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化龍對入閣同樣毫無興趣,盡管朝野頻頻催駕,他還是一推兩搡。他的內心,依然抱著國會重開的一線希望。但深夜靜思,盱衡大局,也不得不承認,目前要恢複舊國會,難於上青天,勉強行之,隻能激起新的內亂。如果能重組新國會,亦不失為一個“斬截苦痛”的辦法,經過“旁皇審慮,複博谘苦談,皆以為舍是無他途,乃決讚成閣議”27。
由此可見,革命黨與研究係解決時局的辦法,都是反對複辟和恢複約法,本來完全可以合作,但他們的路徑,卻迥然相異,甚至成了死對頭,政治的現實令人慨歎。本屆內閣沒有經過國會通過,由總統直接任命總理,就法理而言,亦屬非法。孫文宣稱:“總理一職,既無同意,亦無副署,實為非法任命。”28
梁啟超、湯化龍等人的主張,受到南方輿論鳴鼓而攻之。一位民黨眾議員以康有為的名義,致書梁啟超,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中華民國僅六年,生(梁)與湯化龍已兩次行逆矣。民國二年之違法解散國會也,湯主謀,生主筆,慫恿項城(袁世凱)以憲法為名,驅逐議士,逮捕黨人。”如今召集臨時參議院、組織新國會,“中國自此破碎,憲法永無成期,內亂糾紛,流血千裏”29。麵對洶洶物議,湯化龍內心萬分糾結,對朋友喟然說:“冀假道以促新國會早成,為國家計久遠,苟可消弭禍源,雖冒忌叢謗不惜。”
護法與違法
1917年6月10日,美國《紐約時報》上一篇文章寫道:“舊製度的閘門已經關閉,軍閥橫行已成潮流。辛亥革命以來,中國軍閥混戰不斷,社會陷入了以軍事力量對抗憲政運動的落後與蒙昧之中。”30這種可悲的情形,不僅出現於一時一地,而是大江南北概莫能外。
早在張勳入京複辟之前,孫文已打定主意,利用北方亂局,在南方另立政府,和中央分庭抗禮。這是自從他把總統位子讓給了袁世凱之後,朝夕不忘的夙願。盡管他認為革命可以打破任何條條框框,但他希望組織正式政府,自任總統,這就需要國會支持。因此,他向外界表示:“照目下情形,最美最易之法,厥為召集舊國會也。”
6、7月間,隨著政治舞台的燈暗轉場,孫文的布局謀篇,也在新一幕的舞台上,漸次鋪開,脈絡浮現:6月,孫文在上海與前護國軍都司令岑春煊、前東三省籌邊使章太炎、前國務總理唐紹儀、前海軍總長程璧光等老“前”輩綰合起來,決意維護民國,聲討叛逆。6月10日,孫文與章太炎聯名致電廣東陳炯明,明確指示:“宜宣言擁護國會,不應宣言擁護總統。”31同時,孫文派鄒魯在北京策動國會南遷,得到吳景濂、王正廷的支持,民黨議員陸續離京南下,準備在廣東、湖南或貴州等南方省份擇地集中。
6月25日,廣東督軍陳炳焜、廣西督軍譚浩明聯名通電:於國會未恢複以前,法律既失效用,即無責任可言,所有兩廣地方軍民政務,暫由兩省自主。孫文致電北京民黨議員通訊處,呼籲兩院議員南下,他義正詞嚴地說:“暴力之下,已無國會行使職權之餘地,亟應全體南下,自由集會,以存正氣,以振國紀。”32劉成禺到北京歡迎各位議員,汪精衛在上海設立議員招待所,迎來送往,安排車船。
在討論南下護法的會上,海軍提出護法的宗旨,乃擁護約法、擁護國會、擁護合法總統三項,既不能增,亦不能減。但孫文忽然提出要恢複“臨時大總統”之稱,其理由是當初他辭去總統,是以宣統皇帝退位為條件,如今宣統複辟,他當然恢複總統資格。此議一出,幾乎遭到眾口一詞的反對,張耀曾挖苦說,這是“雙複辟”。他們認為,目前隻宜提“迎黎複職”,不宜再節外生枝。孫文退而求其次,主張在南方組織臨時政府。
孫文、唐紹儀、程璧光都是廣東香山人,鄉音雖同,但各說各話。唐紹儀說,北方政府非合法政府,南方不能也成立非合法政府,最適當的辦法是把合法的中央政府遷到上海,繼續執行合法之職務。程璧光也說:“所謂維持國事者,為起兵討賊,其他非所敢知也。”孫文得不到大家的支持,轉而向支持護法的西南六省直接呼籲:“火速協商,建設臨時政府,公推臨時總統。”33但沒有一個省響應。7月6日,孫文、章太炎、伍廷芳、唐紹儀、廖仲愷、朱執信、陳炯明等人,聯袂赴粵。
吳景濂在孫文走後到了上海,7月8日與海軍代表、孫文代表碰頭。海軍因與孫文意見相左,對國會態度極為在意,一再追問:“海軍所主張三事,為此次護法之根本條件,不能修改。是否吳議長之主張與中山先生相同?”
吳景濂說:“我的意思,以護法為主點,凡在法律範圍內者,國會願與諸公共同進行。不合法律者,則不敢為之。”海軍還不放心,刨根問底:“但有強迫公以違法行動者,公能始終拒絕否?望公有以聲明之。”海軍擔心國會被人一施壓,就會臨風擺柳,但吳景濂擺出鬆柏之姿,斷然回答:“我為議會代表,隻知守法,法以外不敢聞命,雖有強迫,決不服從。”海軍這才在南下護法協約上簽字。
夏天陽光直射,把大地炙烤得反光刺眼。南方的空氣浸潤著繁花的芬芳,彌漫於珠江兩岸。7月17日,孫文一行人抵達廣州黃埔,在粵的國會議員和廣東督軍陳炳焜、省長朱慶瀾到黃埔歡迎。孫文在即席演講中說:“鄙人今日所望於諸君者,即日聯電請海軍全體艦隊來粵,然後即在粵召集國會,請黎大總統來粵執行職務。”34孫文致電段祺瑞,義正詞嚴,痛斥其為毀法禍首:
而民間清議,亦謂複辟之禍,叛督實為先驅。要求宣戰之不已,以至毆擊議員;毆擊議員之不已,以至解散國會;解散國會之不已,以至複建偽清。本為一人保固權位,以召滔天之災;足下獎成此患,豈得不為追咎。文於數月前,曾獻忠言,不蒙采納。至黃陂不得已而下免職令,猶不悛改,悻悻以引起禍亂,不負責任為詞。今日因敗為勝,功過相償,天日鑒臨,人心共諒。乃總理一職,既無同意,亦無副署,實為非法任命;果出黃陂手諭與否,亦未可知。足下當以義師首領自居,豈得以國務總理為號,以免職興戎,而以複職自貴,狐埋狐搰,皆在一人,豈所謂為國忘身者乎?35
孫文承諾請黎元洪複職,因此贏得了海軍的信任與支持。7月22日,程璧光與海軍第一艦隊司令林葆懌上演了最石破天驚的一幕,宣布海軍自主,提出擁護約法、恢複國會和懲辦複辟禍首三大主張。率領十幾艘軍艦,鼓輪南航,遠赴廣東。程璧光在日記中寫下擲地有聲的誓言:“寧維持公理死,毋違反公理生。”然而,他卻生在一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時代。
對於南北分裂,社會普遍擔憂,八王之亂、五代殘唐的時代重臨大地。有記者問章太炎:“張逆現已下敗,民國政府將重新組織,豈容再有討逆之師?”章太炎回答:“你說錯了,是將認逆為順矣,一張勳敗則眾張勳起,非將此群逆從根本而廓清之,不足以言共和也。”“一張勳敗眾張勳起”這話,道出了中國的現實,但怎樣才能“從根本而廓清之”?是靠武力,還是靠製度?武力是刈草,製度是改良土壤。但在孫文、章太炎看來,改良土壤太慢,唯一辦法就是不斷刈草。
至此,南北分裂,遂成定局。孫文豪邁放言:“君主專政之氣在北,共和立憲之風在南”,“今日欲圖鞏固共和,而為掃汙蕩垢,撥本塞源之事則不能不倚重南方”。當記者問他:“臨時政府一成立,南北勢必分裂,現人民厭倦戰亂,南方也未必打贏北方,怎麼辦?”孫文批評記者:“說人民厭亂,殊非實情。”他以“病者之解腕”為比喻,說明分裂並不一定就是壞事。他革命幾十年的秘訣,就是從不怕輸。
南方成立正式政府,國會是關鍵。民元的《國會組織法》規定,“兩院非各有總議員過半數之出席不得開議”。但國會中占了半壁江山的研究係議員,斷不肯南下,僅靠原來的民黨議員,難以湊夠開會的法定人數。孫文一方麵仍希望有更多的議員南下,最終可以達到法定人數,組織合法政府,但同時又做了第二手準備,萬一人數不夠,則給這個國會冠上“非常國會”或“緊急會議”之類的名義,也算是一個變通之法。他說:“所望議員集會,能滿法定人數,若萬一不足,可行非常集會。蓋在非常事變之時,本可行非常集會,平時法定人數,可以不拘。”36
然“國會非常會議”的法理依據何在?事實上,無論從《中華民國臨時約法》,還是《中華民國國會組織法》,都找不出相關條文。但議員們征諸世界曆史,總算在法國找到了成立“非常議會”的先例,於是便援引為“遇非常事變不足法定人數也可行非常集會”的理由。真是學不到鐵拐李的本事,學到那隻瘸腳。雖然拿法國來做“擋箭牌”,還是有點不著邊際,但環境實逼於此,不容有別的選擇。
段祺瑞預見南北終有一場大戰,派傅良佐到湖南當督軍,為武力統一南方布下一顆棋子。孫文致電譚延闓,要他拒絕傅良佐入湘,“如任其入湘,則湘永陷於危”。但怎樣才能拒絕?言語道斷,唯有動武。於是雙方厲兵秣馬,橫刀揭斧。不及旬日,衡州、零陵宣告獨立,南北開戰。三湘百姓,除了仰望上蒼,哭泣與禱告,還能做些什麼?
8月9日,吳景濂、王正廷匆匆趕到廣州,在黃埔與孫文見麵,並致電仍留北方的議員,請指日齊來。孫文依然念念不忘恢複臨時大總統。據章太炎記述:“孫公(在廣州時)尚欲稱臨時大總統,餘謂宜且稱攝大元帥。石屏(譚人鳳)時亦移書,勸孫公勿自尊。眾議喧呶,或欲以議員合組政務委員會者。”孫文還為此與吳景濂大吵一場,“景濂恚,誓不複見”37。
這段記述,披露了兩個細節:其一,孫文從一開始就想當總統,所謂“迎黎複職”,不過是迫於環境,虛應故事而已。其二,國會議員曾異想天開,要接管行政,由他們代行政府職權。
盡管國會不支持孫文當總統,但孫文毫不氣餒,依然鬥誌高昂,函告海外同誌,形勢一片大好:“國會議員亦已陸續前來,日間齊集,當即開會組設最高軍事統一機關,出師討逆,以達真正共和之目的。”38
王正廷和馬君武、秦廣禮、吳宗慈等幾位議員,解纜揚席,乘船趕往南寧,邀請兩廣巡閱使陸榮廷到廣州,共襄護法盛舉,實際上是指望陸榮廷和雲南的唐繼堯做軍政府的左右門神,聊壯聲威。
陸榮廷,字幹卿,廣西武鳴人,曾經是廣西三點會(“天地會”的別稱)的首領和私鹽販子。他對孫文的“護法”,了無興趣,他認為解決政局的辦法,在於請黎元洪複職,而不是另立政府;西南各省可以成立一個聯合的會議機關,由各省派全權代表組成,製定共同政策;至於國會,以緩開為好,等軍事得手後,集會於武昌為宜。會談結束後,他以“病軀未愈”為由,拒絕到廣州。
邕江風景恍如一幅水墨淋漓的畫卷,照水夜來燈萬點,滿江紅水亂星浮。但王正廷等人乘興而來,被兜頭澆了一瓢冷水,連滿眼風光,亦無心情觀賞了。
陸榮廷老奸巨猾,大道理是糊弄不了他的。他一眼看出護法運動先天不足,後勁乏力,難以為繼。他提出三點意見:一是反對段祺瑞,二是不反對黎元洪,三是如果黎不複職,則承認馮國璋的合法地位。
在北方,代理總統馮國璋崇尚和平,不願意和南方打仗。但段祺瑞有“再造共和”之功,金光蓋地,風頭正勁,馮國璋也不敢攖其鋒,唯有虛與委蛇。8月13日,段祺瑞在北京發布對德國的宣戰令。這道命令,因國會已解散,由馮國璋乾綱獨斷,蓋印發表。這天恰好是十七年前德國作為八國聯軍之一,攻入北京之日。世事的輪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雲南督軍兼省長唐繼堯對政局的立場,與陸榮廷接近。他在中國對德宣戰之日,發表對內四大主張:一是恢複國會,二是迎黎複職,三是改組內閣,四是撤回北軍。宣布組織“靖國軍”,加入南方的“護法”陣營。
章太炎在其自定年譜中說:“八月,君部七艦抵番禺,自是兩院議員來赴者幾百人。”這是誇大其詞了。孫文呼籲全體議員南下,如果真有幾百人來,合法性也就沒有太大疑問了,即使缺席幾個,也可以輕易地用候補議員遞補上。其奈,千呼萬喚,隻來了100多人。第一屆國會,兩院議員總數為870人,必須超過435人才可開議,但現在離合法人數,十萬八千裏。
形勢旦夕萬變,今日不知明日事,雖不足法定人數,也唯有霸王硬上弓,先弄一個既成事實出來。8月18日,孫文在廣州黃埔公園宴請南下的130多位議員,呼籲南方護法各省應團結一致,成立正式政府。人數雖未足法定,唯值非常事變,可先開非常會議,組織政府,以資應付。
翌日,議員們在回龍社前煙酒公賣局舊址第一招待所,召開第一次談話會,討論國會及組織政府二事,會議由吳景濂主持。大家一致認為,開設國會,刻不容緩,“國會非常會議”這名稱不錯,既然文明國家已有先例,大可援引,不必扭捏,可解決人數不足的法理問題。於是通電各省,決定借廣東省議會會場開會,並推舉呂誌伊、王有蘭等7人為軍政府組織大綱起草員。通電稱:
同人等共受國民之托,職務未終,今被國賊驅走,責任難棄,用依約法自集於粵,人數未滿法定,本難舉行開會,唯念時局之危,間不容發……爰繹主權在民之義,師法人國變之例,特決定本月廿五日於廣州開非常會議,以謀統一,以圖應變。39
8月25日,處暑後的第二天,按照傳統說法,夏天的炎熱至此開始漸漸消散了。非常國會在廣州舉行第一次正式會議。參議院議長王家襄沒有南下,由林森承替;副議長仍為王正廷;眾議院議長為吳景濂,副議長為褚輔成。實際上兩院已合而為一了。
在100多位議員中,大致可分為政學會、益友社和民友社三派。政學會(內分“南關五十號”和“石行會館”兩派)較為穩健,與北方研究係接近,以張耀曾、穀鍾秀、劉治洲、徐蘭墅等為首;民友社(又稱“照霞樓派”)屬於激進派別,以林森、謝持、馬君武、田桐等為首;而益友社(因以褚輔成寓所為據點,又稱“褚寓派”)則為舊國民黨中的溫和派,以吳景濂、王正廷、褚輔成等為領袖。三派鼎立,町畦相訾,一若秦晉之爭。
非常國會的經費是一個大難題。孫文答應吳景濂,由軍政府每月津貼議員。但軍政府自己窮到燒酒要賒、酒罌要借,常在無財乏用中度日,遑論國會百多號人物。第一個月勉強發給每位議員100元,第二個月便無以為繼了。吳景濂問孫文要錢,孫文依然答應給,但倒篋傾筐也沒一個銅板。他不斷致電海外同誌,敦促籌款,但收獲不大,非常國會隻能自己跑關係、找熟人,東借西湊。吳景濂自稱“為議員津貼事,予如坐針氈”。
國會非常會議隨即製定組織大綱,對於開會的條件,不再糾纏於人數了,改為“有十四省以上議員之列席”就可開議,而所議之事,“以列席議員過半數決之”。也就是說,隻要有來自不同省份的8位議員出席,就可表決了。
當初國會成立一個40人的委員會,已經被人批得體無完膚,現在8個人就可立法!這個國會非常會議也太過非常了。
《中華民國軍政府組織大綱》規定,軍政府設大元帥一人,元帥三人,由非常國會選舉,以得票過半者當選;大元帥對外代表中華民國。下設外交、內政、財政、陸軍、海軍、交通六部,由非常國會分別選出,谘請大元帥特任之。
南方的“護法”,就是護民元約法。在這一點上,南北政府的主張,大同小異,北方也是要還原到約法時代,隻不過北方是成立在約法上還算有點依據的參議院,而南方則弄出在約法上根本沒有的非常國會。
既然雙方都以民元約法為起點,那麼,一切政治爭議,都應還原到民元約法。孫文要成立正式政府,理所當然也是在民元約法框架中的政府。如果離開民元約法,“護法”便失去了“護”的對象,變得毫無意義了。但最後出來的,卻是與民元約法毫不相幹的“軍政府”,這是武昌起義初期的臨時機構。人們不免要問:既然主張恢複約法,為什麼不能在南方直截了當地實行約法?為什麼要倒退到民元約法之前去?
追本溯源,問題的關鍵,在於南北雙方都沒有一個合法產生的國會。大家表麵上正義凜然,但心底都清楚,無論臨時參議院還是非常國會,都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一顆不良的種子,是結不出善果的。由於國會本身的合法性有疑問,它長出來的枝枝葉葉,便全都有疑問了。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古有明訓。以違法去反對違法,指望負負得正,政治沒有不敗壞的。
9月1日,非常國會舉行大元帥選舉,到會議員隻有91人,為正式國會議員人數的十分之一強。投票結果,孫文得84票,唐繼堯得4票,陸榮廷得3票。孫文當選為軍政府大元帥。非常國會致書孫文:“眾意所寄,元帥是崇,願我元帥為共和之神。”40下午,吳景濂、王正廷率領幾十位議員,乘坐舞鳳兵艦,前往黃埔公園,舉行大元帥授印禮。
風和日麗,水碧天藍,孫文早就熱切期待著這一時刻。吳景濂首先代表國會發表演說:“前臨時大總統孫先生文,手創民國,內外瞻仰,允當斯任,即日齎致證書,登壇授受。悃忱未盡,複申是言。所願我大元帥總輯師幹,殲滅群醜,使民國危而複安,約法廢而複續,不勝鄭重期望之至!”
演說畢,王正廷登壇授印,孫文恭敬領受。議員們和觀禮嘉賓,神色激動,鼓掌致賀。孫文發表答詞:“文以不德,忝為共和先導。民國成立,六年於茲,而梟雄釁換,頻繁不已,文不能救,自念無以對我邦人兄弟。今者叛督倡亂,權奸竊柄,國會解散,元首遷廢,此誠勇夫誌士發奮倡義之時也。”他莊嚴承諾:“任職以後,唯當竭股肱之力,攘除奸凶,恢複約法,以竟元年未盡之責,雪數歲無功之恥。”41
9月2日,非常國會選舉陸榮廷、唐繼堯為元帥。按照軍政府組織大綱,設大元帥一人、元帥三人,但許多史書隻提到陸、唐兩位元帥,而不知第三人是誰。第三位元帥到底有沒有選出來?在吳景濂的自述年譜中,指出第三人即海軍元帥程璧光。由於程認為“當初海軍南下,在上海簽訂協約時,所定條件與現在所行不相符合,堅不承認,將證書及元帥印即時璧回”。42
程璧光不就職,陸、唐二人也不就職,他們本來就不讚成軍政府手握兵符,分茅裂土,乃一方梟雄,怎肯接受有勇無拳、屢戰屢敗的孫文領導?陸榮廷通電聲稱:“以後廣東發生任何問題,概不負責。”廣東督軍陳炳焜也對記者表示:廣東現在隻是自立,不是獨立。自立就是自治,對中央的合法管治,依然承認。廣東也無力負擔軍政府和非常國會的經費開支。畫公仔畫出腸,就是不承認軍政府和非常國會。
1917年6、7月,孫文號召國會南遷、議員南下,南方成立正式政府,召開非常國會。圖為孫文到廣州組織護法軍政府,被推舉為大元帥。至此,南北對峙,一國兩會。
陸、唐不承認也罷了,連孫文提名、國會選舉的各部總長,也大半虛懸。內政總長孫洪伊、財政總長唐紹儀、交通總長胡漢民、外交總長伍廷芳,都沒有履任。孫洪伊、唐紹儀不就職也罷了,連胡漢民這樣的心腹大將也不就職,真是奇哉怪也,似乎提名前沒有溝通過,這對軍政府的權威又是一個沉重打擊。
既然軍政府對外代表國家,就不僅是一個軍事指揮機構了,而是國家最高政權機構,至少應包含行政、立法、司法三套班子。但現在是一個行政壟斷的架構,沒有司法部,卻有一個看似不那麼重要的交通部(打仗時交通部就重要了);國會議員也在政府任職,鄒魯擔任了財政次長,馬君武代理交通總長,王正廷代理外交總長,葉夏聲代理內政次長;吳景濂為大元帥府高等顧問,鄒魯、王湘、吳宗慈、周震麟、宋淵源等議員,都擔任了大元帥府的參議。軍政府就是這樣一個三權不分的混合機構。
孫文號稱海陸軍大元帥,但根本指揮不動陸榮廷的桂軍和唐繼堯的滇軍,光靠海軍是打不進北京的,這個道理人人明白。不過孫文看透了這些軍人,隻要他手裏有足夠的錢,別說陸、唐,就是北洋陸軍也能買下來。
他怎麼才能有錢?就像以前反清革命一樣,向海外華僑籌募;怎麼才能爭取華僑支持?就是要守住“護法”旗號,把北伐的聲勢造起來。因此,軍政府還沒正式開張,孫文手上除海軍外無一兵一卒,就已經摩拳擦掌,宣稱要出師北伐了。他在給黨人的信中說:“一俟各部組織完備,即行出師討賊,以建造真正共和之國家。”43
1917年9月10日,孫文從黃埔抵達廣州,在國會非常會議會場舉行大元帥就職禮。軍政府設於黃埔公園,另在廣州河南的士敏土廠設大元帥府。孫文豪邁宣稱:“文雖駑鈍,猶當荷戈援桴,為士卒先,與天下共擊破壞共和者!”這篇磊落豪橫的宣言,出自軍政府秘書長章太炎之手,流傳著幾個版本,或曰“文雖衰老,猶當荷戈援柲”,或曰“猶當搴裳濡足,為士卒先,與天下共擊廢總統者”。
孫文發表這篇宣言時,陸榮廷、唐繼堯等都置身局外,冷眼旁睨。孫文雖欲荷戈,但手上連一支戈也沒有。
許多人都記得,辛亥革命前夕,同盟會在海外曾爆發一場內訌,章太炎、陶成章與孫文為爭奪《民報》的主辦權鬧翻了,雙方互相詆毀,都把話說得非常難聽。章太炎指責孫文把雲南出賣給法國人,又“懷挾巨資,而用之公務者計不及一”,私吞公款,這是對人品的嚴重指控。黃興、胡漢民等人則指責章太炎“托有神經病而魚肉儕輩”。章太炎、陶成章憤然另立山頭,組織光複會。事情惡化到孫文懷疑陶成章要暗殺他,而光複會也懷疑孫文要暗殺陶成章。
曆史的發展,眾所周知,最終是孫文沒有被陶成章刺殺,而陶成章卻被陳其美派人刺殺了。這段舊恨宿怨,本來很難平複,如今孫、章二人可以不計前嫌,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北洋政府,再度合作。以章太炎這種狂放不羈的“瘋子”性格,竟肯降格做個簿書煩瑣、襄理文墨的“秘書長”,令人刮目相看。
其實,秘書長是掛名的,文墨並不需要他襄理。一個多月下來,章太炎仆仆奔走於香港、廣州各地,逢人說項,拉攏綰合,但收效卻不大,他十分泄氣,打算一走了之。孫文勸他:“今人心不固,你是老同誌,不當先去,以失人望。”章太炎被人一捧,又張狂起來了,慨然對人說:“這就像下棋,孫公在廣東局道逼仄,未有兩眼,我去為他做眼耳!嫌人失望,給我一個總代表的名義可矣!”
這時吳景濂準備率領幾位議員到雲南拜訪唐繼堯,章太炎豪情大發,答應以大元帥府代表名義,隨議員去一趟雲南,說服唐繼堯支持軍政府。孫文喜出望外,大表嘉許。吳景濂旁觀者清,暗笑說:“中山不得已以章太炎為秘書長,而章氏素有瘋子之稱,本為文人,不明政治,在軍政府與秘書廳各職員亦頗有意見不合。中山先生於國會派員赴滇時,因派章太炎代表赴滇,實為驅章於大元帥府,以免其再為搗亂。” 44
章太炎特製了兩麵巨大的紅旗,比唐繼堯的主帥旗還要大,上繡“大元帥府秘書長”幾個大字,挑選兩位高大威武的肌肉男扛著,迎風獵獵,作為開路先鋒,以壯行色。吳景濂因臨行染病,要推遲起程。章太炎懷裏揣著元帥印信, 自帶著五位國會議員,前呼後擁去了昆明。
唐繼堯對章太炎執禮甚恭,每天下午都在軍署大排宴席,水陸畢陳,美酒佳肴,大吃大喝,談古論今,不醉無歡,但一說到元帥印信,卻顧左右而言他。最後章太炎也不耐煩了,拉下臉對隨行的議員們說:“既然他不受,我們都沒麵子了,趕緊回去,我的名義是軍政府給的,也和你們一道走人。”
章瘋子一生氣,後果很嚴重,當初連袁世凱都怕他三分,唐繼堯更不敢惹這位國學大師了,隻好答應接受元帥印信。章太炎總算掙回了麵子,但唐繼堯對外行文,還是以“滇黔靖國軍總司令” 自稱,從不提這個在他眼裏沒有多少含金量的“元帥”。
曆史書上,對陸榮廷和唐繼堯阻撓破壞軍政府護法的罪行,曆曆可數。然而,在陸、唐看來,他們自始至終都反對另立政府,反對召開非常國會。這個軍政府是孫文和非常國會強加給他們的,為什麼軍政府授予他們元帥職,他們就一定要接受,不接受就是破壞呢?他們不能有自己的政治主張嗎?他們一定要與孫文保持一致嗎?
從陸、唐的角度去想, 自己是主,軍政府是客,軍政府來了要反客為主,讓他們聽從號令,跑到千裏之外去打他們不想打的仗,這心裏本來就極不痛快,須知那是真刀真槍地打,是要流血死人的,豈同兒戲?持平而論,說陸唐二人阻撓、破壞孫文“護法”,固然沒錯,但陸、唐也可以反過來說是孫文阻撓、破壞他們的“自立”,這筆賬打爛算盤也算不清了。不過,最後陸、唐還是作了一些妥協,勉強接受了軍政府這個既成事實,但對孫文的許多主張,仍然不認同,為日後的分裂,埋下伏筆。
軍政府甫成立,即麵臨著另一個問題,這一場鬧得海沸河翻的“護法”運動,導火索是中國對德國宣戰案。當初孫文堅決反對參戰,現在,軍政府既然代表國家,就必須作一個正式表態。9月18日,孫文就此問題谘詢非常國會,他說:“自對德宣戰問題發生以來,國民鮮表示讚同之意,而探諸事理,亦未見有無故宣戰之由……今日民國與德、奧兩國間交戰狀態已經成立,非從頭再宣布中立,無解決此問題之辦法。”他希望國會“首審己國利害所存,以決政策”。45
9月18日下午,非常國會開會討論孫文的谘詢,有來自21個省的83名議員出席,結果53人讚成維持交戰狀態。軍政府尊重非常國會決議,9月26日,對德、奧宣戰。參戰問題的紛爭,至此畫上句號。
這場歐洲戰爭,中國派了大批勞工去歐洲,並派了一個團的兵力到伯力。伯力這地方,以前是中國領土,1858年被俄國占據,中國軍隊號稱“出國參戰”,也沒真正打仗,隻是沿交通線巡邏放哨。但國內卻鬧得四分五裂,這已經夠悲劇了,但更悲劇的是,到最後南北政府都對德、奧宣戰了,令人大興“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之歎。
實際上,南北政府都明白,宣戰與否,無關宏旨,一切外交問題,實質都是內政問題。國內政治這盤爛賬,已經夠他們忙的了。
孫文這時最迫切需要的是軍隊,恰好省長朱慶瀾受陸榮廷、陳炳焜等“桂係集團”的壓迫,辭職不幹。下台前把最後的二十營親軍撥給了陳炯明接收,這成了唯一一支聽孫文號令的軍隊。在海陸軍大元帥手上,總算有了荷戈之兵,雖然隻有區區二十營,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10月27日,北洋政府下令陸榮廷出任廣東督軍, 由莫榮新代理。12月2日,孫文以大元帥名義,任命陳炯明為援閩粵軍總司令,鄧鏗為參謀長,率軍攻打福建。1918年元旦過後,這支粵軍便頂著呼號的北風,匆匆開往汕頭,打入閩南,開辟自己的地盤去了。
研究係退場。
正當南方熱熱鬧鬧選舉軍政府元帥之際,9月29日,北洋政府以孫文和非常國會另立政府,分裂國家之罪名,下令通緝孫文、吳景濂等人。北方不願恢複舊國會,曹錕、張作霖、倪嗣衝、閻錫山、盧永祥等各省督軍通電聲稱:“舊國會雖係民權,兩次召集,兩經解散,成績無聞,聲譽失墜,萬無恢複之理。” 46但要選新國會,就必須修改《國會組織法》與兩院《議員選舉法》,國會既已不存,這個法由誰來修?唯有通令各省及蒙、藏、青海選派參議員,限一個月內到京,組織臨時參議院,為選舉新國會鋪路。
國務院的通電說:“夫國會之職權,乃由約法上之參議院遞嬗而來,有參議院行使立法權,既無異於國會之存在,是與約法精神共和本旨,皆不相違。” 47因為國會的合法性是從參議院來的,所以現在從國會退回參議院也是合法的。這個邏輯,聽起來十分牽強。
第一屆國會畢竟是存在過的,開過會、立過法,不可能一筆抹殺。現在既然不恢複第一屆國會,那就是成立第二屆國會了,如果退回到臨時參議院重新起步,那麼將來成立的,究竟是第一屆國會,還是第二屆國會?無論在法理上還是在事實上,都是行不通的。馮國璋在通電中,提出了折中的辦法:
當世明哲,無不以選舉國會議員為第一要義, 國璋深表同情,而讚成先設約法上參議院者,已居全國之大多數,若遷延不決,叢咎滋多,爰折中於二者之間,一麵令內務部籌備國會選舉,一麵按照約法, 由各省選派參議院議員。但參議院僅以修正國會組織法為限度,而其他職權,乃待諸正式國會執行。如此辦法,在參議院成立期間,既不妨礙國會選舉之時日,亦不侵越正式國會之職權。 48
質言之,這個臨時參議院,僅有修法權,沒有立法權,避免了與國會職權的衝突。段祺瑞為首的皖係與馮國璋為首的直係,在許多政策問題上,已暴露出嚴重分歧。
11月10日,臨時參議院在北京成立。馮國璋、段祺瑞和全體閣員都出席了開幕禮。段祺瑞的賀詞,引經據典,大談力學原理,與古板的軍人形象,相映成趣。他說:“琴瑟不調,則改弦更張。易曰:無平不陂,無往不複。西儒謂力行之理:兩力平均,等輕等重,則成定體;兩力維係,相吸相繞,則成回環往複之體。世界萬事萬物,不能外此公例。諸君子更定良法,使三權劑於平。” 49
參議院製定修法時間表,在1918年2月之前,必須完成對《國會組織法》、《參議院議員選舉法》和《眾議院議員選舉法》的修訂。各參議員投票互選王揖唐為議長,那彥圖為副議長。王揖唐,安徽合肥人,清末舉人,民國後曆任軍谘府軍谘使、統一黨理事長、共和黨幹事、進步黨理事以及總統府秘書、參議、顧問,是第一屆國會的參議院議員。此人工於心計,城府甚深,在政治圈中,有“漁行老板”的綽號。
王揖唐是段祺瑞的同鄉,在中國政壇上,以同鄉關係結成同盟,是一種悠久的傳統。早在馮國璋入京前,由徐樹錚出錢,王揖唐出麵,在北京的安福胡同組織俱樂部,專門聯絡京中的政客、議員,形成了一個“安福係”政客團體,與段祺瑞的皖係,桴鼓相應,互為犄角。1918年至1919年是安福係的全盛時期,對外行文,自稱“本部”,口氣之大,有如政府的行政機構。
段祺瑞早就決心以武力平定南方,傅良佐到湖南時, 口出狂言,要在五個月內,蕩平三湘。但馮國璋卻停戰心切,根據約法規定,他的總統任期隻有一年,次年9月就是總統大選之期,他希望在此之前,和平解決南北問題,為自己蟬聯總統鋪路。
在直係軍人的暗中策劃下,11月14日,在湖南作戰的第八師和第二十師同時宣告休戰,不等陸軍部命令便自動退兵。傅良佐在變生肘腋的情況下倉皇逃離長沙,奔走嶽州。長沙被南軍占領。
段祺瑞對南方既不能伸其撻伐,唯有引咎辭職。馮國璋一麵假意挽留,一麵又授意直督曹錕、鄂督王占元、蘇督李純、贛督陳光遠,聯銜通電,呼籲撤軍停戰。直係與皖係之間的傾軋,乃全麵鋪開。段祺瑞被迫再次請辭,梁啟超、湯化龍、林長民等人,亦連帶請辭,這回馮國璋一概照準,內閣宣告垮台。
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是,這竟然成了研究係盛極而衰的一個轉捩點。曾隸進步黨及研究係的福建籍議員劉以芬感歎:“在梁、湯當時入閣,本係徇黨員多數之意,冒險一試,豈知一行登台,轉使內部發生觖望,予徐(樹錚)等以可乘之機,事前方以臨時參議院可以全權在握,某也議長,某也秘書長,均已內定有人,結果乃大出意外,經此一番變動,而黨勢遂大受影響矣。”50
1918年2月,政府陸續公布經過修正的《國會組織法》和兩院《議員選舉法》。最重要的修改有:參議員不再代表地方,以免有聯邦之嫌,而分為“學術代表”、“事益代表”、“勳績代表”、“華僑代表”及“高等行政司法官選舉會選出之議員”等;兩院議員任期一律為三年;減少議員名額;提高議員選舉權資格;增加官吏不得兼任議員規定;製憲機關的性質與權限,不列入國會組織法中等。
選舉前夕,為了維護國家的穩定和團結,實現政治和解,為國會選舉和總統大選營造良好氣氛,政府宣布特赦帝製禍首梁士詒、朱啟鈐等人。梁士詒,字翼夫,廣東三水人。由於他掌握著京漢、滬寧等重要鐵路幹線和交通銀行,被目為交通係的首領。當年袁世凱帝製自為,他是總統府秘書長、臭名昭著的“十三太保”之一,帝製失敗後,被政府通緝,一直蟄居香港,不問政治。朱啟鈐,字桂辛,貴州開州(今開陽)人。曾在內閣擔任交通總長、內務總長,191年任袁世凱登極大典籌備處辦事員長。1916年袁世凱死後,以帝製禍首遭通緝。這兩個人,在後來的政治舞台上,都扮演了重要角色。
3月6日,公布兩院議員第二屆選舉日期令,規定1918年6月10日為眾議院議員選舉日,6月20日為參議員選舉日。 3月23日,段祺瑞在東北奉係張作霖的支持下,再度出山組閣。但他上任後頭一件事,就是派遣大軍南下,重啟南北戰爭,令國內的政治空氣,一下子又降到冰點。直隸督軍曹錕擔任攻湘軍總司令,以第三師吳佩孚為先鋒,越過襄樊,經荊州入湘。
吳佩孚,字子玉,山東蓬萊人,秀才出身,直係第一驍將。大軍所向披靡,連陷臨湘、嶽州、長沙,段祺瑞的南征計劃,功在垂成,京中的皖係大員們,額手相慶,以為可以甩水袖,亮靴底,唱一句“掃淨狼煙歸漢統,人曰男兒大英雄”了。詎料吳佩孚攻克衡山以後,突然勒馬不前,第三師全體軍官一齊向中央請假。這一戲劇性的局麵,表麵理由冠冕堂皇,為南北和平,避免生民塗炭雲雲,實際上,直、皖兩派的政治分歧,已趨於白熾。
對北方選舉國會,粵、桂、滇、貴、川同聲反對,湘、鄂兩省也因戰爭沒有選舉。真正舉行了選舉的隻有14個省區,蒙、藏、青海議員,則由北京指定。修改後的《參議員選舉法》,最大變化是參議員改為民選。由於是第一次實行,各地選舉難免有些混亂。以江蘇為例,南京選民調查合格者,城內1400餘名,四鄉1300餘名,共計2700有奇,而其中不合資格及重複者頗占多數。
最普遍的現象是代人投票與重複投票。據時人記述,“唯四鄉投票向比城中齊整,無識農民莫不服從總董與董事命令,囑其投某某及某某,從無一敢違拗者。”這也是鄉間較城中更具自治傳統所致。“現因參議院破天荒改歸民選,垂涎參議員者人數愈眾,各鄉總董、董事在鄉間開會討論,依票數之多寡支配當選者若幹名”51,於是,鄉間組織人入城投票,投完又投。而城中士紳亦組織專門代人投票的隊伍,甚至包下了定海、洞春、長鬆、東號、第一春、問柳等菜館,是日不賣外客,專為代人投票者提供餐飲。
1918年3月,段祺瑞內閣成員合影。右起:曹汝霖(交通總長兼財政總長)、劉冠雄(海軍總長)、陸征祥(外交總長)、段祺瑞(國務總理)、錢能訓(內務總長)、段芝貴(陸軍總長)、朱深(司法總長)、傅增湘(教育總長)。
由於投票安排不當,人們不熟悉投票程序,造成投票站人群擁擠,秩序混亂,政府頻頻接到有人搶選票、砸票櫃的報告。在江北阜寧縣竟發生票櫃管理員被逼死的事件,據稱該縣眾議院議員初選人名冊,浮濫嚴重,多達11。3426萬人,十之四五都是偽造的人名。投票時則一人填幾十票、上百票不等,能夠記得住這麼多人名,也絕非易事。票櫃管理員顧培芝不肯同流合汙配合違法,竟受到眾人圍攻,威逼利誘、侮辱恐嚇,無所不用其極,最後這位管理員不堪忍受,投繯自盡。
從另一麵來看,選舉成了城市一場縱情歡樂的“嘉年華”。當時報紙報道,各省市麵極為熱鬧,尤其茶樓、酒館、妓院等場所,利市數倍。保定因為舉行複選,市麵流動現款驟增,食肆人滿為患,妓院也從原來的三家,增添到了六家,各自爭妍獻媚,鬥勝誇奇。各印刷局爭奪印製選票的大宗生意,各出奇謀,不惜工本,有人壓價,有人抬價,把市場攪得熱氣騰騰。有記者感歎:誰說選舉無益於小民?這不就是益處嗎?
7月12日,政府頒令:“茲定於民國七年八月一日以前,所有當選之參議院議員、眾議院議員,一律齊集京師,定期開會,用副國家尊重立法之至意。” 8月12日上午,象坊橋前車馬喧闐,參議員106人,眾議員258人到院。馮國璋、段祺瑞和全體閣員出席了國會開幕禮,10時奏樂開會,由籌備國會事務局局長報告召集國會的由來,然後總統、總理致辭,新國會宣告成立。
8月21日,眾議院選舉議長,王揖唐與劉恩格分別以262票和176票當選正副議長。次日,參議院選舉議長,梁士詒與朱啟鈐分別以119票和114票當選正副議長。
議員中有330多人是安福俱樂部的,占絕大多數,其次為以梁士詒為首的交通係,而研究係在選舉中大敗,故坊間俗稱新國會為“安福國會”。時人評論,新國會由三類人組成:官僚(交通係居多)、政客(安福係、研究係居多)、市儈(安福係居多)。前兩類容易理解,“市儈”一類,則是那些“出身市井,略斂金錢,或曾市末秩,稍聞官氣”者。
就在同一天,吳佩孚通電痛詆新國會:“此次新國會選舉,政府以金錢大施運動,排除異己,援引同類,因之被選議員,半皆惡徒。” 52從這次選舉來看,以金錢操縱選舉的現象,確實較以前嚴重,這是由於國會一再解散,不斷重複選舉,太過兒戲,使得選舉的神聖色彩在選民中日漸淡化。大家覺得,反正都是演戲一樣,你方唱罷我登台,不如就當成一宗買賣來做,給錢不要白不要,收錢看熱鬧,何樂而不為?如果說,全民選舉在中國搞壞了,不是選民的錯,而是官僚政客的錯;不是選民素質低,而是官僚政客的素質低。如果要訓政,不是訓普通民眾,而首先是要訓官僚政客。
馮國璋的總統任期屆滿,選舉由安福係操盤,蟬聯無望。對未來總統人選,安福係議員中有兩個熱門人選:一是段祺瑞,一是徐世昌。據眾議員劉振生說,選段的理由是:我們費盡力氣,辦成新國會,就應當選舉我們的首領做大總統,搞政治就得親自去搞,不能假手他人。選徐的理由是:選段必使直皖兩派勢成水火,徐世昌為北洋元老,無人反對,既無實力,又接近我們,正好為我所用。53
段祺瑞本人態度堅決,要求議員們把票投給徐世昌,蓋以徐馮唐已老,一介文儒,不似馮國璋手握重兵,也不似黎元洪背後有南方勢力,綰合總會易些,可以有助協調皖、直、奉三係的關係。
徐世昌,號菊人,直隸天津人,與袁世凱有昆弟之交。曾任清末東三省總督,1911年在皇族內閣中任協理大臣。徐世昌的生活頗追求“新式”,喜以西餐宴請賓客、奏西洋音樂、家中用西式家具;辛亥革命時,他在朝廷大臣中剪辮最早,其後擔任民國高官,出席重大場合都是一身燕尾禮服,與其他老官僚迥然相異。袁世凱身邊的幕僚說:“徐的精力、氣度、能力、人緣都不在袁(世凱)下。” 54袁世凱籌備稱帝時,他三緘其口,不蹚渾水,保住了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