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一馬當先
1921年,辛亥革命已經整整十年了。在這十年裏,人們親眼見證了國家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田地,大清王朝最窳敗萎靡時,都沒有出現過這等局麵。國會作為“主權在民”的一個崇高象征,已從一個光榮神聖的殿堂,江河日下,淪落卑汙,漸漸不成體統矣。四川省長劉湘痛心疾首地說:
中國自辛亥革命後,稱共和到現在已經十年了,憲法尚未成立,國會到處搬家,少數高等流氓,掛起中央政府的招牌,天天賣國肥私,幾個無聊軍人,頂著督軍巡閱使的頭銜處處殺人越貨,自謀生活,彼此不通商量,甚至同室操戈,不惜糜爛天下,這種局麵還算得是一個國家嗎?
民國初年,大家的政治觀念、是非觀念、道德觀念,都還是比較清晰的,什麼是共和,什麼是民主,什麼是專製,什麼是法治,誰守法,誰違法,還有基本的概念,現在反而愈攪愈成糨糊了。國會是最高的立法機關,帶頭違法,無視自己製定出來的法律,這樣的國家,還有希望嗎?
希望一定還是有的。
民國時代之所以讓人又愛又恨,原因恒在於此。無論官僚、軍閥和政客們如何胡天胡帝,但這個社會的最後底線,依然未被擊穿,仍有一股向上的力量,不斷把沉淪的社會托起,幾千年的人文精神並未失墜,繼續維係著這個社會的基本價值體係。伺時,因政治管治係統的鬆弛,不能完全操縱學術,反激起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信念,出現政治日衰,而學術日盛的局麵。
聯省自治運動在20世紀20年代勃興,使中國再次看到了走出困境的希望。這個概念,據張繼自稱,是他提出來的。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民國九年(1920)……赴湖南,適太炎主張自治同盟,餘易名曰聯省自治。”2其初衷僅為保護四川、湖南不受北方侵暴,但在學術界、文化界的積極推演之下,自治的理想鵠的,被提升到“民權”、“民治”高度。
許多人擔心,聯省自治會導致地方割據分裂。但事實上恰恰相反,辛亥革命後,南北分裂,軍閥割據,國家長久不能統一,才導致出現聯省自治的思潮,謀以自治形式,達至聯省統一。從時間上看,分裂在前,聯治在後,三論史者不能顛倒因果。因此,聯省自治的出現,是為了解決分裂,而不是製造分裂。
在1920年前後,《新湖北》(1920年9月)、《新安徽》(1920年10月)、《新浙江》(1921年2月)、《新四川》(1921年3月)、《新江西》(1921年5月)、《新山東》(1921年7月)等雜誌紛紛創刊。而擁有最多讀者的報刊如《時事新報》、《東方雜誌》、《改造》、《太平洋》、《努力》、《大公報》、《時報》、《民國日報》、《華字日報》等,亦無不開辟專欄,刊登討論與研究聯治的文章,連篇累牘,大吹大擂。
直皖戰爭後,由於國會解散,議員們星散各地,參與家鄉的政治事務,或在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組織民間團體,對聯治無形中起了推動作用。1920年7月,梁啟超在北京發起組織“國民製憲同誌會”,其中發起人籍忠寅、黃群、藍公武等,都是國會議員。雖然梁啟超悲觀地認為,在這種混亂政局之下侈談製憲,根本是癡人說夢,用梁啟超的話來說,“狗嘴裏出不了象牙”,但仍必須保持“社會對於此事之熱鬧”,這樣才能對當局形成影響,讓體製內的有誌者不至於徹底灰心。
1920年冬,江蘇、湖北旅京公民組織自治聯合會,河南、山東、甘肅、江西、四川、福建、廣東、安徽、山西、廣西等省相繼加入。11月6日,各省代表齊集北京,在江西會館開成立大會。各省省議會代表34人,也在上海開會,準備共同製定省自治法。 自此,“湘人治湘”、“川人治川”、“粵人治粵”等自治口號,風行一時,形成山呼海應的聲勢。
這種熱鬧的局麵透露出的信息,其實頗令人沮喪。它說明國人對頂層設計的憲政路徑,已喪失信心與期待。曆史的目光,將從中央轉向地方,希望地方能夠承擔起鋪路架橋、刷新全國的重任。
在聯省自治運動中,扛大旗、走最前的是湖南,因為湖南的地理位置處於南北戰爭的四戰之地,久罹鋒鏑,飽受摧殘。當年湖南督軍張敬堯,督湘不及兩年,殘殺人民,敲削脂膏,軍隊軍紀渙散,壓買強賒,霸占民房,城內搶劫、奸淫之風盛行,又組織清鄉隊,到各鄉搜刮地皮,無所不至其極。有報道說,在1918年南北戰爭中,張敬堯的軍隊在株洲、醴陵燒殺搶掠,無辜死亡的民眾達十餘萬人,骸滿溝壑。戰事結束時,偌大一個醴陵縣城,“僅遺二十八人”。湖南百姓身丁荼毒,哀聲遍野,稱張督軍為“張毒菌”,把張敬堯的統治稱為“黑色恐怖時代”。
1920年夏天,吳佩孚撤防北歸。湖南人以此為契機,發起驅張運動。三千頭戴篾笠、精神飽滿、曬得像黑炭頭的“糧子”(湖南人稱士兵),在全湘民眾支持下,奮勇出擊,硬是把裝備精良的北洋第七師驅逐出湖南地界。章太炎興奮地稱讚譚延闓是“為揚子江全域爭存人格”,鼓動他借此機會,實行自治,使湖南成為全國“模範省”。
7月22日,湘軍總司令、湖南省長譚延闓以“快郵代電”宣布,將參合國會討論之地方製度,采用民選省長及參事製,分別製定暫行條例,實行“湘人治湘”。當時在漢口明德大學任教的曆史學家李劍農,看到譚延闓是以“快郵代電”而不是通電宣布自治主張,便冷了半截,斷定他缺乏誠意:“譚延闓如果真有誠意聽人民自治,自然必發真的電報,如今竟用快郵代電,來宣布湖南自治的主張,當然是毫無誠意了。”
以懷疑眼光去看譚延闓的,不隻李劍農一人。報紙上就有文章,勸告民眾要警惕假冒的自治。但懷疑並不是止步不前的理由,有人便豪氣十足地說:假冒也不要緊,“總算是自治的動機勃發了,真真假假且不管他,即此一端,便可以斷定我們理想中的聯邦,遲早總會有實現的希望……他既可以利用這個名義來遂他的私圖,人民又何嚐不可以利用他的私圖來謀群眾的公益?”4這種言論,反映了民間的自信,哪怕官家有假冒之心,民間也有逼官從良之力。
其實,說譚延闓沒有誠意,頗為冤枉,但他內心猶豫,卻是可以理解的。因為聯邦製、聯省自治這些議題,社會討論雖然日久,但並沒有達成共識。在湖南知識界還有一種更前衛的聲音,就是把湖南從“大中華民國”中分離出來,成立“湖南共和國”,代表了在無政府主義影響下,一部分知識分子憤世嫉俗的情緒。在前路多歧的情形下,要真正做開山劈石的第一人,把三千萬湖南人的命運押上去,畢竟任重道悠,令人有利深禍速之憂。
長沙宛若一顆璀燦明星,全國目光頓時集注於此。熊希齡、範源濂等在京的湘籍名流,興奮不已,馬上通電支持,熊希齡起草了《湖南自治法大綱》,又請梁啟超起草了一份《湖南省自治根本法》,專門派人到長沙與譚延闓接洽。孫文也很在意譚延闓的向背,因為他將來從兩廣北伐,湖南、直皖戰爭後,由於國會解散,議員們星散各地,參與家鄉的政治事務,推動了聯省自治運動的發展。其中,湖南一馬當先,走在自治運動的最前端。圖為領銜“湘人治湘”運動的湖南都督譚延闓。江西是必經之地,於是先後派李執中、周震麟、李漢丞、陳嘉會等湘籍國會議員,從上海到長沙活動。但譚延闓這人,性格圓滑陰柔、不溫不火,有“母性督軍”之稱,少對南北的態度,一概若即若離。
8月22日,譚延闓通電全國,明確提出民選省長,全國實行聯邦製的主張。湖南各界歡聲雷動,如登春台,一個“東方的瑞士、自治的樂國”,仿佛已向三千萬湘人招手。9月13日,譚延闓以省長名義,召集湖南各界名流,在總司令部舉行自治會議,討論熊希齡與梁啟超的兩份“自治法”。但《民國日報》隨即質疑,由省長召集自治會議,討論製憲問題,甚為不妥。譚延闓從善如流,馬上改為以私人名義。但以私人名義開會討論省製憲這樣重大的問題,本身又陷入另一種荒唐。幾個私人開閉門會議的結果,到底能否代表公眾?如果不能,開會還有什麼意義?
然而,譚延闓總希望把事情做得人人滿意、無懈可擊。他請大家對實行自治法的程序提出建議。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良久,都無結果。有人提議,不如先由省政府、省議會各舉出相當人員,組織起草委員會,然後再討論實施程序,大家一致讚同。最後決定省政府出十人,省議會出十一人,組成委員會。
為了擴大這個委員會的代表性,譚延闓建議:“政府推舉之人,不限於行政機關人員,凡各團體、各黨派具有政治經驗、學識之人,都可以由政府推舉為起草委員。凡事須有反對方麵之意見,方可討論詳盡,期於至善。希望議會方麵所出之人,亦不必限於議會之內的人。”湖南省議會議長彭公望對此顯然有所保留,他回應說:“今日到會,係以私人名義,關於此事,尚須召集駐省議員開協議會一次。”
會議議定五天內組成起草委員會,以一月為期,到期後可延期十天,脫稿後再征集全省民眾意見,以憑取舍。
一聲自治,舉國俱瞻。曆史的車輪,就這樣開始緩緩轉動了。
湖南省政府一連下了幾道命令:一、湘省自治,決以軍政府所定之縣自治製為藍本,酌加參訂,詳細研改;二、籌設市政廳,以為推選市自治製之準備;三、由省署設立全省地方自治籌備處,籌辦一應事宜;四、通令各縣知事,將各縣自治經費,詳細查明呈報。
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直到省議會忽然提出異議,認為省憲起草委員會的組織方式,有“官紳包辦”之嫌。提議由全省人民組織憲法會議,否則將拒絕派人參加。宜風宜月的湘江,驟起波瀾。省議會的意見,亦不無道理,省政府不是立法機關,不應作為製憲的主辦機構。譚延闓馬上作出讓步,接受省議會的決議,將省憲草案交給全省人民憲法會議解決。這個會議由省議會負責召集,以昭慎重。省憲的製憲權,由省議會主持。
但議員們剛剛興奮了兩天,風波又起了。湖南的《大公報》和《民國日報》等報紙,不斷批評目前的製憲是“官紳包辦”,嚴厲追問這到底是官紳自治,還是人民自治?一時民間起哄,輿情沸騰,街談巷議,莫不以此為話題。
關鍵時刻,又有人指出湖南省第一屆議會議員的任期,已經屆滿,他們有什麼資格製憲?省憲法怎麼能讓一個失去時效的議會來主持製定?於是,由誰製憲,成了一個問題。有人主張還是由省政府起草,有人堅持應該由省議會起草,有人主張省政府、省議會聯合起草,有人主張社會各界聯合起草,甚至有人主張個人起草,提出草案,然後邀人聯署等。五花八門的意見,令譚延闓三日耳聾,無所適從。
譚延闓邀請了張繼、章太炎、吳稚暉、蔡元培等名流到長沙,一來為自己站台助威,二來也提供意見。這些人大抵信奉無政府主義,包括章太炎在內,都是地方自治的極端鼓吹者。蔡元培就說過,中國人習慣從上而下,美國人習慣從下而上,所以美國由十三州組成一國,而中國則由大一統變成聯邦國,都是瓜熟蒂落之事。章太炎甚至主張中央也不得擁有一兵一騎,外交也由地方自主,無須中央置喙,把中央變成一個虛置機構,國會也可以不要了,把舞台都拆了,政客們就沒有爭權奪利的地方了。
吳稚暉是大名鼎鼎的無政府主義者,他把湖南製憲解釋成是推翻約法的革命:“我想起了舊國會的臨時憲法(約法),我不禁要大哭,因為臨時約法的覆轍,弄到現在,還不能製成一部國憲……我意這次湖南製憲,完全是推翻約法的革命行為。革命是顧不得許多弊利,隻要把湖南做到完全自治為止境。”
至於誰來製憲,章太炎既反對由省議會獨家把持,也反對由民眾直接製憲。前者沒有代表性,後者無法操作。他建議由湖南75個縣議會,聯合商會、教育會、農會、工會和各團體,共同製憲。張繼則說,采取美國聯邦製或瑞士聯邦製.均無不可,隻要能實現省自治.打破中央集權就好。
10月20日,美國大哲學家、教育家杜威也到了長沙。他是胡適、蔣夢麟、陶行知等學者的師長,許多知識分子都希望能夠一瞻他的風采。10月26日,英國大哲學家、政治活動家羅素也到了長沙。他們分別在長沙進行了多場演講。杜威勉勵湖南努力發展自治,總結經驗,以供各省采擇。這一刻的長沙,真是群賢畢至,星光璀璨。
全民大鳴大放大辯論,彙聚成民意的狂歡節。民間思想之活躍、士氣之高漲,都達到了一個空前的高潮。這種士人一怒而官家懼的情形,唯有春秋時代可以媲美。經過大討論之後.主流意見仍由省議會組織自治法討論會,先行製定一個暫行的自治法作為過渡。各界人士又紛紛起草自己心目中的自治法,一下子弄了三十多個草案出來。
10月4日,湖南各界聯合會議請求譚延闓負責湖南憲法會議。10月10日是中華民國國慶日,由報界、商會、農會、工會、教育會、湖南改造促進會、律師公會、青年會、女青年會、湘社、旭旦學會、教職員聯合會、自治期成會、學生聯合會等三十多個團體,冒著滂沱大雨,組織長沙萬人大遊行,宣傳製定省憲。街上萬頭攢動,氣氛相當熱烈,完全沒有受到天雨的影響。民眾的訴求,蓋有廢督裁兵、民選省長和從速自治等項。遊行民眾到省長公署向譚延闓遞交了請願書.要求盡快製定省憲法。然後高呼口號,盡歡而散。
他們知道,全中國的人民,都在看著他們,曆史在看著他們。
然而,當權者往往落在人民的後麵,有些不該幹的事,他們會罔顧民意,蠻幹到底;有些他們該幹的事,又會太過顧忌民意,束手束腳。一個由誰來製憲的問題,反複討論,從9月中旬一直討論到11月中旬,仍然懸而不決。省議會任期已滿,不能主持製憲;但由公民自己製憲,也得有一個憲法會議的組織大綱,這個大綱由誰來定?除了省議會誰有立法資格?討論陷入一個死循環。
熊希齡在10月26日致電湖南各界,勸大家珍惜來之不易的局麵:“大好時機,尚不利用,迨至時過境遷,或推代表請願於中央,而中央不理,甚至求見當道而不可得,或集公民開會於地方,而地方不準,甚至結社出版而不可行,吞聲忍泣,雖悔莫追。”
為了盡快有個決斷,譚延闓索性把決定權再下放一級,由縣來公決。11月12日,他致電湖南各縣,迅速召集各公團會議,討論決定對省議會擬定的《憲法會議組織法》的意見。但時不我與,此時此刻,全國局勢已四方易位。廣州的桂係軍政府倒台了;徐世昌宣布全國統一了;孫文在陳炯明的翼衛下,在廣州重新開府了。
孫文表麵不反對聯省自治,但他的理想,誰都知道,是武力統一全國。他派去長沙的國會議員整天圍著譚延闓,在他耳畔聒噪,要他表態支持“援桂”(攻打廣西),至少也要讓其他援桂軍隊過境,陳嘉會甚至起草好電文,拿到譚延闓麵前,逼他簽字。
譚延闓既不願意得罪孫文,也不願意逆自治潮流而動,最初還想施展柔軟的“母性手腕”兩頭敷衍,把議員交來的電文,修修改改,意思弄含糊一點發表。但這回他滑不過去了。
譚延闓得罪軍隊的原因之一,是他主張裁兵。10月間,自稱“相信馬克思的共產主義”,寫過《社會主義與軍隊》一書的林修梅,在周震麟的秘密運動下,出任湘西靖國軍總司令,公開與老上司譚延闓對抗。11月,平江也發生兵變,局麵很快失控,湘軍子弟相繼打出“除宵小,清君側”的旗號,持戈縱馬,進逼長沙。
譚延闓走投無路,隻得痛哭流涕,在11月23日的軍政各界聯席會議上,懷著未見自治告成的遺憾,辭去省長和湘軍總司令職,由趙恒惕接任總司令。11月29日,孫文在廣州軍政府開第一次政務會議,第一個議案,就是任命趙恒惕為湘軍總司令、林支宇為湖南省長,並敦促湖南出兵進攻桂林。
轟轟烈烈的湖南自治運動,不是受到北方的摧殘,而是受到南方的打壓,至此峰回路轉,轉入一個停滯期。
天字第一號省憲
趙恒惕是湖南衡山人,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炮科畢業,同盟會會員。“二次革命”時,坐過袁世凱的大牢,後來是譚延闓保他出獄。趙恒惕上任後,為了穩定人心,12月21日發表通電,承諾繼續堅持湖南自治,得到四川、陝西、浙江、廣西、雲南各省一致呼應。
趙恒惕雷厲風行,積極協調各方意見,由湘中、湘西、湘南各派代表組成“湖南製定省憲法籌備處”,省議會議長彭公望(代表中路)、原國會眾議員吳景鴻(代表西路)、鍾伯毅(代表南路)分任主任,共同負責籌備工作,以分蛋糕方式,化解了原來不同區域之間的紛爭。又派人分赴上海、北京等地,拜訪各界名流,征求意見,爭取支持。
沉寂數月的自治運動,以1921年3月湖南《大公報》的文章《民權不是送來的》為標誌,迅速回黃轉綠,進入了一個新的高潮:
湖南人,你們都醒了麼?你們在這民國十年內所受的痛苦——政府的壓抑、議會的愚弄、官吏的敲剝、兵匪的荼毒,哪一樣不疾首痛心。趁著這個大法初創的時機,你們就應該要想著:一、我們人民為什麼沒有權?二、蹂躪我們民權的人,為什麼那樣橫暴?由此推想,我們要怎樣伸張民權和怎樣去抑製民權的蹂躪者的方法,便可以在憲法上想出來了。我們想出了方法,還須得要把這方法製成條文,安放在憲法內麵去,做一個永久的保障。這些不利於特殊勢力階級——官僚政客武人資本家——的方法,拚命去爭恐怕還不容易得到圓滿的解決,閉目靜坐如宗教徒之禱告上帝賜福音,哪裏有希望呢?我敢再正告湖南人民一句話:
“民權是爭來的,不是送來的。”
趙恒惕根據籌備主任的推薦,正式聘請了李劍農、王毓祥、王正廷、蔣百裏、彭允彝、石陶鈞、向紹輯、陳嘉勳、皮宗石、黃土衡、董維鍵、唐德昌、張樹聲13位學者為省憲起草委員。盡管社會對“學者包辦”製憲有反對的聲音,但起草專業的法律文件,非專家莫屬。草案出來後,後麵還有審查、公決的兩道大關,專家想包辦也包辦不了。從3月20日開始,專家們入住嶽麓書院,在蒼蒼翠微之間,靜心研商法律條文,逐字逐句起草。
經過一個月的努力,完成了《湖南省憲法草案》、《湖南省省議會組織法草案》、《湖南省省議會議員選舉法草案》、《湖南省省長選舉法草案》、《湖南省法院編製法草案》和《湖南省縣議會議員選舉法草案》六部法律草案。4月20日,憲法起草委員會主席李劍農把草案送到“湖南製定省憲法籌備處”,由該處三位主任將草案正式公告。
湖南省憲法的內容,讓人眼前一亮,第一條即開宗明義為:“湖南為中華民國之自治省”(這一條為其他省份的憲法所仿照,排除了社會對自治造成國家分裂的疑慮),全文136條(最後審查定稿141條),李劍農嚐加以概括:一是為將來的聯邦製在憲法上劃分中央與地方權限提供一個標準;二是擴張民權,規定了省長由民選產生的程序;三是省議會權力極大,省長下設內務、財政、教育、實業、司法、交涉、軍務七個司,組成省務院,司長由省議會推舉二人,省長擇一任之,司長對省議會負責;七司長互選一人為省務院長,輔助省長執行政務。
接下來,進入審查階段。本來在《湖南製定省自治根本法籌備章程》中,並沒有審查環節,但在籌備過程中,由於中、西、南三路意見分歧,爭得不可開交,蔡元培建議加入審查環節,聘請國內有名望的專家,希望借他們的專業學識,消弭各方的分歧。詎料,這個原意是調和紛爭的機構,最後竟成了紛爭最激烈的“戰場”。
湖南的省憲審查委員會由155人組成,每縣民選產生審查委員1人,大縣加1人。鍾伯毅回憶:“審查委員會舉熊希齡為會長,熊氏雖接受邀請,而未親返湖南主持,故審查會議由副會長仇鼇主持,而實際擔任審查委員會全會主席者為蔣國扶。”
審查委員會從5月1日開議,來自湘中、湘西、湘南三路的審查委員,各有不同的利益訴求,順得哥情失嫂意。關於省長選舉與議會名額等問題涉及三路的利益,對中路有利的,西南兩路認為對己不利;對西南兩路有利,中路又認為對己不利,造成三路大起爭端,相持不下。本來過分強調“湘人治湘”,簡單以籍貫劃線,已令有識之士擔憂過於狹隘,現在竟變成更狹隘的“三路分治”。
6月時,中路審查委員全體缺席,以不足法定人數為由,抵製審查,繼而宣布辭職,腰斬會議。國會議員在憲法會議上用濫了的這一招,竟然複見於省憲會議。李劍農感歎:“審查委員中有一大部分政客,專為將來自己的活動打算,提出許多不合理的修正案來,把原草案零刀細割,弄得意見分歧,莫衷一是。”9一樁本來很莊嚴很美好的事情,又開始變味了。
審查委員們的表演,不僅令三湘民眾極度失望,而且在全國也產生了不良影響,為自治運動蒙上陰影。反對者都在等著看笑話。熊希齡在北京幾次致電審查委員會,奉勸他們不要“以畛域意見貽累全省以及全國”。
正當審查委員會沒完沒了地開會討論時,湖北受到湖南“驅張”勝利的鼓舞,也打出“鄂人治鄂”的旗號,發起驅王(占元)運動。湖北人紛紛跑到湖南,向趙恒惕作秦庭之哭,請求出兵“援鄂”。趙恒惕猶疑不決,因為當初吳佩孚撤防時,曾經和譚延闓、趙恒惕訂有成約,湘軍隻能以取得湖南為限,不得侵入北洋的勢力範圍。趙恒惕私下派人到洛陽向吳佩孚打探意向,吳佩孚劈頭就問:“湘省自治,意在自保,我亦尊重之,今乃謀出兵以圖鄂,豈人不可以犯我,唯我可以犯人歟?”這話問得詞嚴氣正,趙恒惕一時也想不出什麼理由說不。
但這時湖南已陷入財政困境,連年遭災,民窮財盡,軍隊嗷嗷待哺,再不發餉,趙恒惕也將麵臨與譚延闓相同的命運。如果攻打湖北,僥幸得勝,部分湘軍還可以寄食湖北,減輕本省壓力。因此,這場仗趙恒惕雖然不想打,最後也不得不推卒過河了。
7月,趙恒惕發表援鄂誓師詞,自稱“是我湘之於各省自治,實負有督促之責。義至正,任至重也”。湖南打湖北,是為了督促其實行自治。這樣的理由,未免牽強可笑。訂下“生死不退”誓約的湘軍,冒著瓢潑大雨越過省界,向羊樓洞的鄂軍發起進攻。這炮聲一響,聯省自治的意義,其實已喪失一半了。
湘軍最初連戰連捷,占領羊樓洞、趙李橋、茶庵嶺、蒲圻、通城、通山等地,直逼武漢,迫使王占元棄職而逃。但在吳佩孚眼裏,直係地盤,豈容“湖南騾子”撒野,蕭耀南(湖北人)奉命領軍赴鄂迎戰,吳佩孚乘艦浮水,笑語指麾。幾個回合下來,湘軍一敗塗地。9月1日,趙恒惕假英國兵輪與吳佩孚議和,簽下和約,湘軍全部退出鄂境。吳佩孚出任兩湖巡閱使,蕭耀南為湖北督軍。
湖南戰敗時,南北知識界都緊急動員起來,挽救命懸一線的湖南自治。梁啟超寫信給吳佩孚,勸他以大局為重,適可而止。熊希齡、蔣百裏、範源濂等社會名流,也紛紛出麵,奔走斡旋。
在戰爭失敗的陰影籠罩下,湖南人突然覺得,還是實行門羅主義,閉門自治好。省議會在審查趙恒惕簽訂的湘鄂和約時,因為有部分直軍仍駐紮在湖南境內,認為不符合湖南自治精神,對和約不予承認,退回給省長。同時,省憲審查委員們也不再爭持了,快馬加鞭通過省憲草案。拖了幾個月的審查,在戰敗後幾天——9月9日——便完成審查了。
援鄂之役,可謂塞翁失馬,意外地加快了省憲的審查進度。時人戲謔:“經始憲法,經之營之,北兵攻之,不日成之。”審查完竣,製憲便進入了第三個環節:公民總投票。12月11日,盡管天氣寒冷,但仍有近2000萬民眾,扶老攜幼,到政府指定的地點,參加了全省投票公決。這是中國憲政史上又一個值得永遠緬懷的場麵。最後點票結果:18158875張“可”票,575230張“否”票。《湖南省憲法》獲得通過,成為一部代表湖南民眾全體意誌的憲法,也是全國第一部正式的省憲法。
有史家批評:“所謂公民總投票其實不過是形式,湖南省憲的決定權,完全操在審查委員的手裏,在精神上遂不免染上派係鬥爭的色彩。”10這種論調,貌似公允,實則為人人會說的正確廢話。行代議製,就說決定權操在少數人手裏;行全民公決,就說這不過是形式;有爭論就說是派係鬥爭,沒爭論就說是專家包辦。總之怎麼做都有人批評。
放眼世界,哪部憲法不是少數人執筆起草的?哪個國家製憲沒有派係鬥爭?就湖南人投票公決而言,也許當中有重複投票的現象,也許有人行賄買票,也許有人是奉命投票,連什麼是憲法都沒搞清,也許有人就是衝著“自家人管自家事”的簡單想法去投票,這都不足以否定投票的結果,即使在選舉機製最發達、最成熟的歐美國家,也未必每個選民都很透徹了解參選人的政綱,“我就是投不懂的東西一票”,這也是選民的神聖權利,誰可以否定他的一票呢?
1922年1月1日,《湖南省憲法》正式頒布。為了使憲法深入人心,趙恒惕親自用黃紙謄寫了一份省憲全文,高懸在特製的八角亭內,一如昔日的皇帝詔書,由人抬著,軍警鼓樂隊前導,在長沙遊街周示。又開放所有政府機關,讓民眾可以自由參觀,了解政府的運作。全省舉行三天慶祝活動,以資宣導。由於慶祝活動緊連著臘八浴佛會、臘月廿四小年節、除夕和新年,傳統上,整月都是婚嫁、祭神的好日子,湘籍名伶歐陽予倩在戲院登台獻藝,令戲迷如癡如醉。城鄉一片歡騰,家家戶戶張燈結彩,鞭炮聲震耳欲聾。
實施省憲的第一件事,便是選舉省議會。根據省憲規定,議員由直接普通選舉產生,名額以人口為比例,每縣基本得選出議員一人,人口若在20萬以上,每滿20萬得增選一人。省議員任期三年,每年開常會兩次,每次會期為兩個月,由省議會自行集會。選舉從1月27日開始投票,至3月31日結束,選出了164位議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