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開二度
袁世凱死後,黎元洪依法扶正。國會的意見,要求恢複民元臨時約法,廢除袁世凱製定的約法。吳景濂致電總統:“依法繼任,正名為先,請即廢除袁氏偽製,遵照元年約法行使職權。”湯化龍也來電說:“唯今日之局,非聲明遵守臨時約法,無以昭大信,而慰眾望。請我公即日明令宣布,俾群情冰釋,一切自可迎刃而解。朝頒明令,夕即首途,此議實出於愛法、愛公之誠意。”兩位議長都迫不及待而又不容商量地提出恢複民元約法,因為這是保持民國法統延續性的關鍵。
1916年6月29日,黎元洪大總統宣布袁世凱解散國會命令無效。頒布申令:
共和國體,首重民意。 民意所寄,厥唯憲法。憲法之成,專待國會。我中華民國國會, 自三年一月十日停止以後,時越兩載,迄未召複,以致開國五年,憲法未定。大本不立,庶政無由進行。亟應召集國會,速定憲法,以協民誌,而固國本。憲法未定以前,仍遵行中華民國元年三月十一日公布之臨時約法,至憲法成立為止。其二年十月五日宣布之大總統選舉法,係憲法之一部,應仍有效。此令。
1916年6月7日,黎元洪在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的儀式上。
又依據《臨時約法》第五十三條,宣布續行召集國會。星散於各地的議員,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各自束裝就道,於8月1日前齊集北京,重開國會。
雖然是原班人馬,但時過境遷,所謂國民黨、進步黨等名義,都已瓦解。鄒魯承認,“由於已往黨派之爭,非常厲害,所以大家都不願意再采用黨的名義3”。梁啟超以“不黨主義”為號召,認為政黨是純功利的結合,不如以友誼相結合,或可於驚濤駭浪之中,同舟共濟,俟憲政達成後,再談分手不遲。於是組織憲法研究同誌會、憲法研究會等政治團體(即被國民黨人吳稚暉譏為“流氓紳士結晶體”的研究係),而原國民黨人則組成丙辰俱樂部、憲政商榷會等,忙得不亦樂乎。
沒有誰會在意,宋教仁為之付出生命的政黨政治試驗,隨著國會第二春的來臨,已像雪花一樣,無聲無息地消融了。
黎元洪邀請孫文入京,共商國是。孫文致書黎元洪,義薄雲天地表示:“規複約法,尊重國會,尤不容緩。”北京的仲夏,風光明媚,時光仿佛倒流到民國元年,國內又彌漫著一派政治和解的樣和氣氛。
8月1日,國會在北京舉行開會典禮,519位參、眾兩院議員,濟濟一堂。當初作鳥獸散,今日鳥歸巢,個個喜上眉梢,神采飛揚。黎元洪親臨國會,補行了總統宣誓儀式。但喜氣洋洋的氣氛,難掩洪憲帝製之後,國會創口上的隱痛。湯化龍雖然承諾“朝頒明令,夕即首途”,但不肯複任議長,經各方人士苦勸,直到8月26日才勉強接任。10月30日,國會補選江蘇都督馮國璋為副總統,允在南京辦公。
經議員提案,請定期繼續議憲。9月5日開憲法會議,《天壇憲法草案》提交國會初讀。從9月15日開始審議,至1917年1月10日,先後舉行了24次審議會討論,由起草委員對憲法的淵源、精神、性質、內容等,逐一說明。
第一天開會,由湯漪解釋“憲法之精神”。他指出:“憲法與革命在事實上恒互為其因果。”什麼是革命?許多人隻看到表麵上的殺人流血,其實“政治革命最大之目的,約舉有二:一曰防專製之發生,二曰爭政治上之自由”。這與憲法的目的完全一致,不過殊途同歸而已。他說:
凡一國憲法之製定,苟能體合此時代之潮流與精神以為其原則,斯其國家乃漸於臻鞏固之域,其國民乃得和平而秩序之發展,其憲法必能埀諸無極而永無革命之發生。反是者則其國家乃常呈一阢隉不安之象,其人民乃徘徊於失望與革命之兩途,其憲法亦終於被推翻而引起循環無端之反動。此於理論事實皆為顛撲不磨,定憲之際所宜兢兢致慎者也。
這一番解釋,為參加“二次革命”的議員解了套。接下來,大家便圍繞憲法草案條文,逐條展開熱烈的討論。
由陳銘鑒委員提出的“孔教應否於憲法中定為國教案”,是委員們討論的“憲法第一案”。讚成者有汪榮寶、向乃祺委員。另外,作為該案的支持者,朱兆莘委員提案“孔教為國家教化之大本”,他的理由是:“我國二千年以來,皆受孔子教育,故孔子之道,實為我國之國粹,安能不予保護,且希望將來五族同化,文明進步,無不唯孔道是賴。”
黃讚元提案“中華民國以孔子之道為風化大本”,理由同樣是“孔子天下為公之說,也即共和的真諦;今日全國人民心理,對於孔子非常信仰,欲培養社會道德,必以孔教為基礎;孔子為中國二千餘年來組織社會的重心,即使把它視作教育方針,照荷蘭憲法先例,也可以寫入憲法”。
1913年(民國二年),“憲法起草委員會”成員在北京天壇祈年殿前合影。1913年10月31日,憲法起草委員會正式通過《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又稱《天壇憲法草案》,以限製總統的權力。但直至1916年黎元洪恢複國會,《天壇憲法草案》才得以充分討論審讀。
反對者有何雯、徐鏡心、伍朝樞、穀鍾秀等委員。他們所陳述的理由是:孔子之道,多為君主說法,與民國國體相違;定國教與宗教自由有衝突,中國有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等宗教,從沒有在法律上規定其地位,一旦規定國教,恐怕會誤導人民產生宗教不平等的觀念;美國憲法亦無規定宗教,相反,在中國有白蓮教、義和團,似宗教而非宗教,危害國家甚烈,不可不防;什麼是國民修身大本,屬於教育方針,應歸入行政範圍,不應訂入憲法。
雙方反複討論,最後付諸表決,多數否決。但汪榮寶在二讀之後,又動議在第十九條加入一項:國民教育以孔子教義為大本,再次引發爭議。藍公武建議改為: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不抵觸共和國體者為大本。陳銘鑒提出: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倫理大本。也有議員提出: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大本。每一個字詞的改動,都將影響儒學在中國的地位,因此各自據理力爭,務求大義分明。
從清末開始,國風、國魂、國粹這些名詞概念十分流行,折射出鴉片戰爭以後,知識界對中國文化命脈的斷續、國家民族的存亡,普遍焦慮不安。早在戊戌變法之前,康有為已熱心呼籲朝廷尊孔子為國教,朝廷設立教部,地方設立教會,以教主紀年。康有為把“保教”提到與“保國”“保種”並重的高度。當時章太炎已表示不以為然,他認為孔子不過是一位勤奮盡職的曆史學家、教育家,不是什麼教主和聖人。恒與今天國會討論孔教的意見分歧,大致相若,一派認為儒教是宗教問題,一派認為是教育問題。
1912年9月28日,五色國旗下第一個孔子誕辰日,一批著名學者在上海創立孔教會。其後,在北京和山東創設孔道總會和孔道會,又有孔社、昌明孔教社、孔道維持總會、寰球尊孔總教會、經學會、宗聖會、尊孔崇道會、尊孔文社等大小組織遍地開花,出版《孔教會》、《不忍》、《宗聖》、《道德》雜誌,在知識界形成一股尊孔讀經的潮流。
士大夫鹹認為,國家衰敗,恒因國魂無所寄托,國無魂,則國從此亡。而國魂所寄,必在國學,欲存國魂,必自存國學始。因此,儒教的興衰問題,不僅在讀書談道之人當中,而且在全社會都備受關注,引起大討論。孔教會總幹事陳煥章聯合嚴複、夏曾佑、王式通等學者上書國會,要求“於憲法上明定孔教為國教”。
不過,社會上也有一批年輕新銳的知識分子,對孔教大加抨擊,創辦《新青年》雜誌的陳獨秀,便是這批青年的代表。陳獨秀直斥所謂名教,所謂禮教,都是擁護“別尊卑明貴賤製度者”。他指出:“近世西洋之道德政治,乃以自由平等獨立之說為大原,與階級製度極端相反。此東西文明之一大分水嶺也。”要實行共和立憲製度,就必須打破綱常階級製,兩者絕對沒有並行的餘地。陳獨秀斷言:“倫理的覺悟,為吾人最後覺悟之最後覺悟。”4這批青年,後來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主力。
吳宗慈議員記述:“時全國輿論及各教教民議論蜂起,文電交馳,各是其是,各非其非,莫相上下。”5足見民間參政議政熱潮,已蔚為風氣。無論其身份、學曆、職業、地位,即便是拉黃包車和天橋賣大力丸的,隻要想發表對國家大政的看法,總能找到發表的地方,並不是隻有士大夫才有發言權。
社會上的種種意見,反映到憲法會議上。朱兆莘議員說:“我國二千年以來皆受孔子教育,故孔子之道,實為我國之國粹,安能不予保存?且希望將來五族同化,文明進步,無不唯孔道是賴。”他解釋說:“當知孔子之學,確為孔道而非孔教。蓋宗教含有迷信性質在內,若言乎道,專重修身,不尚迷信。孔子之道,合於共和原理,禮運大同春秋太平,天視民視,天聽民聽,民好好之,民惡惡之,即最合共和原理。”雙方激烈辯論,最後修正為“中華民國人民,有尊崇孔子及信仰宗教之自由,非依法律,不受限製”。
私有產權也是一個討論重點。憲草第十二條規定“財產所有權不受侵犯”。有議員提問:“是不是財產所有權以外的物權質權,就可以受侵犯了?”何雯委員回答:“私權應否受限製,此係私法上之問題。總之關於人民財產全部有自由權之原則,須在民法規定,非憲法上之問題。至占有權當然不在財產所有權包含之內。”
類似的爭論,貫穿每次會議。對憲草中幾乎每一章、每一條,議員們都會各抒己見,展開質疑辨惑。草案中第五章“國會委員會”,規定在國會休會期間,成立一個四十人的委員會,代表國會行使立法權。這條規定,引起極大的爭議。當初連袁世凱也曾對此發表意見,一針見血指出:“僅僅四十委員,但得二十餘人之列席與十八人之同意,便可操縱一切。試問能否代表兩院意見?以少數人專製多數人,此尤侮蔑立法之甚者也。”6嗅覺敏感的政論家張東蓀亦曾警告,如果國會與國會委員會的立場發生衝突,將會導致極危險的憲政危機。經過激辯,這一章在二讀會上被刪除了。
另一個爭論點,是關於國會解散權與省製問題。民國元年,已有人主張廢除大行省,實行宋太祖的州府之製,防止省區坐大,成尾大不掉之勢;有人主張仿行唐製,把行省合並為幾個道,消除地域觀念;也有人主張縮小行政區域,削減地方實權,增長中央勢力。民黨係議員則主張省製列入憲法,省長由民選產生,蓋因目前中央與地方權限不清,皆因督軍(都督)製度造成,如將省製入憲,可矯此弊。研究係議員則反對省製入憲,並主張省長由中央任命。7省製之爭,實質上是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之爭。
雙方互相攻訐,爭到興起,“暴力秀”的戲本再度上演。益友社(民黨係)議員指責是研究係議員首先挑釁謾罵,而研究係議員則指責是益友社議員首先動手。鵝湖異同,不是坐而論道,定所適從,而是墨硯開路,繼而臭鞋茶杯滿天飛。麻哥劉成禺再度發威,一個箭步跳上議席,扭住對方狠揍。議院內的警察也不得不上前勸解調停。湯化龍倉皇搖鈴,宣布散會。
被打傷的議員憤憤不平,一麵向總檢察廳提起公訴,一麵請政府谘行議會,查明曲直,依法懲辦。安徽省長倪嗣衝通電嚴斥:“中國不亡於真專製之政府,而亡於假共和之國會。”奉天督軍張作霖也批評:“國會搗亂,妨礙國是;何物黨人,妄興妖論。”8京城內出現一種組織,名為“憲法促成會”,在報紙上批評兩院議員,會議多日,並無成效,徒聞滋鬧。參議員們以毀損名譽、擾亂國憲為由,要求政府即速禁止。
中國人還不習慣國會裏的辯論,總以為坐而論道、清談誤國,浪費公帑。議員一吵架,社會輿論就憂心忡忡,清流宿儒就要出麵斡旋調解,而革命者就開始躍躍欲試,認為革命的時機至矣。
1917年1月,梁啟超踏著風雪入京。他和總統黎元洪、內閣總理段祺瑞見麵。《申報》報道了他們晤談的要點,其中之一是“願國會速從事分內職務,恢複信用”。可見,梁啟超也認為國會幹了太多分外事,信用已失。當初化黨為派的良好願望,似乎已經落空。僅一個憲法問題,討論了四個月,還沒有達成共識,還在天天吵。議員不累,觀眾都膩了。
有“泥菩薩”之稱的黎元洪,把梁啟超、湯化龍、吳景濂、王家襄、王正廷、藍公武(參議員)、梁善濟(眾議員)、孫洪伊(眾議員,教育總長)等人請到總統府聚餐。酒過三巡,黎元洪起立,作揖打躬,懇請在座各位疏通議員,大家不妨各讓一步,務求於國會第三期開會前,完成憲法。
憲法議而不決,革命黨人最幸災樂禍了。袁世凱死後,孫文從日本回國,寓居上海。黃興已經病逝,孫文是中華革命黨的最高領袖。國會重開時,鄒魯和參議員潘乃德從廣東前往北京報到,途經上海,登門拜訪。孫文笑嗬嗬地對他們說:“國會快要解散了,你們還去幹嗎?不如南返搞軍隊罷!”9他又要準備鬧革命了。
對德宣不宜戰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中國旋即宣布中立。8月, 日本軍隊在德國的租借地青島登陸,對那裏的德國人發動進攻。當時擔任陸軍總長的段祺瑞提議,中國應加入協約國的戰團,但當時袁世凱不同意。1917年2月,美國放棄中立,谘請中國對德國絕交。
中國是否追隨美國對德國絕交、宣戰,在總統府和內閣之間,產生了嚴重分歧。
在2月2日的內閣會議上,外交總長伍廷芳提議,中國應與美國一致行動,美國對德絕交,我亦應絕交;美國對德宣戰,我亦應宣戰。否則,中國將陷於孤立,將來在和會上必被排斥於局外,受人支配。段祺瑞十分讚成,經討論決定采取三個步驟:第一步,由外交部備文向德國抗議;第二步,絕交;第三步,絕交後即討論宣戰問題。
2月8日,段祺瑞偕全體閣員到總統府,向黎元洪陳述閣議經過。詎料黎元洪對段祺瑞這麼熱心絕交、宣戰,疑慮叢生,擔心北洋軍隊以此為借口,擴充軍力,對付南方,又攪出一天星鬥。他對段祺瑞說:“伍秩老(廷芳)是外交行家,所有見解,當然不錯,我極端讚成。但隻是絕交一事須由國會議決。”
《臨時約法》規定,隻有宣戰、媾和、締結條約,須經國會批準,絕交不是宣戰,可以不通過國會。但段祺瑞大大方方地說,給國會討論討論也沒什麼壞處,“總統主張交議,當尊崇總統意見。且兩院不明晰外交,交議亦可促其注意”10。他相信隻要國會同意,總統就沒理由反對了。然而,畫蛇添足,卻平添了無限風波,也為自己平添了無限煩惱。
2月10日,參、眾兩院各自召開秘密會議,閣員全體出席,專門討論對德絕交、宣戰問題。但幾經研討,眾說紛紜,迄無定論。據鄒魯回憶:“對於這個問題,不但政府與國會的意見不一致,各黨之間的意見也不一致,就是本黨同誌,意見亦未能相同。總理(孫文)特電召我到上海去,麵示我主張中國不能參戰的理由,並吩咐我回京之後,轉告本黨議員,支持這種主張。”11
眾議員鍾伯毅特別指出:“孫中山初未嚐反對(參戰),此點常為坊間史籍所忽略。此後段(祺瑞)方堅決主戰,國民黨方麵乃轉而反對宣戰,部分議員且圖聯黎製段。”12再次證明,中國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外交”,一切外交,都是內鬥的外延,恒為解決國內問題,或轉移對國內問題的視線。
孫文反對參戰,是為了與皖係鬥爭。他警告說,中國民智未開,宣戰會引起盲目排外,造成另一次義和拳之亂。在中國,“民智未開”是一帖永不過期的萬應如意膏,什麼疑難雜症都可以往上貼。後來的事實證明,義和拳沒有發生。
經過折衝,兩派議員終於達成一致:同意對德絕交,但宣戰則要慎重。3月4日,段祺瑞率領全體閣員入府,請總統在對德絕交書上蓋印。黎元洪忽然反悔了,拒絕蓋印。原因是他發現1月20日,交通銀行總理曹汝霖、協理任鳳苞和日本興業銀行、台灣銀行、朝鮮銀行代表簽訂借款條約,款額為日金500萬元,期限3年,實足交款,年息7厘半,以隴海鐵路債券、中國政府國庫券及中國政府欠交通銀行債權證書為擔保。這筆借款用於建立參戰軍。這似乎證實了他的擔心:段祺瑞以參戰為名,對付南方為實。
段祺瑞那個人,最看不得別人臉色,被黎元洪當麵拒絕,不啻抽他耳光,當晚便乘火車去了天津;教育總長兼內務總長範源濂也向政府請假。這是內閣以擱車辦法和總統府對抗。黎元洪很快就妥協了,在對德絕交書上蓋了印,並派人把段祺瑞勸了回來。
3月1日,一艘法國郵船被德國潛艇擊沉,船上所載五百多名中國勞工,全部葬身魚腹。這一悲慘事件,為中國與德國絕交,提供了十分正當的理由。3月10日下午,國會開會討論,段祺瑞和全體閣員出席,說明理由,眾議院投票表決,以331票對87票通過;翌日參議院投票,亦以159票對35票通過了絕交案。3月14日,總統宣告對德國斷絕外交關係。隨即宣布接管天津、漢口兩地的德國租界,成立特別臨時管理局。
一場驚濤駭浪,忽然風收雲散。詎料黎元洪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另一個惡浪又迎麵撲來。4月11日,美國對德國宣戰。段祺瑞提出要追隨美國之後,對德宣戰。這回黎元洪死活不幹了,斬釘截鐵地說:絕交是最後一步,宣戰萬萬不能。
總統與內閣的權限,在這裏打架了。根據約法,中國實行責任內閣製。普天之下,大凡內閣製的國家,總統都是臨朝不理政,地位超然,近乎榮譽職銜,如果國會真的通過了宣戰案,總統根本無權推翻。但中國的政製設計,本身有許多不合理之處,通常內閣製國家的總理,應該是議會中的多數黨領袖,但中國卻不是,結果內閣夾在總統府與國會之間,變成三個和尚沒水喝。以段祺瑞的脾氣,忍一天都嫌長。國務院秘書長張國淦對當時政壇的詭異空氣,有如下描述:
美既宣戰,吾國亦箭在弦上。此時府與院、院與部、政府與國會,無處不是荊棘。參戰意義本極重大,無奈各方麵都離開正文而別尋途徑。段以參戰為對外政策,且有決心,而且此案發生後,無論親日派非親日派,日日奔走交民巷,說得斬釘截鐵一般,事實上亦有不能中止之勢。府方初則唯唯否否,至此乃為露骨之反對。13
黎元洪這邊剛表態,段祺瑞那邊已經電召安徽省長倪嗣衝、福建督軍李厚基、江西督軍李純、湖北督軍王占元、河南督軍趙倜、直隸督軍曹錕、山西督軍閻錫山、山東督軍張懷芝等武人入京開會,共商參戰事宜。本來道理在段祺瑞這邊,但他召集督軍團幹政,有理也變成無理了。
春天的北京城,乍暖還寒,讓人捉摸不透。宣戰案是輿論關注的焦點,國會的態度,尤其敏感。在兩院當中,國民黨議員因接到孫文的指示,基本上都持反對態度,馬君武喜歡把這樣的話掛在嘴邊:“中國還沒有一條很好的馬路,談得上對外宣戰嗎?”反對的理由,不外乎是說中國當務之急,是整理內政,勵精圖治,以此提高國際地位,而不是假借名義,自欺欺人。
是否對德宣戰,成為國會的矛盾焦點,也成了黎元洪與段祺瑞戰端的導火索。1917年10月10日,段祺瑞及各國使節在南宛檢閱赴歐洲參戰軍,圖為參加大閱兵的部隊開出北京新華門。
如果德國沒有占中國的領土,沒有青島問題,沒有天津、漢口等德國租界問題,這種意見,倒也不無道理。中國確實無須為萬裏之外的歐戰瞎操心,但現在不是這樣,德國占了中國那麼多地方,這場戰爭,與中國就有切身利害關係了,豈能完全置身事外?
再看深一層,中國參戰,在客觀上還有另一層現實意義,即向國際社會表明,中國已不是十七年前那個同時向十一國宣戰的國家了,中國願意融入現代國際社會,願意遵循國際社會的遊戲規則行事。梁啟超說:“從積極進取方麵言之,非乘此時有所自表見,不足奮進,以求廁身於國際團體之林。”14
梁啟超深知天上不會掉餡餅,中國若想在國際舞台上有一席之地,現在就要參戰。在他的影響下,研究係議員支持參戰。3月間,梁啟超向記者樂觀表示:“現國會至少有五分之四讚成中德絕交,而後繼之以宣戰。北京有九大政團,幾全體一致主張加入。勢既如此,總統雖欲不許,亦不可得。”15張國淦每天周旋於議員中間做說客,他也樂觀估計,宣戰案可獲通過,因為“國會方麵,於外交素少專門之研究,故無一定之主張”。
張國淦說錯了,議員中不乏研究外交的專家,湯化龍就在陸軍大學裏講授外交史課程。據陸大學員萬耀煌回憶,當府院之爭白熱化時,有一天上課,湯化龍先後去接了四次電話,都是段祺瑞打來的,湯最後一次接電話回來對學員們說:“本來不應該對人講的,因為這是國家的秘密,但陸大就是守秘密的地方。告訴你們也無妨,國務院正在研究歐戰的問題,以後電話再來,我不接了。”萬耀煌感歎:“可見他把講課看得多麼重要。”16但也反映出當時各方麵遊說議員不遺餘力。
經過主戰派數月醞釀以及與各方接洽,不少議員已表態支持。5月10日,國會開全院委員會審查提案。張國淦說:“這是審查會,並未表示反對,政府應當等待它的決議。”不過,主戰派卻不放心,想把火燒得更旺,審查會還沒開,便動員了幾千人,打著“陸海軍人請願團”、“公民請願團”、“五族請願團”、“政學商界請願團”、“學界商界請願團”、“北京市民主戰請願團”、“北京學界請願團”等五花八門的旗號,向國會請願,要求馬上通過宣戰案。
據坊間相傳,請願團是政府收買來的“街市流氓”,甚至指名道姓,說是陸軍部次長傅良佐在背後操作。5月11日,在內閣中擔任國際政務評議會書記長的張君勱,致函梁啟超,披露了兩點重要情況:“一、公民包圍眾院事,出現之由,全係傅青節(良佐)、靳翼青(參戰陸軍辦公處主任靳雲鵬)、王揖唐所為,而倪丹忱(嗣衝)與聞其事……二、督軍會議於國會元首決約定辦法,共分四步,先國會,次總統衛隊,又次軟禁總統,再次去之而後已。”17
民主國家,民眾在國會外請願,本屬正常現象,但在中國,任何正常的事情,都會變得不正常。
每當議員經過時,請願人士便一擁而上,把請願書、傳單塞到議員手中。鄒魯剛從馬車上下來,就被團團圍住,強要他接收請願書。鄒魯左避右閃不肯接,人群情緒憤激,拉扯推搡,混亂之中,鄒魯竟挨了幾記老拳。呂複、田桐、郭同、陸策等議員也被拳打腳踢。馬車的門窗都被砸壞了。
請願團體派出六名代表入謁議長,聲稱必須當天通過宣戰案,否則不準議員回家。湯化龍嚴詞拒絕。議事堂內群情沸騰,有人高喊看到穿了便衣的國務院參議和陸軍部谘議混在請願人群中。這更是火上澆油,研究係議員也加入聲討。宣戰案不討論了,全院委員會改為全體大會,議員打電話到國務院,要段祺瑞馬上到眾議院解釋。
如果“公民團”真是傅良佐搞出來的,那麼,他不是在幫忙,而是在幫倒忙,把本來可以順利解決的事情,變得寸步難行了。傍晚,北京大風,塵土滾滾。段祺瑞單槍匹馬赴國會。一直守在議院門外的首都警察總監吳炳湘和步軍統領江朝宗,護送他進入議院。街上的請願團還沒散去,叫囂聲在夜風中此起彼伏,限議員在24小時之內投票通過宣戰案,否則請政府解散國會,倘政府不允所請,公民團即自動拆毀議院。
段祺瑞昂昂然走進議事堂。被困了一個下午,還沒吃晚飯的議員,個個怒目切齒。段祺瑞正準備登台,鄒魯一聲怒吼:“身為國務總理,可以糾眾毆打議員,我們應該先把你關起來,問明責任,再說其他!”邊說邊衝向段祺瑞,其他議員趕緊把他攔住,場麵一度混亂。但軍人出身的段祺瑞,在一片叫罵聲中,倒也能保持鎮靜。
議長提出了一個折中辦法:由總理負責遣散外麵的公民團,而宣戰案交軍事和外交審查委員會聯合審查,俟提出審查報告再行開會。段祺瑞答應:“我回國務院,即下令驅散該團。”但議員們嚴詞拒絕:“請你在眾議院下令,命軍警驅逐公民團,否則彼此均在眾議院困守,彼此均不得出院。”段祺瑞隻得命令吳炳湘負責議院外清場。
吳炳湘走到議院門外,對各請願團體溫言勸諭,請立刻散去,但無人理睬他。吳炳湘傳令步軍統領馬步隊、警察廳偵緝隊和消防隊到場。俄而,一陣嘚嘚馬蹄聲,由遠而近,馬隊一字排開,從街頭漸漸逼近,馬步隊手持長杆驅趕,消防隊用唧筒(水泵)噴水。請願人士知道政府動真格了,這才卷起旗幟,各自散去。吳景濂繪形繪色地說,當時操縱“請願活動”的某將軍(暗指傅良佐)也在人群裏,因不願被軍警認出,麵對牆壁抱頭而立,任由消防隊的唧筒噴射,全身濕透如落湯雞。這個細節,頗具戲劇效果。
第二天,外交、司法、海軍、教育、農商五部總長一齊掛冠,加上原先已經辭職的交通總長,整個內閣,幾乎隻剩下段祺瑞一個光杆總理。張國淦勸他不如辭職,另組“國防內閣”,段祺瑞把脖子一擰說:“我不辭,其奈我何?”表現出驚人的毅力,即使孤舟獨槳,也要中流擊浪。
但在這樣的氣氛下,議會已無討論宣戰案的可能。張繼繼續鼓動抵抗,他對吳景濂說,隻要給他一個秘書職,他就可以指揮了。革命黨人一遇風吹草動,就壓抑不住橫刀躍馬的衝動。張繼唯一能想到的鬥爭方式,就是流血犧牲,他在自傳中寫道:“餘以為如議員肯流血,則國會可救,否則國會價值掃地。”18
怎麼流血?是殺人,還是被人殺?議員們的武器,從來是手中的那一票,而不是手槍炸彈。如果議員肯流血,國會就有救的話,當初袁世凱槍斃議員,鮮血流盡,國會早該興旺發達了。讓張繼這樣的人混進了國會,今天要暗殺總統,明天要議員流血,給本來就弱不禁風的議會製度和代議政製的基本價值,帶來一次次傷害,真是“春殘已是風和雨,更著遊人撼落花”,令人扼腕浩歎不已。中國議會政治的失敗,能全怪中國國情、民眾素質、曆史宿命嗎?
國會5月19日開會,褚輔成議員提議:“現內閣僅剩段總理一人,不能舉責任內閣之實,本院對於此等重大外交案件,應侯內閣改組後再議。”經表決,以229票對125票通過,以此答複內閣。19
督軍團的武夫們,最初還以同鄉關係,分頭去拉攏各省議員,以為在酒桌上說幾句“媽拉巴子”、“格老子”的家鄉話,無事不可以商量,誰知議員不吃這一套。當國會通過擱置宣戰案後,督軍團便變臉了,在北京開會,一班佩劍將軍,揎拳捋袖,大肆批評憲法草案“破壞責任內閣精神,掃地無餘,勢非舉內外行政司法各官吏,盡數變成議員仆隸,事事聽彼操縱,以暢遂其暴民專製之私欲不止”。呈請大總統改製憲法,解散國會:“今日之國會,既不為國家計,是已自絕於人民,代表資格,當然不能存在……如其不能改正,即將參眾兩院即日解散,另行組織,俾議憲之局,得以早日改圖。”20
國會幾成俎上之肉,大戰前夜,每用來開刀祭旗。然而,根據約法,大總統並無解散國會之權。梁啟超寫文章勸告:“在今各立憲國公例,政府不為國會所信任,原可解散國會,再訴諸輿論,今我國既有此背戾憲政原則之硬性約法,政府既成立於此約法之下,何能強學他人?”他建議,既然政府不能行其誌,則不妨辭職。“雖去後國家危險程度或不可測,然不去焉,而他方麵之險,豈遂能免?”21所謂“他方麵之險”,無過於政府強行解散國會引起的憲政危機。
黎元洪早就不喜歡段祺瑞,隻是憚於北洋勢力不敢動他,現在有國會支持,有南方支持,有輿論支持,加上內閣本身已七零八落,不攻自破,遂膽誌陡壯。他以“三不”回複督軍團:不違法,不怕死,不蓋印。5月22日,黎元洪在為他的美籍法律顧問餞行時,對美國駐華大使說:“一切危險都過去了,我要免段將軍的職,組織一個新內閣,並且讓國會在不受強迫的情況下決定參戰問題。”
大使驚訝地問:“不和段將軍合作,政府能夠維持下去嗎?”
黎元洪說:“哦,我想是可能的,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大使追間:“總統準備依靠什麼人來渡過目前的難關?”黎元洪的回答,如持左券,信心滿滿:“張勳將軍會幫助我的。”張勳是安徽督軍,一位矢誌要複辟清室的武夫,至今後腦勺還留著一條粗大的辮子。
段祺瑞既堅守“獨角戲內閣”不走,5月23日,黎元洪唯有直接下令免去段祺瑞總理職,改組內閣。時人批評:“夫以責任製之內閣,不倒於國會之不信任,而倒於大總統之一紙免職書,求之世界各國,實無其例。”22
段祺瑞再次去了天津。5月29日,安徽省長倪嗣衝在蚌埠宣布“與中央脫離關係”。所持理由之一,就是“群小怗權,擾亂政局,國會議員,乘機構煽,政府幾乎一空”。繼而扣留津浦路火車,運兵直開天津。隨後,奉天、陝西、河南、浙江、山東、黑龍江、直隸、福建、綏遠、山西等省區,均宣布獨立,督軍團在天津設立各省軍務總參謀處,聲稱要另定根本大法,另立臨時政府和臨時議會。而滇、黔、川、湘、粵、桂西南六省,則擺出擁護中央的姿態,強烈反對軍人幹政。大江南北,風雲突變。
麵對這種日益混亂的局麵,湯化龍深感失望。憲政之路的曲折漫長,遠遠超過預期,武昌起義時的激動與豪情,已煙消雲散。回想起清末的立憲運動,更有隔世之感,當年多少美好想象,都如秋風中的落葉,片片飛去。國會重開時,湯化龍本來就不想重作馮婦,如今風橫雨驟,黑暗重重,去意就更加強烈了。
當有議員建議在宣戰案上不妨向督軍團作出讓步,以緩和緊張局勢時,湯化龍認為國會受到壓迫,通過參戰案的時機已逝,他說:“交讓當自我發意,如今人以威取,還有何交讓可言。與其淟涊苟留,不如自退。”毅然起草辭呈,辭去眾議院議長一職,5月25日去了天津。
5月31日,眾議院開會,討論議長辭職事,由副議長陳國祥主持。表決時,多數議員通過湯化龍的辭職,陳國祥也要求辭職,還有二十多位議員當場退席,以示共同進退。眾議院隻好馬上改選議長,在340張選票中,吳景濂以250票當選眾議院議長。
吳景濂臨危受命,他站到台上說:“我今天是否就職,不必問我,要問諸君能否與我合作到底。”大家激動地齊聲說:“赴湯蹈火,必隨議長合作到底!”吳景濂說:“既然如此,我抱盡議長應盡之責任,如遭不幸,為國而死,決不屈服彼輩!”堂堂國會之上,說出這樣的話,可知當時的危機已嚴重到何等程度。議場裏氣勢悲壯。
湯化龍與研究係同誌聯名通電,以“共和國體、立憲政體必永永保持”相托,詞意極其沉痛。在致黎元洪的信函中,他寫下了這樣悲涼的句子:“今日尚為禍亂之始期,再誤者國且不救。化龍下筆至此,又不知從何說起。耿耿自獻,筆與淚俱。”23
倒退到辛亥年
段祺瑞在天津組織了臨時政府,推舉徐世昌為陸海軍大元帥,準備等黎元洪下台後,即召集臨時國會,選舉徐世昌為臨時大總統。張勳率領幾千辮子軍,北上帝都。對外說是調解府院之爭,真正目的是複辟清室。
張勳一到天津便向北京發出最後通牒,如果不立即解散國會,他就不再充當調人了。黎元洪迭電梁啟超、湯化龍、陸征樣、張謇等社會名流,籲請他們入京調解危局,但所有人都不願踏足這個塗炭之地,黎元洪唯有長歎:“天欲滅我民國耶!”
就在黎元洪孤獨絕望之際,有人從旁鼓動:“約法雖無總統可以解散國會的規定,但也沒有不可以解散國會的規定,隻要法律沒有明文禁止,就不屬違法。”這種妖言,極有煽惑力,黎元洪被說動了。6月8日晚,他邀請國會重要議員到總統府開會,問議員可否自動辭職,國會自動解散。“否則我被迫,我必解散國會。”
議員們一聽,又失望又憤怒,公推吳景濂作答,吳起立慷慨陳詞:“總統在約法上無解散國會之權,今總統公然以解散國會威脅議員,不顧違背約法。總統自問,在法律上將來能否免國人之裁判乎?吾輩為議員,隻知在法律上立論。為法律所不許者,無論有何種勢力,皆所不顧。”又說,“今日之事,兩方可決:總統知守法,雖受逼迫,不敢解散國會;總統不知守法,覥顏屈服勢力,則由總統自為之。言盡於此,請總統自決。”24
6月13日,黎元洪簽署解散國會的命令,交由代理總理伍廷芳副署。鄒魯有先見之明,事先去見伍廷芳說:“假使黎元洪違反約法,解散國會,那麼這種違法命令,也非強迫老先生副署不可。請老先生愛護民國,千萬不要簽字。”伍廷芳堅定地回答:“雖然刀在我頭上,我亦決不會簽字。”
由於伍廷芳拒絕簽字,黎元洪無奈,臨時委任步軍統領江朝宗為“代理總理”,由這位人稱“江四”的軍頭副署,荒唐之外更荒唐,違法之餘再違法。解散理由,和袁世凱一樣,無非說國會成立一年,憲法仍未完成,議員紛紛辭職,所以要解散國會,另行選舉。但當年袁世凱尚不敢公然下解散令,隻能解散國民黨,令國會人數不足,不能開會,自動解散而已,黎元洪比袁世凱更大膽了。坊間譏諷,他的“三不主義”,變成了“三不不主義”。6月14日,在黎元洪口中“忠肝義膽、照耀人寰”的張勳,領軍開入北京。京城頓時彌漫著一股複辟空氣,蟄伏已久的遺老遺少們,紛紛從箱底翻出塵封的蟒袍補服,三熏三沐,準備上朝。吳景濂和王正廷想離開北京,但已被軍警監視,不能出城,隻好住進六國飯店伺機逃走。他們約好,王正廷先逃,到天津後,吳景濂再逃。6月19日,吳景濂接到王正廷已到天津的消息,便溜出北京,住進通州協和醫院。當地學校幫他買了去天津的船票,再派幾名學生,以暑假回鄉為名,護送他去天津。
6月30日晚,張勳在江西會館看梅蘭芳的戲。梅蘭芳剛唱完,不等大軸上演,他便悄然離場,換上藍紗袍黃馬褂,直奔皇宮,向前清遜帝宣統三拜九叩,山呼萬歲,請其臨朝聽政,收回大權。北京所有大街小巷,都掛起了龍旗,宣告複辟帝製,改元為“宣統九年”。
時為1917年7月1日淩晨。天亮以後,全城歡騰,家家戶戶,龍旗飄飄。《複辟紀實》一書中,有生動的記述:“一時老少填充街巷,眉飛色舞,頗形熱鬧,而如北城一帶,甚且擊磬焚香,謂為天公保佑,望空跪拜,尤屬不少。”25共和幾年,沒有帶來美好的生活,人們開始懷念皇帝了。
張勳沒有忘記,在中華民國的總統府中,還有一位由國會選舉出來的大總統。他派前清老臣梁鼎芬到總統府,勸黎元洪“聽旨”交出政權。黎元洪厲聲回答:“先生若以清室遺民來與元洪話舊,自當竭誠歡迎;若為複辟而來,今天我是民國大總統,我統禦無方,使逆賊叛變民國,我當為民國盡忠,你是清室大臣,你也該為清室盡節,我們同歸於盡吧。”梁鼎芬一言不發,低頭退出。
在解散國會一事上,黎元洪屈服於張勳,已為自己的人生留下一大敗筆。在民國存亡關頭之際,他毅然做了一個保全名節的決定:決不交權。全北京城最後一麵五色國旗,仍然在總統府上空飄揚。黎元洪逃進了日本使館,一麵恢複段祺瑞的國務總理職務,令各省迅速出師討賊;一麵派人把總統印信秘密送往天津,轉交給副總統馮國璋,請他根據約法與《大總統選舉法》,暫代總統。
段祺瑞在天津調兵遣將,誓師討逆。湯化龍時寓天津英租界廣東路,聽到複辟消息後,一躍而起憤然說:“彼獨立者為護法耳,複辟則民國且不保,何有於法!”與梁啟超連夜趕赴馬廠,直入段祺祺的帳中,起草通電,聲討複辟。
7月12日,討逆軍奉辭伐罪,風車雲馬,卷地而來,直殺入北京古城。張勳毫無招架之力,倉皇躲進荷蘭使館去了。複辟鬧劇,旬日收場。這位大清忠臣,折騰半天,隻成就了段祺瑞一段“再造共和”的功德。
敉平複辟之後,段祺瑞派人到日本使館,迎接黎元洪複職。黎元洪自稱“墮溷之花”,絕不“再登茵席”。8月1日,馮國璋親至北京,勸黎複職,黎元洪依然拒絕。馮國璋便以“代總統”身份正式視事。馮國璋,字華甫,直隸河間人,也是袁世凱手下一員大將,雄踞長江流域,成為北洋派中的直係領袖。
是否恢複國會,再次成為焦點話題。民國成立才六年,國會已兩度解散。但現在的問題,不是該不該恢複,而是能不能恢複。梁啟超認為,這次解散國會,乃督軍團的主張,現在恢複,等於要他們自打嘴巴,難度很大。況且舊國會已威信掃地,民黨議員又大部分南下,不肯合作,就事實而言,也難以恢複。如果國會要改選或改組,則必須有一個臨時過渡機構。既然憲法還沒通過,唯有回到約法,重新成立臨時參議院,修改國會組織法,另敲鑼鼓另開張,召集新國會。
這個主意,正中段祺瑞下懷,他早被那些整天搗亂的民黨議員鬧怕了,如果能把民黨議員清理出去,亦不失為一個匡補之法。但無法回避的法律問題是:馮國璋的副總統是國會選出來的,如果要退回到臨時參議院時代,馮國璋的總統地位,就沒有法律依據了。總統不合法了,內閣當然也不合法了。那麼,要退回到臨時參議院時代,是不是國會、總統和內閣全退?如果全退,北洋政府就整個垮了;如果隻退國會,總統、內閣不退,法律依據何在?這也是孫文抨擊北方毀法的原因之一。
7月17日,段祺瑞組閣,誠邀研究係領袖梁啟超、湯化龍、林長民等人入閣,梁任財政總長,湯任內務總長,林任司法總長。這個安排,令督軍團十分不快,我輩衝鋒陷陣,卻成就這幾個文人的功名?尤其是湯化龍,宣戰案在國會擱淺,這個前議長難辭其咎。段祺瑞的親信、陸軍部次長兼西北籌邊使徐樹錚跑去找梁啟超,直截了當地說:“先生文章道德,海內同欽,若肯長內務,我輩極表讚成,至濟武(湯化龍)則遠非公比,隻可主持教育,藉資熟手,內務重任恐非所宜。”
梁啟超回答:“我輩翊讚合肥(段祺瑞),削平叛亂,本意隻在保全國體,豈敢絲毫有所希冀?雖承合肥盛意相邀,仍決辭謝。”他與湯化龍一同去見段祺瑞,表示不願入閣。段祺瑞說:“這必是又錚(徐樹錚)從中作祟。”當著梁、湯的麵打電話給徐樹錚:“如任公、濟武不肯入閣,你從此不必來見我。”
其實梁啟超不願入閣,並不全因武人反對,而是他已厭倦從政,想改行從事文化教育,但經不住段祺瑞誠意拳拳再三邀請。梁、湯隻好向京津兩地黨人征求意見,詎料眾人莫不彈冠相慶,認為這是實現政黨政治的機會,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梁啟超無奈,隻好再作馮婦。他宣稱入閣是為了樹立政黨政治的模範,“宜引他黨於軌道,不可摧殘演成一黨專製惡果”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