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倏忽風雨(3 / 3)

空空兒忙上前去扶侯彝,道:“少府,你……”侯彝痛得哼了一聲,苦笑道:“你千萬別動我,還是讓我躺著好。”空空兒道:“抱歉,來得匆忙,竟未想到要帶些藥來。”微一沉吟,便將自己身上的夾襖脫下來,輕輕蓋在侯彝身上。

侯彝見獄卒還守在門外,道:“空兄,你……你低下身來。”空空兒知道他有重要話要說,便跪下來,俯身將耳朵湊到他唇邊。侯彝道:“我被捕受刑的事很快就會傳開,劉叉還在長安,他一旦聽說,肯定會以向禦史台來自首換我出去,你……你要盡快趕去阻止他。”空空兒道:“劉叉那樣的脾氣,聽說少府為他受難後,拚了命也會出來自首的,除非用強,不然如何能阻止得了他?”侯彝道:“劉叉慷慨激昂,嫉惡如仇,不過性子卻是粗疏,不夠精細,你隻需拿律法來說服他。”空空兒當即會意,道:“我明白了。”

侯彝見他稍加提示便明白自己的意思,頗感愕然,問道:“空兄如何會熟悉律法?”空空兒道:“先父是魏博的司錄參軍,當然在魏博隻是個虛職,他常常浩歎藩鎮拿人命當兒戲,武將的權威遠遠淩駕於律法之上。”

侯彝道:“原來如此。”低聲將劉叉藏身之處告訴空空兒。又問道,“你為什麼不按我說的做,非要承諾京兆尹十日內送刺客給他,你是打算拿自己當交換條件麼?”

空空兒不願意侯彝為此憂心,道:“我已有對策,請少府放心。你私藏刺客罪名太大,就算能挨過刑訊,朝廷當真會放過你麼?”侯彝道:“這我也不知道,按照律法規定罪不當死,可朝官視律法為兒戲也是常有之事,我自己還不是徇私放走王立、劉叉。”

空空兒道:“少府那是俠義之舉,與視律法為兒戲有本質分別。”侯彝道:“唉,總之我自己也是以身試法。京兆尹倒不一定要我死,不過新上任的禦史中丞武元衡是個極厲害的人物,以前沒有怎麼聽說過他的事跡,想來這次要借此案立威,我這次怕是凶多吉少。空兄,你我惺惺相惜,許多話不必多言,家父早亡,家母有長兄奉養,不必操心,我未娶妻室,孤身一人,就算這次死在這裏,也沒有什麼遺憾。不過若侯彝這次有命活著出去,你我一定要痛快喝一場。”語氣雖然慷慨豪邁,並不為自己的處境憂慮,卻隱隱有交代後事之意。

空空兒心中難過,道:“那是當然。”他不敢久留,以免誤了侯彝交代的大事,忙告辭出來。他料想會有人暗中監視跟蹤他,上馬便走,徑直馳到西市東門,又去宋清藥鋪拿馬換了一些藥和包紮傷口用的藥布,果見外麵有兩個鬼鬼祟祟的青衣漢子直往藥鋪裏麵張望。

空空兒問道:“老公這裏可有後門?”宋清冷冷道:“沒有。”空空兒一愣,心想這藥鋪明明有個大後院,怎麼會沒有後門。卻見一旁那身材短小、容貌醜陋的年青學徒鄭注仰起頭來,悄悄用手指了指後麵,當即會意,忙道:“借用一下,多謝。”不待宋清阻止,飛快地奔去後院,自藥鋪後門出來。

西市占兩坊之地,每邊長六百步,有數千家商鋪,四方珍奇,貨物山集,堪稱天下最繁華的市場,人群熙攘,紫陌紅塵。空空兒專撿人多的地方走,逶迤往北而去。他雖並不熟悉京師地形,然而長安的坊區和道路都是方方正正,不須認路,隻用知道大致方向,就決計不會走錯。到北門時,見後麵跟蹤的人已經被甩掉,這才加快腳步,去了西市東北麵的布政坊。

布政坊緊挨皇城,是右金吾衛屯營所在之處,裏麵駐有重兵,人煙遠不及崇仁坊這樣的坊裏稠密繁華。空空兒徑直來到襖祠,說是找一位不言的人,守門的胡人便領著他來到祠後一座小小的院子,叫道:“有客。”

緊閉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劉叉警覺的半邊臉來,見是空空兒,才鬆了口氣,招手道:“快進來。”

空空兒閃身進去,劉叉將門閂好,領他進屋坐下,問道:“是侯少府叫你來的麼?外麵情形如何了?”空空兒道:“不好。”當即說了侯彝被捕刑訊的事。

劉叉“呀”地大叫一聲,拔腳就往外走,空空兒早有防備,上前扭住他臂膀,道:“你不能出去。”劉叉怒道:“空空兒,虧我還敬重你是條是非分明的漢子,你竟然叫我不要出去。”

空空兒道:“你現在如果出去,就是害了侯少府。”劉叉更怒,道:“侯少府因為我下獄,備受酷刑拷打,我恨不得以身相代,我這去禦史台投案,換他出來,怎麼會是害他?”

空空兒道:“你一去投案不但自身難保,還坐實了侯少府的罪名,你二人都難逃一死。他隻要再能捱過兩次酷刑,就能化險為夷。”劉叉一呆,道:“什麼?”空空兒當即詳細解釋,原來唐朝律法規定,拷問囚犯不得超過三次,每次須隔二十日,若三次後當事人仍不認罪,則準許取保釋放。

劉叉聽了不免半信半疑,道:“當真?”空空兒道:“當真。侯少府讓我特意來叮囑你,你千萬不能出去,不然既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他。”劉叉道:“那好,我就聽你一次。”

空空兒又再三叮囑,劉叉惱道:“你什麼時候這般婆婆媽媽的了,我答應你不出去便是。”空空兒道:“不論你聽見任何消息,都不能出來,除非等侯少府自己來接你。”劉叉道:“知道了,怎麼這麼囉嗦。”

空空兒便離開襖祠,又重新溜回西市轉了一圈,果見之前監視他的青衣漢子正在市集中四下尋找,神色極是焦急,他佯作不知,又用早上櫃坊小吏給的錢去買了兩件衣衫,重新走到皇城順義門,托衛士將藥和衣衫轉送去大理寺獄給侯彝。

領頭的監門衛軍官歎道:“侯少府為人如此仗義,寧死不說出朋友下落,若是能做他的朋友,當真是死也值得。我們從來不替人往裏麵遞東西,不過郎君放心,隻要是給侯少府的,盡管送來,一定替你送到。”空空兒道:“如此多謝了。”

他自知有人監視跟蹤自己,也不方便再四處閑逛,當下怏怏悶悶回到魏博進奏院,去廚下要了些吃的端回房中,隻喝酒吃肉睡覺,如此混了一天。

果然如侯彝所料,他在堂上受酷刑逼問的事很快就在長安城中瘋傳開了,甚至連李汶遇刺一事都沒有引發這麼大的轟動。堂堂禦史中丞深夜遇刺,大多數人並不怎麼感到悲傷,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這自然是因為李汶聲名並不怎麼好的緣故。若真有悲傷,也悲傷的是死的人不是李實。一想到更惡更壞的李實還活得好好的,不免有所遺憾,大家心中都暗暗盼望那大俠客劉叉能再次出現,一刀將李實殺死。而侯彝這等寧死不負朋友道義的大義凜然的行徑,更是受到狂熱崇拜,人們議論他,景仰他,他瞬間成為長安城中的風雲人物,是大眾心目中的英雄,聲望之隆,即使昔日名將郭子儀在世時也不過如此。許多人自發帶著衣食趕到皇城西麵的順義門,請監門衛士代轉給大理獄中的侯彝。

就連魏博進奏院的衛士也在談論侯彝時充滿敬佩之色,次日一早空空兒出門時聽到,既是欣喜又是難過,欣喜的是原來民眾表麵冷漠麻木,其實內心深處的正義和良知未泯,難過的是侯彝在獄中受苦受難,生死難料,自己卻無力救他。

剛要出進奏院,忽有一名衛士奔過來稟道:“侯從事正在到處找空巡官。”空空兒雖不願意去,還是不得不來到議事廳,見侯臧臉色陰沉,也不知道是為了何事。

侯臧道:“空巡官去大理寺獄見過我四弟了?”他四弟便是侯彝,空空兒這才反應過來這位以陰險毒辣著稱的魏博從事是想打聽他弟弟的事,忙道:“是。”侯臧道:“他怎麼樣?”空空兒道:“他受了重刑,情況不怎麼好。”侯臧沉默許久,才道:“好,我知道了,多謝。”

空空兒正要退出,侯臧突然問道:“劉叉藏在哪裏?”空空兒道:“這個侯從事得親自去問令弟才能知道。”侯臧道:“你當真不肯說?”空空兒隻是沉默以對。侯臧臉上黑氣大盛,叫道:“來人,摘了他的劍!”幾名衛士一擁而上,將空空兒圍了起來。

空空兒猜想侯臧無非想擒住自己嚴刑拷問,他眼前有許多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不願意就此束手就擒,冷冷道:“侯從事是文官,我是武官,你我互不統屬,你不能拿我。”侯臧道:“我有節度使金牌在手,空空兒,見金牌如見藩帥本人,還不快快跪下!”空空兒道:“藩帥交付金牌,大概是有特別使命派給侯從事,而不是讓侯從事專以令牌來拿我,恕我不能從命。”

正劍拔弩張、互不相讓之際,忽有一名衛士奔進來道:“進奏院外有位叫羅令則的郎君要見空巡官,說有急事。”侯臧道:“羅令則?”衛士道:“是,他是和波斯公主一道來的。”侯臧奇道:“是薩珊絲麼?怎麼不請他們進來?”衛士道:“他們不願意進來,指名要空巡官出去。”

侯臧冷笑道:“空巡官當真是忙得很。”揮手命衛士退開,瞪著空空兒道:“我會緊緊地盯著你,看你到底玩什麼花招。”

空空兒也不答話。出來進奏院,果見羅令則和薩珊絲率領幾名胡奴站在門口。

羅令則一見空空兒出來,忙將他扯到一邊,低聲道:“空兄,小弟偶然得知了一個重要消息,也許能大大減輕侯少府的罪名,救他出來。”空空兒道:“什麼消息?”羅令則道:“聽說京兆尹懷疑禦史中丞李汶並不是死於刀下,而是之前已經被人下毒暗害。如果是真事,那麼劉叉就不是真正的刺客,侯少府庇護的也就不是國賊,不過是一個惡意破壞屍首的小賊罷了。”

空空兒頓時驚醒,他這才想起來當時衝進樓時的情形,當時李汶背朝大門躺在臥榻上,劉叉那一刀自後心插入,這顯然不合情理。當時先是雷聲炸響、狂風乍起,劉叉趁機衝上台階殺掉了三名仆人,外麵這麼大動靜,李汶不可能充耳不聞,然而劉叉卻闖進去後一刀穿胸而過,隻能說明他那時早已經死了。

一念及此,不禁暗罵自己道:“我怎麼這麼糊塗,竟然忽視了如此重要的一點!難怪那京兆尹聽我說‘真凶’登時悚然動容,也難怪他到獄中根本不屑向侯少府追問劉叉下落,隻催我信守找到真凶的諾言,原來他早發現劉叉不是凶手。他任京兆尹多年,經手過不少案子,想來也知道殺死活人的刀傷與刀刺死人所形成的傷口有很大分別,他找萬遷這樣的老行尊來驗屍,必然也是這個緣故。”

按照唐朝律法,劉叉殺死朝廷命官當然是死罪,侯彝庇護窩藏罪犯,罪減一等,該判流放三千裏。但若是劉叉殺人時李汶已死,不過是損傷死屍罪,按鬥殺罪減二等,該判徙三年,侯彝依次罪減一等,不過是受杖刑而已。羅令則提供的消息如果查證屬實,確實就能將侯彝自大理寺獄中救出來。

羅令則見空空兒沉思不語,以為他不信,道:“這消息千真萬確。京兆尹如今日夜惶惶不安,生怕有人再害他,已經暫時搬離了升平坊。據說,他懷疑下毒害死李汶的人就是他府中的人。”空空兒不便吐露當晚其實自己也在場,忙道:“我知道了,多謝。”羅令則道:“其實不必謝我,要多謝公主殿下,是她花重金買通了李府的下人,才得到這個秘密消息。”

空空兒一時不及思慮為何薩珊絲要主動卷入此事,道:“多謝公主殿下。”薩珊絲笑道:“等侯少府脫身歸來,你可得讓他本人親自來謝我。”空空兒見她笑得浪蕩輕浮,也不知道到底懷著什麼目的,不及多想,隻道:“那是當然。”

羅令則道:“空兄要如何做?”空空兒道:“事情緊急,我得趕緊去找一個人,多謝二位慷慨相助。”薩珊絲便命手下胡奴牽了一匹馬給他,空空兒道:“多謝。”上馬出了坊門,徑直往南而去。大宛駿馬果真名不虛傳,跑得又快又穩當。到得永寧坊西門,向衛士打聽了萬遷住處,到門前喊道:“萬老公在麼?”

萬遷正在院中悶悶不樂地曬太陽,聞聲開門出來,奇道:“怎麼會是空郎?好俊的大馬!”空空兒將馬在門前槐樹下栓好,走上台階,肅色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問老公,是關於老公昨日去京兆尹府邸驗屍的事。”

萬遷立即露出了老公門特有的警覺神情來,左右一望,飛快地將空空兒扯進院子,掩好房門,低聲問道:“空郎為何要管這件事?是為了侯少府麼?”空空兒點頭道:“正是。我料想這件事事關重大,老公必然得到過京兆尹事先的囑咐,不得泄露任何驗屍詳情,然則侯少府如今被押在大理寺獄中,受盡折磨,命在旦夕,我也是不得已才來找老公,煩請將當日實情相告。老公放心,我決計不會將您牽扯進來。”

萬遷遲疑道:“這件事……”忽見萬年吏打著嗬欠從屋裏出來,似剛剛大夢初醒,突然見到空空兒也在,一時愣住。萬遷忙罵道:“你今晚不是當夜班麼?太陽都快要下山了,非要等夜禁前才出門。”

萬年吏頗畏懼父親,喏喏連聲,道:“孩兒去縣廨了。”剛一出門,又退了回來,道:“阿爹,門口有幾個奇奇怪怪的人死盯著咱們家門呢,怕是不懷好意,要不要孩兒去告訴坊正?反正順路。”

空空兒道:“無妨,他們是跟著我來的,我待會兒一走他們自然就跟著走了。”萬年吏訕笑道:“空巡官果然是人到哪裏,麻煩就跟到哪裏。”萬遷道:“還不快去當班?”萬年吏道:“是,是。”似笑非笑地看了空空兒一眼,這才離去。

萬遷道:“京兆尹找小老兒,確實是讓我去驗李中丞的屍首,不過關於這件事小老兒實在不能多說……”空空兒道:“李汶不是死於刀傷,他在被刺殺前已經中了毒,對麼?”萬遷大驚,道:“郎君如何會知道?”空空兒不能明說,隻好道:“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

忽聽見門口有女子叫道:“這是誰的馬?”萬遷無心理會,隻隔牆答道:“是我家貴客的。”又低聲問道:“郎君到底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空空兒不及回答,又牆外女子嚷道:“叫馬主人出來!”萬遷道:“咦,你這個小娘子……”正待趕出去,空空兒歎了口氣,道:“老公別動,是來找我的。”開了門出來,果見第五郡站在馬旁。

空空兒上前問道:“第五娘子找我有事麼?”第五郡板著臉道:“什麼第五娘子,難聽死了,倒好像我成了誰家的第五房小妾。”空空兒每次與她鬥嘴都處於下風,隻好道:“是我錯了,郡娘子有何見教?”第五郡突然放低聲音,道:“夜禁前到北麵的親仁坊來,有人要見你。”

空空兒一愣,問道:“是誰?”第五郡道:“我憑什麼要告訴你?”空空兒知道她還誤以為當日是他帶曾穆去抓她,卻見她自顧自地解開韁繩,翻身上馬,道:“你這馬太引人注目,還是由我給你騎走的好。”空空兒道:“這是我借來的馬,娘子不能……”第五郡哪裏聽說,雙腳一夾馬肚,那馬便撒開蹄子狂奔,如風馳電掣,瞬間已在數十丈外。

空空兒無可奈何,隻好重新進來院子,卻見萬遷不斷搓著一雙老手,在花架下徘徊,神色極是焦慮,見空空兒回來,上前扯住他問道:“這件事連侯少府都不知道,縣廨中看過李中丞屍首的隻有我一人,空郎怎麼會知道?莫非……莫非是刺客本人?”空空兒道:“是想救侯少府的人告訴我的。”

萬遷狐疑地審視著他,道:“當真?”空空兒道:“老公也是公門中人,您想想看,刺客若是知道李中丞已死,何必多捅上那一刀?就算是後來才會意過來,為何不將真相散布開去,對他自己、對侯少府不是都有好處麼?”萬遷這才點點頭,道:“有理。”

空空兒道:“還請老公將實情相告。”萬遷思慮良久,才道:“也罷,為了侯少府,小老兒就破回例吧。李中丞被刺前確實已死,他身上刀傷皮肉外卷,並無血萌,一刀穿胸而過,流血卻不是很多。我到京兆尹府邸的時候,京兆尹已經知道這一點,叫我去是因為李中丞喝過的茶水中用銀針驗不出毒來,屍首也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他知道我年紀大、見過的屍首多,也許會知道李中丞中了什麼奇毒。不過我仔細驗過屍首後,也沒有任何發現,隻是有一點……”正說到關鍵之處,他又遲疑了起來。

空空兒道:“有一點什麼?”萬遷道:“這一點我連京兆尹都沒有敢告訴,空郎可千萬不要說出去。”空空兒道:“好。”萬遷這才道:“許多年前,小老兒從師傅那裏聽說宮中有一種秘藥名叫‘美人醉’,無色無味,不但能悄無聲息地置人於死地,而且人死後瞧不出任何跡象。不過隻是聽說,從來也沒有人見過,我也不敢告訴京兆尹,怕……怕……”空空兒道:“你是怕京兆尹以為是宮裏有人下毒害他,從而牽扯出更多的人來?”萬遷道:“是,而且這宮廷秘藥也隻是捕風捉影的傳說,小老兒沒有絲毫把握,怎敢輕易告訴京兆尹?”

恰在此時,夜禁鼓聲響起,空空兒想起第五郡之約,忙道:“老公放心,你今日所說,我決計不會對旁人說起。”匆忙告辭萬遷出來,便往北而去。走出數十步,果見後麵有幾名漢子鬼鬼祟祟跟在後頭,他也不加理會,來到永寧坊北門便站在那裏不動。

永寧坊坊正拿著鑰匙等著鎖門,見空空兒站在一旁不動,問道:“郎君是要出坊裏麼?請盡快吧,鼓聲一停,我可就要關門了。”

空空兒點點頭,腳下卻還是不動,心中默默數著鼓聲數。坊正以為他又改變主意,預備留在奔坊內,也不再理會。幾近八百聲時,坊正揮手示意兩名坊卒拉上大門,空空兒忽然抬腳狂奔,自坊門衝出去。那坊正還好心喊道:“喂,已經夜禁了,快些回來!”

後麵跟蹤監視空空兒的幾名漢子見狀,緊跟上來,也要搶出坊門,卻被坊正一把攔住,道:“作死麼?夜禁了!”一邊武侯鋪衛士見這幾名漢子行跡可疑,過來問道:“你們幾個想做什麼?”幾名漢子隻得眼睜睜地看著坊門轟隆隆地合上了。

空空兒飛快地衝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奔到對麵親仁坊南坊門,恰在坊門閉合的一刹那間閃身進去。唐朝夜禁製度森嚴,關門的坊卒早見多了搶在關門時衝進來的人,也不以為意,隻笑道:“郎君好身手!”

空空兒雖然成功擺脫了跟蹤的人,一時也不知道上哪裏去找第五郡,忽想到蒼玉清是郭府樂妓,郭府可不就在這親仁坊麼?忙朝郭府趕去。心中反複盤念李汶一案,疑雲越來越重:當晚他到達李實府邸時,那小樓內無人,隻有門外有兩名仆人,後來另有兩名隨從護送李汶進去,隨即四人盡數退出,有一人去前院叫李夫人,不久後雷聲響起,劉叉趁機殺死三名仆人,闖將進去,這些都是他親眼所見。如果李汶是中毒身亡的話,那麼隻有極短的時間,下手的必定是四名仆人中的一個,三人已死,剩下的一人理所當然嫌疑最大,這些京兆尹不會想不到,他卻又是找萬遷、又是搬離豪華房舍,除非他已經調查清楚那四名仆人均不是凶手,是早有人在茶水或者茶杯上動了手腳。

正自思索,忽聽到有人叫道:“喂!”回頭一看,第五郡正站在道旁向他招手,忙走過去問道:“到底是誰要見我?”第五郡道:“跟我走吧,我帶你去見她。”

二人一前一後來到一處道觀,門匾上書“鹹宜觀”三個鎏金大字,用筆酣暢淋漓。門口有一名女道士正在清掃台階,第五郡朝她點點頭,領著空空兒徑自進來。

這鹹宜觀是昔日玄宗皇帝和武惠妃愛女鹹宜公主的出家之地,內裏的壁畫、塑像全部為名家真跡,如三門兩壁及東西走廊上的壁畫為畫聖吳道子親筆,殿前、殿外神像為名家解倩、楊廷光所塑,窗間寫真及玄宗皇帝、上佛公主等圖為肖像畫號稱“冠絕當代”的陳閎所繪。空空兒並不知道這些,隻覺得這座道觀古意昂然,神秘中自有一種清貴之氣,尤其廊下一大片黃金印菊花,竟與翠樓艾雪瑩那裏見過的一模一樣。

西廂,輕輕叩了叩門,道:“人來了!”裏麵有個女子應道:“請他進來吧。”空空兒又驚又喜,正是蒼玉清的聲音。

進房一看,蒼玉清麵色蒼白,半倚在床上,大約是傷勢未愈的緣故。天光已暗,第五郡點燃了一盞燈,給空空兒搬了個凳子放在窗下,便自己退了出去。

空空兒道:“清娘子見召,有何見教?”蒼玉清道:“你就是那刺客劉叉的同黨,是麼?”空空兒道:“娘子為何這樣說?”蒼玉清道:“你與郡娘約好次日見麵,卻提前一日去了樂遊原,你為人懶散,這不是你的作派。而且李汶遇刺當晚你人不在青龍寺內,形跡極其可疑,萬年尉侯彝被捕後誰也不見,隻要求見你一個,可見你早已牽連其中。”

空空兒早知道她早晚要懷疑到他身上,不過她既不直接報官,想來還是有周旋餘地,他不願意謊言欺騙對方,直認道:“是。”蒼玉清道:“你承認得倒是爽快,可知道刺殺朝廷命官是死罪?”空空兒道:“嗯。”

蒼玉清沉默許久,才問道:“侯少府情形如何?”空空兒道:“怕是凶多吉少。”蒼玉清歎道:“他這等為朋友披肝瀝膽的奇男子當真罕見,或者命不該絕。”空空兒道:“娘子的意思是……”

蒼玉清瞬間又恢複了那副冷冰冰的麵孔,道:“你走吧。”空空兒道:“如此,空某告辭了。”走到門口,又回頭問道:“娘子傷勢可曾好些?”蒼玉清雙頰緋紅一片,許久無言,空空兒隻得告辭出來。

暮色蒼茫,第五郡正站在院中,似在特意等他,上來低聲問道:“侯彝人關在哪裏?”空空兒道:“大理寺獄。”第五郡道:“這我知道,我是問他具體關在什麼位置?”空空兒愕然問道:“娘子是要穿上吉莫靴去劫獄麼?這主意可不好。”第五郡臉色大變,問道:“你怎麼會知道吉莫靴?”空空兒道:“我聽侯少府說的。”第五郡道:“呀,想不到侯彝既是鐵骨錚錚,還這般博學多識呢,到底是進士出身。”囅然而笑,很是歡喜。

空空兒勸道:“皇城戒備森嚴,大理寺獄非等閑之地,娘子還是別去冒險。”第五郡道:“誰說我要去冒險?”空空兒道:“況且以侯少府之為人,就算娘子找到他,他也未必肯跟娘子走。”第五郡賭氣道:“要你多說,你還不快走。”扯著空空兒往外走。

空空兒忙道:“此時已經夜禁,我回不去進奏院,還請娘子借我一點錢住店。”第五郡道:“不借。”空空兒道:“那麼還請娘子將剛才騎走的那匹馬還給我。”第五郡道:“也不還。”點著空空兒的鼻尖道:“你要是敢透露一個字,或是再敢來這裏,信不信我殺了你。要知道,你有許多許多把柄在我們手裏。”空空兒道:“許多許多把柄?那是什麼?”第五郡卻不由分說,一把將他推出門檻,迅疾關上大門。

空空兒被第五郡趕出鹹宜觀,一時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此時天幕降下,周遭一片漆黑,忽記得進來親仁坊時路過一家酒肆,也不顧身上沒錢,一路尋來,果見酒肆燈火通明,內中熱氣騰騰,尚有不少酒客。聞聽裏麵觥籌交錯聲,更覺腹中饑腸轆轆。

夥計見來了主顧,慌忙前來招呼。空空兒一時猶豫,這等吃白食的事他以前沒有做過,也不知道萬一做了該如何收場,忽聽得東麵隱隱有哀樂誦經聲傳來,心念一動,問道:“這是誰家有親人去逝了麼?”夥計道:“哎呀,客官不知道麼?這是前任禦史中丞家在辦喪事,李中丞前夜被人刺死在京兆尹府中,可惜,白做了一回冤死鬼,請一堆高僧來做法事超度又有什麼用!客官,您裏麵請。”空空兒這才知道李汶就住在親仁坊中,忙道:“我還有點事,回頭再來光顧。”

急忙奔李汶府邸而來,走不多遠,忽然從暗處奔出來幾名金吾衛士。一人喝道:“站住,做什麼的?”空空兒道:“我是前去李府拜祭李中丞的。”一名金吾衛士道:“拜祭需要帶劍麼?”上前奪下空空兒手中浪劍,拔出來看了一看,喝道,“將他綁起來。”空空兒道:“哎,你們怎麼平白無故胡亂綁人?”輕輕一抖,將抓住他手臂的衛士甩開。

幾名衛士見他反抗,頓時如臨大敵,一人大聲呼叫,另幾人更是彎弓搭箭,將箭頭對準空空兒胸前,喝道:“別動,一動就射死你。”

隻聽見遠近呼哨聲大作,密密匝匝的腳步聲紛紛往這邊趕來。空空兒心道:“什麼時候坊區內也有這麼多金吾衛士巡視了?莫非……李實本人正在李汶宅內?”

正猜疑間,一隊金吾衛士舉著火炬簇擁著大將軍郭曙到來。郭曙一見空空兒就道:“又是你。”命部屬收起弓箭,問道,“怎麼回事?”一名衛士道:“這人深夜帶劍來到這裏,說是要去拜祭李中丞。屬下見他形跡可疑,命人先綁起他,他還出手抗拒。大將軍,這人會武功……”

郭曙道:“我知道了。”轉頭問空空兒道:“你認識李中丞?”空空兒道:“不認識。”他自知道說是去拜祭李汶難以令對方信服,道,“京兆尹應該也在這裏吧?我有要緊事見他。”郭曙目光炯炯,凝視他片刻,道:“你跟我來。”當真領著空空兒進來李汶宅邸。隻見處處素蓋白幢,京兆府差役和金吾衛士更是遍布各個角落。

郭曙忽然頓住腳步,道:“聽說你答應了京兆尹要找出害死李中丞的凶手,對麼?”空空兒心道:“這郭大將軍消息好快!他表麵不動聲色,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其實也是個厲害角色。”當即答道:“是。”郭曙道:“那好,你明日一早到郭府來,我有重要事情要問你。”空空兒道:“是。”

進來靈堂,果見穿著孝服的家眷、仆人跪在西首,數命超度的僧人盤坐在東首,京兆尹李實與夫人正陪著李汶夫人站在靈柩前說話,忽見郭曙領著空空兒進來,不由得大為驚訝。郭曙道:“這人深夜帶劍至此,自稱是來拜祭李中丞,又後改口要求見京兆尹。”李實道:“本尹認得他,他是魏博巡官空空兒。”轉頭道,“空空兒,你來得倒是快。”

空空兒原先料不到李實今夜也會在這裏,意外撞上,隻得道:“我答應了尹君尋找真凶,一直未能發現線索,所以希望能親眼看看李中丞屍首。”這對於他而言實在是一件諷刺的事情,他想要刺殺的人不但好端端地站在眼前,還得為對方尋找出真凶來。一刹那間,眼前又浮現起成輔端爽朗的麵容來。

李實卻隻是重重看了郭曙一眼。郭曙忙道:“既然沒什麼事,本將就告辭回家了。”李實道:“大將軍辛苦了。來人,送大將軍回府。”

等郭曙出去走得老遠,李實才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還需要看什麼屍首?”空空兒道:“我隻是知道真凶另有其人,並不知道詳細情形……”忽見京兆尹夫人側頭凝視著他,他曾與她近距離地麵對麵,雖然當時蒙了麵巾,但估計身形已被對方記住,生怕被認出來,忙道:“尹君難道不想知道究竟麼?”李實道:“好。反正靈柩還沒有合上,讓你看一眼也無妨。”

空空兒便走去棺木邊上,人還未到,先聞到一股濃鬱的芬香,大約是灑了不少用來掩蓋屍臭的香料。隻見那棺中的李汶已經換上壽衣,雖然穿戴得齊整,整個麵目卻完全扭曲變形,顯見死時十分痛苦。他隻略略一看,立即意識到死者絕非中毒而死,試想李汶進樓到身亡時間極短,如果當真是中毒而死,以他這副表情,那毒藥毒性必然劇烈無比,瞬間就能穿腸爛肚,他定會痛得滿地翻滾,怎麼還會死得無聲無息、好端端地躺在臥榻上不動呢?而且劉叉衝進去之前,樓中一直不見動靜。隻是這一點隻有空空兒當晚人在現場方能知道,萬遷看不出這一點也絕非無能。

李實見空空兒俯身一望,即露凝思之狀,似早有成竹在胸,不禁大為詫異。他原本沒有對空空兒抱任何期望,隻不過送其去見侯彝是舉手之勞,料來侯彝也有極其重要的話要對此人說,說不定正是要告知刺客藏身之處,他再派人暗中跟蹤監視空空兒,豈不是可以搶在禦史台前頭抓捕到刺客,好好在聖上表現一下?即使事不成,對他也沒有任何損失,黑鍋自有禦史台新上任的禦史中丞武元衡去背。想不到這空空兒似是當了真,竟然深夜趕來李汶府中驗屍。

空空兒道:“可否借一雙筷子?”李實示意心腹差役取來一雙筷子,問道:“你要筷子做什麼?”空空兒接過筷子,向李汶夫人點頭道:“怕是要對李中丞有所冒犯得罪,抱歉了。”

李汶夫人姓汪名圓,淚眼漣漣,毫無主見,隻是扯住李實夫人汪桐哭泣個不停。汪桐柔聲安慰道:“好啦,好啦。”

空空兒拿筷子撬開李汶嘴唇,仔細察看其中。李實不但不阻撓,還命人舉燈近前,以便空空兒看得更清楚,又忙問道:“是不是中了劇毒?”

空空兒不明白他為何一心認為李汶是中了劇毒而死,問道:“現場可有什麼可疑之處?”他當晚緊隨劉叉進樓,倉促之下並無仔細留意四周環境,然而也必定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不然早就一眼看到,他有意這樣問,無非是要慢慢告訴李實事情真相——李汶並非中毒而死。

李實道:“可疑之處?沒有,桌上茶水都是好好的,也沒有絲毫淩亂的痕跡。”他為人雖然殘暴可鄙,到底還是做過多年京兆尹,回答得相當精準。空空兒道:“那麼李中丞就不會是中毒而死。”李實道:“噢,你有何憑據?”空空兒道:“尹君請看李中丞臉上表情,如此痛苦,若是中毒而死,怎麼可能不打翻任何東西?”

李實恍然大悟,道:“對呀,本尹怎麼沒有想到?”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心中一塊大石頭放下,也立即對空空兒刮目相看,過去拍了拍他肩膀,道:“做得好。”又道,“你可有什麼新的發現?”

空空兒道:“我猜李中丞是死於猛然一擊之下。大凡普通人驀然劇痛之下,會本能地咬緊牙關,牙根骨也會相應見傷。尹君請看,李中丞不過五十來歲,遠未到脫齒的年紀,但這二十餘個牙齒竟然大部分已經鬆動。再看這裏,門牙縫間有一根織物,想來凶手事先用布團賭住了李中丞的嘴,令他叫喊不出來,再才下手殺害,李中丞痛楚難耐之下,咬緊布團,以致牙齒大多鬆動。”

李實本來不信,上前用筷子一撥李汶牙齒,果然大多鬆動,幾近脫落,一時深為震撼,呆住當場。

空空兒又將屍首翻轉,道:“如果李中丞身上有傷,尹君定然早已經發現,但這裏卻極易忽視,不見血也一樣能致人死命。”撥開李汶的發髻,果見後腦勺上有一處凹陷裂痕,似是被重物擊打過。

李實半晌才道:“空空兒,你當真是個人才。幽燕之地,果然是藏龍臥虎。那麼,你覺得誰會是凶手?”空空兒道:“這個就很難判斷了,有些地方我還想不明白,我想再去獄中見一次侯少府,侯少府聰明過人,他也許會知道。”

李實是侯彝上司,當然知道侯彝精幹,總能辦好別的官吏辦不好的事,便道:“那好,我派人送你去。”

空空兒道:“還有一事,既然李中丞並非死於劉叉之手,他不過是惡意損壞了屍首,那麼侯少府庇護他也隻是當受杖刑,還請京兆尹能從中斡旋,能準許將他取保釋放。”李實冷笑道:“想不到你倒精通律法。可惜你忘了劉叉本來就是你們魏博通緝的殺人在逃凶犯,數罪並罰,依舊是死罪,侯彝罪減一等,也是流刑,哪能輕易取保釋放?”

空空兒確實沒有想到這一點,一時語塞,答不上話來。李實道:“不過,你若是能履行承諾,十日內將真凶捉到,本尹倒是可以為侯少府說個情。若是捉不到真凶,哼哼,當晚侯彝本人逗留在本尹宅邸附近,怕是有意勾結刺客,共同預謀刺殺朝廷命官,那可就不是流刑那麼簡單了,非得處絞刑不可。”

這話中已經有拿侯彝性命來要挾之意,空空兒不免十分後悔考慮不周,不該性急提起將侯彝取保釋放,結果反倒為狡猾的李實所挾製,他也知道李實是個不擇手段的人物,說得出也做得道,無奈之下,隻得應道:“是,我一定在十日內將真凶捉到。”李實便叫進來一名金吾衛中郎將,命他帶人護送空空兒前去大理寺獄。

李實雖隻是京兆尹,然則既是皇親國戚,又封嗣道王,深得當今德宗皇帝寵幸,權勢甚至還在主持朝政的尚書右仆射賈耽、司空杜佑、中書侍郎高郢、門下侍郎鄭珣瑜四位宰相之上。金吾衛中郎將雖非他下屬,卻也不敢違令,請了一道京兆尹令牒,領著空空兒出去。

京兆尹夫人汪桐十分精明,上前低聲道:“夫君,這空空兒十分可疑。我跟阿圓站在一處,他卻能知道阿圓就是中丞夫人,可見早已經見過我。我瞧他身形,與當日那蒙麵刺客倒是有幾分相像。”

李實一怔,道:“夫人怕是多慮了,這空空兒是魏博武官,跟本尹沒有任何利益衝突,為何要冒險行刺?夫人們孝服有別,他見到阿圓穿著斬衰,自然一眼就能分辨出她是中丞夫人。況且,他若牽連其中,早該躲得遠遠的,何致於主動送上門來助本尹查找真凶?”汪桐道:“怕是欲擒故縱之計,夫君仇家甚多,不可不防。”李實道:“嗯,夫人說的有理,此人已盡在我掌握之中,我再多派人暗中留意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