好。”

小吏見他既不生氣,也似不在意,更是驚奇,又道:“進奏官還要小的轉告說,巡官拿著魏博的俸祿,卻從來不替魏博辦事,所以不能再給巡官一個銅錢。”空空兒道:“嗯,他說的有理。”

出來進奏院,站在繁華街市中,一時頗感茫然,酒肆是不能去了,身上沒錢,又能去哪裏?又想起昨日在樂遊原自己還意圖周濟那貧苦的腳夫,其實他連對方都不如,至少人家賣力氣掙錢,他自己呢?他確實厭惡藩鎮跋扈,不願意為藩鎮出力,可這些年來他還不是一直倚仗魏博生活麼?這可真是大大的諷刺。

正躊躇間,忽見櫃坊小吏又追了出來,拿出幾吊錢塞到空空兒手中,低聲道:“這是小吏自己的錢,巡官盡管拿去用,不過可別讓進奏官知道。”

空空兒不及推謝,小吏已經跑回院中。他自是知道小吏並不是對自己另眼相看,而是瞧在義兄田興的份上,田興如今兼任魏博兵馬使和節度副使兩職,所謂節度副使,就是下一任的節度使。凝視手中的銅錢,不禁苦笑,也不知道該不該接受。

忽有人叫道:“空兄!”轉頭一看,卻是羅令則,忙道:“羅兄如何在這裏?”羅令則笑道:“空兄莫非忘記了,小弟早已經搬來崇仁坊居住,距離這邊不遠。空兄是要去郎官清酒肆麼?”空空兒道:“是,也想順道去看看瑩娘。”羅令則道:“小弟也有此心,這便一道前去翠樓拜訪如何?”空空兒道:“甚好。”

二人便聯袂趕去蝦蟆陵,即到崇仁坊東門時路過趙氏樂器鋪,空空兒隨意一瞟,卻沒有見到那麵紫檀琵琶,大約已經為艾雪瑩派人取走,心道:“正好要去看她,可以順便問一下。”

出坊門時正遇到對麵勝業坊有人家預備為死者出殯下葬。前夜大雨,街上積水未幹,盡管長安主要道路上都鋪了白沙,依舊泥濘,行走不暢。送葬者又當街設祭,張施帳幙,堵住了整條街道。

一直等了大半個時辰,送葬隊伍才慢吞吞地走過勝業坊,浩浩蕩蕩地往西去了。空空兒和羅令則徑直來到翠樓,卻見門前停了兩輛牛車,正有幾名腳夫從院中往外抬家具物什。二人交換一下眼色,料想出了什麼變故。羅令則忙上前問道:“瑩娘可還在裏麵?”一名腳夫道:“是原來的主人麼?搬走了吧?沒見過。”

再問具體情形,腳夫們一無所知,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隻知道翠樓已經轉手,他們是受雇於新主人將樓中舊物搬走。羅令則又問道:“新主人是誰?”腳夫道:“這小人們也不清楚,隻知道是皇宮裏的人。”

這宮裏的人自然不會嬪妃皇子,一定是宦官,而且能在皇宮外置宅的人,一定是極有權勢的大宦官。

一時間,空空兒不免又疑慮起來。前些日子翠樓出事,雖然沒有找到人頭和屍首,命案也未傳開,但王景延殺人報仇的事實早已經查明,唯一沒有解開的真相是死者的來曆及屍首的下落:死者身份其實知情人不少,死者是翠樓恩客,艾雪瑩肯定知道他是誰;王景延是殺人凶手,肯定知道被殺的對象的身份;羅令則既與死者有仇,又機緣巧合下處理掉了頭顱,當然也認識死者;隻是王景延在逃,艾雪瑩和羅令則又因為種種原因不肯透露死者姓名,最奇怪的是竟然一直沒有苦主來報官,這才導致了死者身份成謎。至於屍首更是離奇,它當真是為化骨藥粉化去了麼?誰能有這等奇藥?又怎麼會剛好在空空兒趕去報官時消失不見?艾雪瑩明明在空空兒上樓看見無頭屍首時就已經醒來,不然她如何能知道是他為她披上了衣服,那麼她肯定也看見了屍首化成一灘血水,理所當然也看見化去屍體的人,她為何不說出來?還是……她本人就是那個擁有化骨粉奇藥的人?

這些空空兒既能想到,以侯彝之精明定然也早已想到,所以他才命坊正派坊卒守在翠樓門前,既是監視,又是軟禁。可現下艾雪瑩又是如何能大大方方將翠樓轉讓,以致人去樓空呢?

空空兒心中頓起一絲不祥之感,道:“會不會是有人要加害瑩娘姐弟?”他想羅令則既然知道死者來曆,還說過“況且此人身份一旦暴露,艾雪瑩一家必死”之類的話,理當猜到艾雪瑩去了哪裏。不料羅令則隻是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料想他不願意多說,也不再多問。

忽聽得對麵郎官清酒肆中傳來“咚咚”幾聲琵琶,二人交換一下眼色,忙奔進店中,卻見堂內空空如也,隻有劉太白幼子劉二郎坐在窗下來撫弄摩挲一麵琵琶。

空空兒認得那正是艾雪瑩的紫藤琵琶,忙上前問道:“小哥兒如何會有這麵琵琶?”劉二郎道:“小煥送給我的啊。”空空兒道:“艾小煥和他姊姊去了哪裏?”劉二郎道:“走了。”

羅令則問道:“是離開京城了麼?去了哪裏?”劉二郎道:“這我可不知道,大概是去南方吧,反正小煥說還要再回來的。”

空空兒聽說,既驚訝又困惑,無論都想不通艾雪瑩如何能輕鬆脫身離開京師,然則既然她姊弟平安,也總算是一件幸事。又問道:“你阿爹、兄長呢?”劉二郎道:“勝業坊有大戶人家辦喪事,他們都往那裏送酒去了,店裏就我一人在。”也不起身招呼客人,隻全神貫注地忙著往那懷中的琵琶上虛彈比劃。空空兒、羅令則見他愛理不理的,隻得退了出來。

劉二郎成人後成為京城著名的琵琶手,日本遣唐使準判官藤原貞敏入唐後以黃金二百兩拜他為師,不僅盡得其真傳,且娶劉二郎之女劉小玉為妻,成就了一段國際婚姻的佳話。藤原貞敏攜妻子回到日本後,擔任雅樂助和掃部頭,成為日本皇室宮廷音樂的負責人,這是後話。

剛出酒肆,便見一名萬年縣差役奔過來叫道:“郎君叫小人好找,侯少府有事請空郎君過去。”空空兒道:“好。”與羅令則作別,匆忙跟隨差役來到萬年縣廨。

侯彝一見他就問道:“空兄可知道神策軍中尉楊誌廉今日下葬?”空空兒道:“早上出來崇仁坊時看見了送葬隊伍。”侯彝道:“楊誌廉夫人也是剛剛去世不久。”空空兒道:“夫人?楊誌廉不是宦官麼?”隨即想起李輔國的故例來,這才會意,輕輕歎了口氣。侯彝道:“楊誌廉夫人身份也非同小可,是另一名大宦官劉光奇的堂妹,劉光奇的兒子劉渶潤又娶了楊誌廉的女兒楊珽。”

空空兒一時弄不清宦官如何還會有子女,料想侯彝找自己來不是為了談這些,問道:“少府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侯彝道:“楊誌廉雖是宦官,卻位高權重,按理來說,他去世的消息早該在京師傳開了,為何一直沒有聽到動靜,突然今日就出殯下葬了?”空空兒道:“少府是說他死得蹊蹺?”侯彝道:“其實他死得蹊不蹊蹺我並不關心,但這件事很有些奇怪。空兄想一想,距翠樓命案到今日,過了多少天?”空空兒道:“呀,正好是七日。莫非……他就是翠樓那具無名屍首?”

侯彝道:“我也是這麼想,他的年紀、形貌都與空兄見過的屍首符合。隻是楊誌廉手握神策軍重兵,是聖上身邊最親信的宦官,這等權勢顯赫之人,莫名死在了翠樓裏麵,他的親屬黨羽為何沒有聲張?”空空兒道:“確實奇怪。如果翠樓無頭屍首真是楊誌廉,那麼今日下葬的豈不是一副空棺?”又說了艾雪瑩一家已離開京師之事。侯彝道:“此事蝦蟆陵坊正已向我稟告,說是京兆尹發了話,要她立即離開京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對她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正說著,兩名差役進來稟道:“小的是禦史台差役,奉新任禦史中丞武相公之命,來召少府前去禦史台問話。”侯彝道:“好。”轉頭對空空兒道:“大概又是為前任禦史中丞遇刺一事,空兄,我去去就回,剛才提到的事,晚些再談。”空空兒道:“那好,我回魏博進奏院等你。”

禦史台是監察機構,舉止輕重,“掌以刑法典章,糾正百官之罪惡”,有權彈勁百官,參加重大案件的審判,甚至監督府庫出納。下設三院:侍禦史隸台院,殿中侍禦史隸殿院,監察禦史隸察院。台院是禦史台的本部,掌握彈劾中央百官、參加大理寺審判和審理皇帝交辦的重大案件。殿院執掌糾彈百官在宮殿內違法失劄之事,維護皇帝的威儀和尊嚴。察院執掌監察州、縣地方官吏。正因為唐代禦史位高權重,專司推勘詔獄,糾劾百官,號稱“風霜之任”,所以頗令百官聞名喪膽。

台署位於皇城中,進朱雀門往北上承天門街,過了鴻臚寺就是宗正寺,禦史台就在宗正寺西麵,官廨相連。

侯彝跟著差役進來大堂內,卻見新任禦史中丞武元衡正襟危坐,監察禦史劉禹錫、柳宗元分坐兩旁,分明是一副審訊犯人的架勢,心中頓覺不妙,暗道:“昨日武中丞詳細問過李汶遇刺一案,我隻推說不知,他倒也沒有再追問,看今日情形,來者不善,莫非他已經懷疑到我身上?”上前見過禮,果聽見武元衡問道:“侯少府,李中丞遇刺當晚,你為何會在升平坊內?”侯彝道:“回中丞話,下臣當時正率人搜捕刺殺舒王的刺客王翼,湊巧在升平坊中。”

武元衡道:“你恪盡職守,倒也難得。不過我聽說李中丞遇刺後升平坊迅即戒嚴,隻有你手下兩名差役在案發後不久持你萬年縣尉的令牌離開。”侯彝道:“是,升平坊是下臣轄區,下臣聽到京兆尹府中出了事後,立即派差役回縣廨召集人手。”武元衡道:“那兩名差役叫什麼?”侯彝道:“這個……當時心急,一時沒有留意。”

一旁劉禹錫道:“侯少府以精明幹練著稱,就連京兆尹都對你多有讚許,你怎麼會記不住身邊差役的名字?”侯彝道:“實在是因為當時天黑心急……”武元衡道:“侯少府,你既不肯說實話,少不得要得罪了,來人,發簽將前晚跟隨侯少府辦事的萬年差役全部拘來。”

侯彝猜想武元衡無非是要將當日跟隨自己辦事的差役捕來嚴刑拷打,威逼自己承認,忙道:“請等一等!武中丞不必如此,刺客是下臣放走的,我承認便是。差役們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不過聽我命令行事。”

堂上眾人見他為庇護下屬爽快承認罪名,均感詫異,本來武元衡隻是對侯彝有所懷疑,並無證據,但他親口承認之下,就是鐵證如山了。

武元衡道:“少府倒是個幹脆人,可惜。”言語中對侯彝作為深感惋惜。又問道,“如今長安戒嚴,刺客出不了長安,你將他們藏在何處?”顯然以為當夜案發後離開升平坊的兩名差役是劉叉和他的蒙麵同黨。

侯彝搖頭道:“恕下臣難以奉告。”武元衡再三喝問,侯彝始終隻是一言不發。武元衡見他強硬,便下令用刑。侯彝佩刀已經入皇城時交給監門衛,差役上前先剝去官服,將他拖到階下,先打了四十大杖。

劉禹錫慨然受刑,並不呻吟,不由得好生佩服他的傲氣,起了惺惺相惜之意,道:“劉叉是殺人逃犯,又與侯少府有私仇在先,少府何苦為了這樣一個國賊自毀前程?”侯彝道:“我藏匿國賊,自知罪名難逃,也沒有什麼可多說的。”

劉禹錫天性詼諧,愛開玩笑,見侯彝總是用手護著右膝,問道:“刺客是不是藏在你的右膝蓋下麵?”侯彝一聽,順手揭下台階上磚石,自己將右膝蓋砸碎,皮開肉綻,流血不止,又翻開皮肉給眾人看,笑問道:“刺客在哪裏?”

武元衡見他如此硬氣,非要保護逃犯,心道:“這侯彝身為萬年縣尉,專司捕賊捉盜,天子腳下,竟然敢以身試法,窩藏國賊。此風一開,那還了得?聽說他兄長是魏博節度使心腹幕僚,如此強硬頑抗,無非是仗著有後台。”他生平最惡藩鎮,一念及此,決意要動真格兒,命人點了一盆火炭,將鏊子放在上麵燒得通紅,再剝掉侯彝衣衫,拿鏊子去烙他上身。

火鏊非法定刑具,鐵烙這等酷刑極少使用,受刑的人又是萬年縣尉,掌刑的差役一時難以下手,不過礙於中丞嚴令,勉強將鏊子按往侯彝腹部,“嗤”地一聲,頓時煙火蒸騰,血肉焦焦作響。兩邊環伺的差役都閉上眼睛,不忍心看下去。侯彝強忍疼痛,一聲不吭,等鏊子拿開,強吸一口氣,笑道:“中丞還要多加些炭才好。”

武元衡見侯彝渾然不將自己放在眼裏,又下令再用刑。劉禹錫卻是極欣賞侯彝的俠義之氣,忙道:“且慢。侯少府為人剛毅,又任縣尉多年,料來刑訊這一套對他全無用處,不如先將他關起來,讓他好好想一想,再好言開導不遲。”武元衡淡淡道:“就是因為他是萬年縣尉,知法犯法,所以才要格外用嚴刑對待。來人,繼續用刑!”

侯彝又被鏊子燙了幾次,胸前、肚腹盡是焦黑爛肉,終於昏死過去。武元衡命人拿涼水潑醒,扶他坐起來,問道:“你可願意說出刺客下落?”侯彝搖了搖頭。武元衡又喝命用刑。

唐代律法對刑訊犯人有明文規定,須得“立案同判”,即刑訊必須由主審長官及同判佐僚連帶立案署名,劉禹錫見武元衡根本不聽同僚意見,不免懷疑對方存了私心。他是個爽直之人,不悅地道:“侯少府不過是犯知情藏匿罪犯之罪,按照律法規定,劉叉刺殺朝廷命官是死罪,侯少府罪減一等,頂多是流放偏遠之地,罪不至死。況且本朝律法向以仁義為本,恤獄慎刑,務從寬宥,中丞今日用火鏊這等殘忍的酷刑來審訊折磨現任朝廷命官,當真是匪夷所思,令人發指,內中之慘烈,大概隻有昔日天後手下的酷吏周興、來俊臣才能比擬。”

他有意加重了“天後”二字,無非暗示武元衡也姓武,正巧又是武則天的曾侄孫。武元衡臉上怒色一閃,瞬間即逝,又恢複了平靜,道:“追捕國賊要緊,本丞如此逼供,也是逼不得已。”

劉禹錫卻是絲毫不給這位新上任的上司留情麵,冷笑道:“如果武相公是因為新官上任要殺雞駭猴的話,請自便吧,劉某可要先告退了。”作了個揖,昂然走出了大堂。

柳宗元出自著名高姓大族河東柳氏,為人沉穆渾厚,一直不發一言,見劉禹錫公然頂撞上司,雖覺不妥,然而他素與劉禹錫交好,共同進退,見狀也站起來,道:“告退。”匆匆跟了出去。

三名堂官當堂走掉兩名,這一幕極富有戲劇性,差役們從未見過這種場麵,盡是麵麵相覷。武元衡也不動怒,命人繼續拷問侯彝。

掌刑的差役不忍再下手,隻是遲疑不動,道:“侯少府刑傷極重,怕是捱不下去,萬一……萬一……”一旁做筆錄的令史忙上前低聲稟道:“中丞不如暫時罷手,劉、柳二位禦史不肯署名的話,中丞可就落了個違律用刑,按律法要杖責六十。”

武元衡是建中四年進士,詩寫得相當好,藻思綺麗,琢句精妙,尤其精於五言詩,然而及第後仕途不順,一直輾轉於使府之間。後長期閑居於林泉之下,與文士們詩文唱和,交遊往來,為德宗皇帝起用擔任比部員外郎也是最近之事,而且是因為他詩名太大的緣故,可以說他並無察獄理事的實際經驗,對律法也不熟悉,經令史提醒,也甚覺無趣,萬一侯彝當場死在堂下,不僅再也無法知道刺客下落,而且說不定還會被人趁機以“濫用酷刑”參上一本,便命人先將侯彝下獄關押。

侯彝神智不失,卻無法站立行走,差役便找了一副擔架抬他。出了禦史台,侯彝見左右無人,低聲問道:“差大哥可否幫侯某一個忙?”

押送侯彝的差役親眼見他以堂堂萬年縣尉之尊,為保護屬下差役當場認罪,又為了庇護刺客當堂忍受非人的酷刑,均是佩服之極。況且他所保護的刺客本來是要殺死那人人切齒痛恨的京兆尹李實,雖說誤殺了禦史中丞李汶,可那李汶跟李實本來就是一夥子,壞事也沒有少幹,死了也沒有什麼人惋惜。眾差役相互交換一下眼色,一名年紀大些的差役道:“少府請說。”侯彝道:“侯某自知難逃此劫,隻是我有個朋友名叫空空兒,想在死前見他一麵,請差大哥幫忙去魏博進奏院知會他一聲。”

那差役道:“幫少府傳個消息不難,但若要帶人進大獄探望,怕是小人們難以做到。”侯彝道:“這我知道,我自有主張,事情緊急,還請差大哥這就趕去崇仁坊。”

那差役便又問了一遍地址、姓名,自往魏博進奏院而來。衛士聽說他找空空兒,又是一身公服,便帶著他徑直進來大廳。進奏官曾穆正與從事侯臧議事,空空兒也埋頭坐在一旁,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衛士上前稟告道:“這位是禦史台差役,說有要緊事找空巡官。”曾穆一聽便冷笑道:“是不是咱們空巡官又惹事了?連禦史台都找上門了。”差役忙道:“不是,是一點私事。”空空兒便站起來道:“我就是空空兒。”差役道:“空巡官,請你跟我出來下。”

空空兒見他一副藏頭露尾的樣子,神秘兮兮,一時不明就裏,不過料來跟侯彝有關,便跟了出來,問道:“是不是侯少府有事找我?”那差役道:“侯少府剛被逮下了大獄,他有要事,特命小人來請空巡官到獄中探望。”

空空兒吃了一驚,問道:“侯少府犯了什麼罪?”差役道:“他已經承認是他放走了刺殺李中丞的刺客,又不肯招出將刺客藏在哪裏,新上任的禦史台長官很是厲害,立即對他用了大刑。”空空兒道:“啊,那我們趕緊走。”

差役道:“侯少府被關在大理寺獄,大獄在皇城內,城門禁衛的門監衛盤查極嚴,空巡官沒有門籍進不去,侯少府說得請京兆尹送你進去。”空空兒道:“什麼?侯少府自承放走刺客,京兆尹恨他還來不及,怎會送我去見他?”差役道:“侯少府說,隻要你對京兆尹說你說服他交代出凶手下落,京兆尹定會送你進去。”

空空兒沉吟道:“也好。”忙掏出一吊錢遞給那差役道:“多謝差大哥傳話。”那差役道:“侯少府真是個英雄好漢,小的可不敢要他朋友的錢。”重新將錢塞回空空兒手中,道,“小人告辭了,侯少府刑傷極重,還請空巡官速去探訪。”

空空兒忙來進奏院馬廄取馬,一名衛士為難道:“進奏官有令,不得給空巡官……”空空兒不容他多說,上前牽了一匹馬便走,衛士有心阻攔,卻又畏懼他武功厲害,不敢上前動手。

出來進奏院,飛馳至光德坊。京兆府位於光德坊西南角,建製頗大,又分東、西士曹:東士曹號“念珠廳”,意思是事務極多,判案到一百零八道;西士曹號“莎廳”,隻因廳前有株巨大的莎草,周回達十步。

京兆尹李實正坐在莎廳中,一張臉拉得老長,他剛剛得知自己下屬萬年縣尉侯彝放走刺客、被新上任的禦史中丞刑訊的事,既惱怒又痛恨。忽聽說魏博巡官空空兒求見,還以為對方是奉魏博兵馬使田興之命前來,忙命人帶他進來,問道:“是田兵馬使找本尹有事麼?”空空兒道:“不是,是我自己有件事要找尹君幫忙。”李實道:“好說,是什麼事?”空空兒道:“侯少府被關在大理寺獄,我想請尹君帶我進去探望他。”

李實當即虎了臉,道:“侯彝私縱國賊,死罪難逃,空巡官不必再費心了,這就請回吧。”空空兒道:“還請尹君成全。”李實道:“笑話,那刺客要刺殺本尹,侯彝將他藏起來,本尹恨不得這就將他押來京兆府親自嚴刑拷問刺客下落,憑什麼還要送你去探望他?”

空空兒不願意按侯彝之計謊言欺騙李實,道:“我深佩侯少府為人,不忍見他如此受刑罰之苦,若尹君肯帶我見他一麵,我一定會為尹君找出真凶。”李實道:“真凶?”空空兒:“是。”

李實道:“你怎麼會知道?”空空兒:“我暫時還不能說。”李實冷笑道:“你能抓到真凶?這話若是你們魏博田兵馬使說出來我還相信,你一個小小巡官,有什麼本事,本尹憑什麼要相信你?”空空兒道:“天道之下,萬物螻蟻,但螻蟻也有自己的力量。尹君若肯如我所請,十日之內,我必將刺客送到尹君麵前。”李實凝視他半晌,一拍桌案,道:“好,本尹信你一次也無妨。來人,備馬,去大理寺。”

大理寺在皇城西邊順義門附近,離光德坊隻有兩個坊區遠,騎馬瞬間即到。大理寺獄是中央監獄,專門關押犯罪官員及重要囚犯,防守當然非同小可。

侯彝被單獨監押在最裏麵的一間石牢裏,獄卒佩服他仗義,沒有給他上械具,即便如此,他刑傷極重,也是動彈不得,隻仰臥在地上,大口地喘氣。身下隻薄薄一張草席,冰涼如鐵,身上傷口如火炙般疼痛,不得不將衣服敞開,以減輕痛苦。

忽聽得腳步聲近前,有獄卒開了牢門,一人走進來陰惻惻地叫道:“侯少府!”侯彝側過頭來,道:“尹君,請恕下臣身上有傷,難以行禮。”

李實自恃也是個狠角色,但此刻見侯彝遍體鱗傷,上半身皮肉焦黑,疼得連衣服都不能穿上,下半身受過杖刑,鮮血淋漓,臉上的痛楚在這幽暗陰森的牢房裏顯得格外淒涼,恰似地獄裏飽受刀山火海之苦的惡鬼,昔日醉人神采蕩然無存,再無半分萬年縣尉的勃勃英姿,不由得慨歎武元衡下手之毒,忍不住心道:“我跟這這姓武的素無往來,想不到他卻是如此厲害的人物,日後可得小心了。”便對侯彝道:“少府要見的人本尹帶來了。帶他進來。”

外麵獄卒得令,便領著空空兒進來牢房。李實道:“空空兒,你可要信守諾言,十日之內,你得將刺客送到本尹麵前。”空空兒道:“是。”李實又望了侯彝一眼,冷笑一聲,先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