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法統重光4—6(1 / 3)

驅逐總統,恢複國會

1921年4月,新新國會議員選舉完成,但因為不足法定人數,一直無法開會,而在舞台的另一邊,全國聯治運動風起雲湧。國會問題,一度從人們的視野中淡出,議員在民間的名聲很惡劣,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都是些利欲熏心、騰拿搗亂之徒,因此送了一個“豬仔議員”的綽號給他們——都是被軍閥、政客賣來賣去的。

新新國會議員選出後,開會卻遙遙無期,議員們開始坐不住了,這樣耗下去,很快就晾成人幹。12月23日,旅京舊國會議員發表宣言,主張仍由舊國會完成憲法,促進自治。這是恢複法統的第一聲。拉開曆史的距離來看,法統恢複與聯省自治,是兩個此消彼長的運動。法統重光高唱之日,就是聯省自治式微之時。

1922年初,吳佩孚聯合六省軍人,通電攻擊梁士詒內閣媚日賣國,迫梁離職。梁士詒內閣是奉係張作霖捧出來的,罵梁等於罵張。直、奉矛盾迅速激化。4月上旬,奉軍開入山海關與直軍對峙,29日第一次直奉戰爭爆發,幾天後奉軍大敗,退回關外。5月2日,張作霖在灤州宣布東三省獨立:“自5月1日起,東三省與西南及長江同誌各省一致行動,扶植自治,促進統一。”東北也自治了。打贏就問鼎中原,打輸就閉關自治,自治的名聲,就是這樣被毀掉的。

當4月戰爭密雲不雨之際,一批舊國會議員蠢蠢欲動,在北京聚會。當時吳景濂正在家丁憂,守製百日之後,也開始頻頻接觸各方人士,試探水溫,準備重出江湖,“主持護法事業”。4月2日,吳景濂、王家襄等議員聯名宣布,第一屆國會恢複行使職權,繼續完成製憲,以謀中國的和平統一。

吳佩孚支持恢複舊國會,是真心真意,曹錕是半心半意的。直係戰勝奉張後,曹錕與吳佩孚各有各的打算。曹錕想自己當總統,他的弟弟曹銳是直隸省長,鞍前馬後,為他積極張羅。但吳佩孚卻不以為然,竭力勸阻。雖然曹錕一再矢口否認,但吳佩孚洞隱燭微,早已看透這位上司的心思。為了徹底斷絕曹錕的總統念想,他認為最佳的辦法,就是恢複舊國會,迎接黎元洪複職。

5月初,吳佩孚駐車天津,知道吳景濂也在天津,特請張紹曾約他到車站晤談。吳景濂雖然覺得吳佩孚其人驕橫跋扈,非經國之才,但知解決時局離不開他,身為議長,既不能拒人千裏,亦不能太過委曲求全。他讓張紹曾轉告:“吳佩孚是徐世昌的高等封疆大吏,我們南方認為徐氏總統為非法,所以揭護法旗幟,以反對徐氏為號召。如今吳態度未明,我二人見麵,無法談話。請對吳說,等他態度表明後,我們再麵談。”

張紹曾把吳景濂的話向吳佩孚回複後,吳佩孚請張再去見吳景濂,把吳的主張開張清單,一列出來,以便他與曹錕商量。當晚,吳景濂邀請易次乾、呂複、王箴三等眾議員到旅館開會,列出了一份有十二項主張的清單,包括擁護約法、擁護國會、徐世昌下台、組織特別法庭、裁判黎元洪違法解散國會、召集全國南北元老在北京開國是會議、實行裁兵,等等,由張紹曾轉交吳佩孚。

幾天後,吳佩孚派專車接王家襄、吳景濂兩位議長到保定,詳細討論。吳景濂到保定當晚,吳佩孚單獨與之見麵。吳景濂問:“我與參議院議長王家襄同來,為什麼隻與我見麵,而不見王議長?”吳佩孚說:“王家襄居於北京,未從事護法事業,今日談護法繼續事業,恐王泄言,所以先與先生單獨談話。”

以下是二吳密談的部分內容:

吳景濂:“徐世昌自作非法總統以來,不必問其對全國如何,就其對北將領而說,以先直皖戰爭,此次直奉戰爭,皆由他一手先達成。今直奉戰爭以後,徐仍在北京高作總統,君與曹巡閱使將何以對付之。故就全國大局論,就北方局麵論,第一著,非去徐不能安定。”

吳佩孚:“先生所說甚是。我與曹巡閱使對此事已下決心,但如何辦法則尚未想出。”

吳景濂:“中國數年糜亂,皆由法律無效所致。我們在南方護法,即為此點。故法律問題若能解決,則徐氏的地位,是非法選出,自然迎刃而解。故今日辦法,仍要在北方樹護法的旗幟。要知揭出護法旗幟,不但數年護法問題可以解決,則公等與曹巡閱使所處的困難,亦可解決。”

吳佩孚:“甚是甚是。如何揭出護法旗幟,有請先生壘權辦理。”

吳景濂:“我擬在天津先借直隸省議會會場及會址,設立第一屆國會籌備處,由我通電全國,號召第一屆國會議員來津開會,並把籌辦情形由我密電西南護法團體,使之響應。公與曹巡閱使能借我直隸省議會會場嗎?”

吳佩孚當然一口應承。對於黎元洪複位問題,吳景濂認為,應先組織法庭審判當年違法解散國會一案,如果判他無罪,則請黎複位;如果有罪,則請國會正式開會選舉總統。“法律森嚴,此後再無有元首敢作非法之事。”吳景濂說:“昔日英國長期國會戰爭十六年十個月之久,結果英王伏法。所以英國國會權高於一切,除去雌不能變雄,雄不能變雌,其餘國會之力,皆可作到。今次護法,若能將法律地位鞏固,則可與英國國會媲美,則公之英名不朽矣!”

1922年4月2日,吳景濂、王家襄等議員聯名宣布,第一屆國會恢複行使職權,繼續完成製憲,以謀中國的和平統一。5月28日,直係將領電請南北兩總統同時下野,恢複法統的聲浪日漸高漲。6月1日,通電全國,第一屆國會正式恢複行使職權。圖為擔任過四任民國國會議長的吳景濂。

吳佩孚:“先生所說甚是,但是滯礙難行。”

吳景濂:“今日此事,在君等握軍權有實力者之意見為如何便如何,商之於我,我雖不承認,然以難強我的主張請公等服從。”1

可見他們雖然口口聲聲說護法,其實國會能否恢複,能走多遠,依然是看“握軍權有實力者之意見”。對此,吳景濂內心一清二楚。5月10日,吳景濂、王家襄參加了直係的會議。吳佩孚作了一次措辭強硬的發言。他說舊國會應自行集會,自己雖然身為軍人,不便有所主張,但誰敢反對舊國會,他一定出麵幹涉。說這話時,他目光如電,咄咄逼人。

5月15日,平地一聲雷,長江上遊總司令孫傳芳發表通電,主張請黎元洪複職,召集1917年舊國會,速製憲典,共選副座。這是軍人驅徐(世昌)迎黎(元洪)的第一炮。緊接著,孫傳芳又放出第二炮,要求徐世昌、孫文南北兩總統同時下野。江蘇督軍齊燮元通電附和,請徐世昌“慷慨宣言,功成身退”。隨後河南督軍馮玉祥、陝西督軍劉鎮華等,也呼籲“恢複法統,進行統一”。

“恢複法統”的口號一出,久已被冷落的國會議員,又紛紛浮出水麵了。5月22日,一批京津社會名流,在熊希齡寓所開會,聯名通電,主張恢複舊國會。5月24日,參議員26人,眾議員42人,在天津開會,成立第一屆國會繼續開會籌備處,對外宣言:“現同人決議依法自行集會,唯因政治上之障礙,先於天津順直省議會設立第一屆國會,繼續開會。”曹錕、吳佩孚致電舊國會議員,表示支持:“今諸公準據職權,依法自行集會,實為政治光明之導線。”2翻開1917年9月的報紙,曹錕宣稱“舊國會萬無恢複之理”的電文,曆曆在目,現在卻180度轉變,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5月28日,直係將領通電請南北兩總統同時下野。恢複法統的聲浪日漸高漲。6月1日,籌備會開第二次會議時,議員人數已增加至參議員63人、眾議員138人。於是通電全國,自即日起,第一屆國會正式恢複行使職權,西南各省因護法而成立的一切特別組織,均應取消。徐世昌既為非法國會選出,應即下台。這份由王家襄、吳景濂領銜的通電,曆數徐世昌的罪狀,無非是“竊位數年,禍國殃民,障礙統一,不忠共和,黷貨營私,種種罪惡,舉國痛心”,都是空言虛語,唯一能坐實的,就是他是非法的安福國會選舉出來的,所以他也是非法韻。

徐世昌對於恢複第一屆國會,當然是不讚成的。就法律而言,第一屆國會已無法恢複,因為當選了安福國會的議員,即表示承認第一屆國會已結束;而參加了南方非常國會的議員,雖表明他們仍堅持第一屆國會的法律地位,但意味著非常國會的任期,即計入第一屆國會的任期,如今已經屆滿,無可恢複。扣除了安福國會與非常國會的議員,剩下的議員人數,已不足法定人數。吳景濂身為議長,既參加了非常國會,又不把非常國會的時間計算在任期之內,還有什麼法律可言?

直係當道,報紙都是它的傳聲筒。時而說徐世昌如何要天津警察廳阻止舊國會議員開會,時而說他如何重金收買非常國會議員,要他們留在南方,不要北上。謠諑滿天,不斷損害著政府的形象。升鬥小民無從得知內幕,隻能對著漫天疑雲,交頭接耳,私下揣測。其實,徐世昌對自己的命運,表現得相當平靜——既然大家不要我幹,我走就是了。

張國淦曾追述一段逸聞:6月1日深夜,直係駐京代表接到上頭電話說:“吳大帥發怒,已回洛陽,將來一定要將徐趕走,你為何不好好注意辦?”這個代表被這個半夜電話嚇得心慌意亂,竟忽略了“將來”二字,第二天一早,即以軍用電話向總統府秘書長疾言:“吳大帥有電話來,要徐世昌趕快騰總統府。”3軍人的氣焰,真可把天燒出個洞來。

6月2日,徐世昌宣告辭職,下午4時離開北京,從此徹底退出政壇。6月3日,蔡元培、胡適、高一涵等兩百多位各界名流——幾年來,他們因為徐世昌執政,敦尚文雅,優假士人,而得以在北京文化教育與學術界呼吸著自由的空氣——聯名致電孫文和廣州非常國會,呼籲南北兩總統應同時下野,並敦促國會議員早日北上:

自六年(1917)間國會受非法解散,公等與西南諸首領揭護法之幟,以廣東為國會自由召集之地點,中間受幾多波折,受幾多阻力,而公等堅持不渝,以種種手段,求達護法目的。開非常國會,以抵製北方非法國會;選舉總統,以抵製北京非法總統;舉行北伐,以抵製北方擁護非法國會與非法總統之武力。雖有以此種種手段為病者,而公等堅持如故,固以為苟能達護法之目的,無論何種手段,不妨一試。且正維公等用此種種手段,使全國同胞永遠有一正式民意機關之印象。故至今日而克有實行恢複之機會,公等護法之功,永垂不朽,當為國民所公認。

乃者北京非法總統,業已退職,前此下令解散國會之總統,已預備取消六年間不法之命令,而恢複國會,護法之目的,可謂完全達到。北方軍隊已表示以擁護正式民意機關為職誌,南北一致,無再用武力解決之必要。敢望中山先生停止北伐,實行與非法總統同時下野之宣言。倘國會諸君,惠然北上,共圖國家大計,全國同胞,實利賴之!蔡元培等二百餘人叩。

當時正是“六一六事變”前夜,廣州風聲鶴唳,危疑麓懼。北方學者的呼籲,對廣州的局勢,不起任何實際作用。結果,徐世昌和平下台,京師匕鬯不驚,而廣州爆發政變,滿城百姓,倉皇奔走。盡管如此,民眾對徐世昌,似乎沒有纖介感激之情,相反,極盡貶損謗訕之能事。翻翻民國史書,有誰為他說過一句公道話?也許,在人們的潛意識裏,還是渴望威權,喜歡有個強人統治自己,看看吳佩孚那麼受歡迎,便是最清楚的明證了。曆史的厚此薄彼,總讓人感到啼笑皆非!

民六民八之爭。

直奉戰爭後,人們談論得最多的是恢複舊國會,對總統問題,還不太在意,但徐世昌走得太幹脆,這個問題便迫在眉睫了。倉促間要找一個人頂替徐世昌,談何容易,不僅要有資曆、名望,還得在法律上解釋得通。除了黎元洪,很難有第二人選。至此,吳景濂也不再堅持要先審判黎元洪了。6月2日清晨,王家襄、吳景濂一同在天津拜訪了黎元洪,請他複任總統。

黎元洪,這個久違的名字,忽然又大放光芒,成了輿論的焦點。本來,自從1917年退出政壇後,黎元洪的從政之心,已日漸淡化,當了一家中美實業公司的董事長,連政府每月給的一千元津貼,他也婉拒不收,他沒想到自己會有鹹魚翻身的一天。

黎元洪為人忠厚,對昔日督軍團逼宮,心有餘悸,故百般推搪。章太炎也勸他“杜門高枕,偃臥三月,以待時之變”。但經不住國會議員輪番上門相勸,每天勸進的電報,像潮水般湧來,曹錕躬率直、蘇、魯、鄂、贛、豫、察、陝、甘、綏十省督軍、省長、都統,聯銜通電,恭請黎元洪“反轡首都,依法複位”,還派出一個由45人組成的龐大代表團,浩浩蕩蕩到天津迎駕。黎元洪開始還不為所動,大有臣門如市、臣心如水之勢。但直隸省長王承斌跪在黎元洪麵前,聲淚俱下勸說,大有黎元洪不出,他就長跪不起之勢。黎元洪雖是“泥菩薩”,也難免動了凡心。

黎元洪提出四項主張:一、南北統一;二、恢複國會;三、廢督裁兵;四、財政公開。做得到就複職,做不到就免談。代表團慨然保證,這四項主張與曹、吳以及全國軍民的心理,不謀而合,隻要總統肯複職,不難一一實現。

6月6日,黎元洪把舊國會兩名議長和代表團全體成員請到自己家中,取出一份電稿叫大家傳閱。“這就是我的辦法,”他說,“辦得到,我就複職;辦不到呢,我和諸位今天就是最後一次的會議。”電稿開頭,仍喋喋不休解釋當年解散國會的苦衷:“第念元洪對於國會,負疚已深。當時恐京畿喋血,曲徇眾請,國會改選,以救地方,所以紓一時之難。總統辭職,以謝國會,所以嚴萬世之防,亦既引咎避位,昭告國人。方殷思過之心,敢重食言之罪。縱國會諸公矜而複我,我獨不愧於心乎?”然後,他詞鋒一轉,提到了複職的先決條件:

督軍諸公如果力求統一,即請俯聽芻言,立釋兵柄,上自巡閱,下至護軍,皆克日解職,待元洪於都門之下,共籌國是。微特變形易貌之總司令不能存在,即欲劃分軍區,擴充疆域,變形易貌之巡閱使,由當杜絕。5

次日,報界將這個辦法公布出來,征求各省意見。吳佩孚一馬當先,響應黎元洪“廢督裁兵”的號召。他怕黎元洪還要橫生枝節,便托人轉告他:我們推你出來,是出於一片誠心,你再推托,我就無能為力了。出與不出,請一言而決。黎元洪遂答應6月11日入京,“暫行大總統職權,俟國會開會,聽候解決”。他這次入京,隻是為完成1917年因倉促下台,未能完成的一年零三個月大總統任期。

但這時廣東已經有了一個孫大總統,當然反對再來一個黎大總統。南方議員褚輔成、孫洪伊指出,黎元洪的任期,實已由馮國璋代滿,無職可複。北方議員則由曾任眾議院法製委員長的張耀曾出麵解釋,根據約法和《總統選舉法》,總統在任內離職,隻有三種情況:一是死亡缺位,二是彈劾去職,三是因故不能執行職務。而1917年黎元洪的離職,不在三種之內,是基於事實而非基於法律,因此不具法律效力。馮國璋的代理,也隻是事實上的代理,而不是法律上的代理。這番解說詞一出,長江以北的人們,全都“籲”地鬆了一口氣,黎元洪的複職,再無障礙了。

6月11日,黎元洪在王家襄、吳景濂兩位議長的陪同下,在各方代表的前呼後擁下,乘火車抵達北京,再次入主總統府。當天,吳佩孚致電廣州孫文、伍廷芳等人,敦請他們北上,共商國是。這電報當然是泥牛入海,幾天後廣州就發生政變了。

6月12日,黎元洪下令撤銷1917年所發布的國會解散令,敦促兩院議員克期入都,繼續行使職權。在天津的國會議員,全體入京,宣稱定於8月1日正式開會。古老的北京城,天清氣朗,一派金章紫綬、冠蓋雲集的盛況。天橋腳下、大石爛兒的酒館茶館,又多了不少新鮮的話題。

與北方如火如茶的情形相比,南方的反應,有冷有熱。廣東省議會站在陳炯明一邊,是讚成恢複廣州國會的,但廣州國會卻站在孫文一邊,大加反對。迨至“六一六事變”之後,陳炯明派人到在粵議員家中,逐一拜訪,勸他們北上參加國會,推動統一。於是,不少議員也收拾心情,離粵北上了。

不過,最讓廣州國會議員糾結的問題是,1918年,為了湊夠法定人數,在廣州開正式國會,補選了一批議員,頂替未到會的議員,這批補選議員的資格怎麼辦?如果恢複舊國會,他們俱成遊魂野鬼了。因此,廣州國會主張國會重開,法統上,應該是接續1919年的國會(即“民八國會”),而不是1917年的國會(即“民六國會”)。

“民六”與“民八”之爭,症結在於到底承不承認廣東非常國會這段曆史。在北京的民八議員徐清和、梅寶璣等48人,在象坊橋南溝沿69號組成了“法統學會”,鼓吹民八(廣州)國會才是正統。在上海也有一批民八議員,兩年前入滇入川,顛沛流離之後,滯留上海,組織了一個“法統維持會”。他們也有自己的小算盤,內部恒分兩派:一派主張國會重開,隻能讓曾在廣州參加護法的議員出席,未參加護法,或被非常國會解職者,不得列席國會。另一派人數較少,主張誰有資格列席國會,應等國會在北京正式召開後,按法律正當決定。兩派各執一詞,結果一派去了北京,一派留在上海。

孫文鼓勵民八議員入京“努力奮鬥”。謝持、鄒魯等民八議員,遵奉指示,一齊赴京,就是為了給民八國會爭正統的名分,這是一切的先決問題。爭的方法,亦文亦武,文是寫文章,武是鬧議場。《鄒魯年譜》中寫道:“先生(鄒魯)決定親自到北京去反對重開民國六年國會。有人對先生說:‘你在廣東跟著總理聯奉皖夾擊直係,現在曹(錕)、吳(佩孚)得勝握權,你最好不要去吧。’先生說:“民國是我黨革命首創的,國會是我行使職權的機關,我去了,誰敢哼我一聲!”

1922年8月1日,國會足夠法定人數,正式開會,史稱“國會第二次恢複”。坊間有句俗話,叫作“拆隻爛船裝小艇,十分工夫都有舊釘痕”。何況國會這條爛船,一沉再沉,滿身釘痕不說,且早已朽壞,如何能夠“修舊如新”?

參議院議長仍為王家襄,副議長為王正廷;眾議院議長亦仍為吳景濂,副議長是張伯烈。但內部已四分五裂,派別林立。據《中華民國立法史》一書所載,舊國會恢複後,經過一輪洗牌,政黨勢力重新整合,分為九大派別:一,中國國民黨係,主角謝持、周震麟、田桐等;二,政學會係,主角穀鍾秀、張耀曾、李根源、湯漪、王有蘭等;三,段祺瑞係,主角烏澤聲、褚輔成等;四,奉天係,主角劉恩格等;五,益友社係,主角吳景濂、羅家衡、胡鄂公、易次乾等;六,新共和黨係,主角張伯烈、胡祖舜等;七,孫洪伊係,主角溫世霖、景耀月、張益芳、王湘、錢崇愷、吳宗慈等;八,討論會係,主角司徒穎、江天鐸、譚瑞霖等;九,研究係,主角王家襄、蒲伯英、藍公武、籍忠寅等。

社會上對國會遲遲製不了一部憲法出來,早已物議如沸。梁啟超以難掩失望之情的筆觸寫道:“(議員)先生們啊,我們給你老人家磕第一個響頭,求賞憲法!磕第二個響頭,求賞憲法!磕第三個……第一百個響頭,求賞憲法……求賞憲法。”

議員老先生終於重開議憲會議了。

8月10日,國會開第一次憲法審議會。徐清和議員帶頭提質詢,他單刀直入地問王正廷:“以前在廣東已依法律召集憲法會議,今天的憲法會議,是否廣東憲法會議的繼續?”王正廷顧左右而言他。在眾議院的常會上,徐清和向吳景濂提同樣的問題,吳也是無言以對。王正廷、吳景濂都是當日廣州憲法會議的主持者,連這樣一個基本問題都無法回答,可見這個國會,完全是在直係的操縱下,草率上馬,一切法律問題都未厘清。鄒魯曾經把民六議員與民八議員的分歧點,用兩個三段式表述出來,讓人一目了然:

諸君(主張繼續民六派)之三段式:

第一段約法上大總統不能解散國會。

第二段民國六年6月12日大總統非法解散國會,必待至今日取消非法解散國會之命令,始為國會回複有效時期及原狀。

第三段故今日北京開會應繼續民六。

本員之三段式:

第一段約法上大總統不能解散國會。

第二段民國六年6月12日大總統解散國會之非法命令,在法律為無效。國會自由行使職權,毫不受該非法命令之影響,因而國會之在廣州繼續開會,為絕對有效。

第三段故今日北京開會應繼續廣州會議(世所稱繼續民八)。

9月2日,鄒魯發表《國會本身法律問題商榷書》,這是文的攻勢。《商榷書》大意說:約法上沒有總統解散國會的條文,也沒有限製國會開會地點的規定,所以總統不能解散國會,國會不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自由集會,這是毫無疑問的。民六國會,雖被政府下令解散,但這在法律上卻不能發生效力;議員因而集會廣州,舉行非常會議,並無違法的地方。那麼法律一日有效,這些合法的行為,就不能無故作廢,也沒有理由可以推翻。8

但鄒魯避而不談,約法上也沒有國會人數不足時可以召開非常會議的規定。民六議員同樣可以利用這一點,批評民八國會違法。非常國會本身既無法律依據,那麼它解除部分議員職務及遞補議員,也都是違法的了,遞補議員連個當選證書都沒有,哪來的議員資格?因此,民八國會隻能稱護法,不能稱適法。

鄒魯辯解說:“開國會非常會議,是護法手段;開正式會議及憲法會議,是法律行動。”合法的就是法律行動,不合法的就是護法手段,這樣糾纏下去,永無了局。蓋因當初大家都違法了,現在則都是攻其一點,不及其餘。

國會就像“螃蟹籠裏的政治”,一大堆螃蟹擠在小籠子裏,鉗子抓來抓去,誰能幸免?9月5日,憲法審議會開第五十五次會議,鄒魯要上演全武行了。這次會議討論的是“縣製度如何規定”。焦易堂、鄒魯、謝持先後發言,把火力集中在王家襄身上,質問他:1919年在廣州憲法會議上,已經通過的條文及審議會已經通過的地方製度各條文,議長根據何種理由、何種法律取消?本次會議為何不準護法議員代表進入議場?

王家襄支吾其辭,最後被逼問得急了,演變成互相對罵。鄒魯等人一哄而上,扯住王家襄的衣服,把他拖得踉踉蹌蹌,跌倒在地,再飽饗老拳。王正廷也被人從台上揪了下來,大呼救命。議員們有的雉伏鼠竄,有的呐喊助威,有人上前勸架,有人爬到桌上看熱鬧。會議在一片混亂中散去,遺下一地的眼鏡、鞋子。

9月17日,民八議員謝持、鄒魯、焦易堂、杭辛齋等數十人,在頭發胡同六號開會,作出決議:一,設立護法議員辦事處,推舉謝持、鄒魯等人為幹事;二,應邀出席國會的護法議員,在法律問題未解決之前,絕不出席。國會如戰場,“不出席”是議員們的撒手鐧。民八議員通電全國,聲稱所謂重開國會,隻不過是“吳景濂及解職分子王家襄等私人行為,此四十餘日之弄法,不過為其謀權利而已,於法律上國會會期任期,不生絲毫關係,應予絕對否認”。

鄒魯隨後又發表《國會本身法律問題第二商榷書》,洋洋灑灑,大談法律問題。武戲剛剛落幕,文戲又來了,真是一波接一波,高潮迭起。鄒魯得意地聲稱:“以前聲勢洶洶主張繼續民六者,自我的第二商榷書發表之後,一變而寂然無聲了。”由於民八議員拒絕開會,雙方都紮硬寨,打死仗,絲毫不讓,9月18日,國會幹脆宣布第二屆常會閉幕,大家一拍兩散。

當時社會輿論普遍鄙視民八議員,認為他們無理取鬧。李劍農在《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一書中感歎,民八議員爭所謂“正統”,洵屬“令人肉麻”。他稱這些民八議員為“失業可憐者”。雖然人數不多,但都是鬥性韌性特強之人。最後需政府專門設立一個“政治善後討論會”的機構,由國務總理出任會長,安置這些“失業者”,民八議員才漸漸軟化。

縱觀國會曆史,從袁世凱時代至段祺瑞時代,在國會內不斷製造事端,激起鬥爭,令國會無法正常運作的,來來去去其實都是那一批議員,熟悉的麵孔,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情節。他們並不是“可憐者”,因為他們的本意,就是要破壞北洋政府,而且憑著鍥而不舍的努力,他們做到了。所以說,中國代議政製的失敗,與民眾素質半點關係都沒有。

公民的覺醒

1922年的國會,與1913年的國會相比,已經差得很遠了,與1909年的谘議局相比,更不可以道裏計。夢想的玫瑰色早已淡去,再也沒有了理想,沒有了激情,沒有了執守,甚至沒有了法律的底線。人們常說,中國不能實行代議政製,因為民眾的知識程度太低,素質太差。那麼,1909年的谘議局做得比1922年的國會好,是因為1909年的民眾素質比1922年的民眾高嗎?難道民眾的知識一年比一年少,素質一年比一年差?民眾的素質,比政客們究竟差了多遠?

徐世昌當總統時,對民間社會采取極寬鬆和開放的政策,開創了一個雖然顯得粗糲,卻十分熱烈奔放的時代。1919年前後,在北京、上海、廣州這些大城市,各種法人團體、民間社團蓬勃興起,大眾媒體萬花爭豔,市民運動呈現波瀾壯闊的勢頭,在和政府的進退頡頏之間,不斷拓展社會合理性空間,從愛國、救亡,甚至地域、宗族等傳統觀念裏,發掘道德資源,試圖以道義力量參與政治,修複價值秩序。

在聯省自治運動中,很多民間力量,紛紛主動介入,前挽後推,起了積極的作用。本來,議會製度就是用來避免缺乏專業知識的國民直接民主,而通過選舉、委托議會來代表他們議政,如果國民個個是聖賢和經國之才,還要議會幹嗎?但現在許多議員的素質,卻顯得比普通國民還要低。

1921年10月5日,對軍人、政客整天胡鬧已極度失望的商人,以商會聯合會名義在上海開會,討論國是。幾天後,教育會聯合會也參加進來了,改為聯席會議,名為“商教聯合會”,呼籲召開全國各界的國是會議。章太炎是“商教聯合會”的參與者之一,他把約法、國會、總統斥為“三蠹”,是民國以來禍亂的根源,“約法偏於集權,國會傾於勢力,總統等於帝王,引起戰爭,無如此三蠹者”10。偏激的言論,代表了民間鬱積著強烈的怨氣。

民國以後,戰亂不停,每打一仗,軍隊人數就翻倍增加,軍費開支就躥升不止。在北京,各法團發起成立國民裁兵會,並與上海的商教聯合會互通聲氣,謀求一致行動,“請全國各地,同時組織裁兵大會,鼓吹弭兵”,建議以京、滬、漢、廣為集中點,各派代表共策進行。廢督裁兵的呼聲,在全國上下,有如素練橫江,滾滾而來,勢不可當,以致黎元洪複出時,都以它作為爭取民心的口號。

1922年5月,農會、工會、銀行、律師公會、報界公會、省議會6個團體相繼加入,在上海開成立大會,到會代表29人,代表14省區的八大團體,號稱“八團體聯合會”。主張先由各省自定省憲,再由各省聯合製定國憲,並且成立了“八團體國是會議國憲草擬委員會”,成員有章太炎、張君勱、沈信卿、黃任之、張東蓀、孫福基、楊春綠、崔遐庵等人。李劍農把它稱為“人民自由集合討論國是的團體”。

徐世昌當總統時,對民間社會采取極寬鬆和開放的政策,開創了一個雖然顯得粗糲,卻十分熱烈奔放的時代。圖為直奉戰爭後,被曹錕、吳佩孚逼下台的文人總統徐世昌。

7月,這個民間草憲委員會公布了兩份憲法草案:一份為總統製,由張君勱執筆起草;一份為委員製,由章太炎執筆起草,供社會討論。兩份草案第一條都開宗明義:“中華民國為聯省共和國。”7月22日、26日及8月23日連續開會討論國憲草案,在8月15日通過報紙,公布了《國是會議表示對於國憲之意見》,要點有七項:一,定中華民國為聯省共和國;二,列舉聯省政府與省政府之權限;三,定國防軍不過20萬人,分駐國防要地,歲費不得過聯省政府歲出的20%;四,定各省軍隊改為民團;五,限定何種為聯省政府收入,其餘通為各省收入;六,定現役軍人解職未滿三年者,於聯省政府及省政府皆不得當選為省長;七,定現役軍人不得以文字向公眾發表政治意見。

章太炎主張根本廢除國會,廢除總統。他輕蔑地說:“縱令廣州國會今再恢複於北京,其為藏垢納汙之藪如故也,其為趨勢善變之人如故也。”按張君勱的理解,章太炎之所以主張委員製,“本不求其為善也,但求其不為惡而已”。他因而感歎:“立一法,創一製,必期其有益而垂諸久遠,若法製之本無益可言,或本不期其有益也,則又何貴乎多此一番更張。”他也極痛恨國會議員太扶不上壁了,“忽東忽西如豢養群犬”。

7月22日,褚輔成在上海一家旅社,邀請各省旅滬名流,開了個明星大會,決定成立“聯省自治促進會”。其宗旨是“從社會方麵分道進行,以讚助國會議員與西南當局,期達實現聯省自治政製而後已”。章太炎、柏烈武、尹昌衡等人都來了,一時高朋滿座,星光閃爍。公推曹亞伯、朱湘溪、甘子言、鍾伯毅、吳宗慈、褚輔成、李次山七人為籌備員。這個促進會分為議員與非議員兩大組,針對當時廣東北伐軍和陳炯明的粵軍正在粵北開戰,各自質詢政府,要求答複究竟有沒有停止戰爭的誠意與能力。議員的質詢電文,由吳宗慈起草;非議員的質詢電文,由章太炎起草。

非議員的電文,是以章太炎、譚延闖、曹亞伯、朱樹藩、趙鐵橋等人的名義,發給吳佩孚的,措辭尖銳,警告這位“常勝將軍”:“今之將帥,誰能久長,朝為元勳,暮為禍首,一朝顛仆,身名俱隳,足下自度能永為天之驕子否?勉速戢兵,庶免自焚之悔。”

知識界已經覺醒了。

新文化運動時期,一班北京的知識分子在創辦《新青年》時,曾相約“二十年內不談政治”,但時代迫使他們破戒了。1922年5月7日,《努力》周報在北京創刊了,主編是胡適,但最早提出要辦這份雜誌的是地質學家、農商部地質調查所創辦者、名譽所長丁文江。丁文江是江蘇人,中國地質事業的奠基人之一,也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是胡適由衷敬佩的知識分子。辦這份雜誌的目的,用胡適的話來說:“我們有職業而不靠政治吃飯的朋友應該組織一個小團體,研究政治,討論政治,作為公開的批評政治或提倡政治革新的準備。”胡適這樣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