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君(丁文江)為什麼鼓勵他的朋友出來討論政治、批評政治、幹預政治呢?我們一班朋友都不滿意於當時的政治——民九以前的安福部政治,民九安福部崩潰以後所謂“奉直合作時期”的政治,以及民十一奉軍敗退出關以後曹錕、吳佩孚控製之下的政治——這是不用細說的……他生怕在那個局勢之下,中國政治必然會變成更無法紀、更腐敗、更黑暗。這是他時常警告一班朋友的議論,他常責備我們不應該放棄幹預政治的責任。
《努力》周報的發刊詞,是一首由胡適親撰的《努力歌》:
“這種情形是不會長久的”。
朋友,你錯了。
除非你和我不許他長久。
他是會長久的。
“這種事要有人做”。
朋友,你又錯了。
你應該說:我不做,等誰去做?
天下無不可為的事。
直到你和我——自命好人的——
也都說“不可為”。
那才真是不可為了。
阻力嗎?他是黑暗裏的一個鬼。
你大膽走上前去,他就沒有了。
朋友們,我們唱個“努力歌”:
不怕阻力!不怕武力!隻怕不努力!
努力!努力!
阻力少了!武力倒了!中國再造了!
努力!努力!
5月14日,《努力》周報第二期上,刊登了由胡適起草,蔡元培領銜,王寵惠、羅文幹、李大釗、梁漱溟、湯爾和、陶孟和、朱經農、高一涵、丁文江、陶行知、王伯秋、張慰慈、徐寶璜、王徵16人聯署的《我們的政治主張》,嚴正要求政府立即進行政治改革,改革的最低限度目標是:
一、政治改革的目標 我們以為現在不談政治則已,若談政治,應該有一個切實的、明了的、人人都能了解的目標。我們以為國內的優秀分子,無論他們理想中的政治組織是什麼(全民政治主義也罷,基爾特社會主義也罷,無政府主義也罷),現在都應該平心降格的公認“好政府”一個目標,作為現在改革中國政治的最低限度的要求。
“這種事要有人做”。
朋友,你又錯了。
你應該說:我不做,等誰去做?
天下無不可為的事。
直到你和我——自命好人的——
也都說“不可為”。
那才真是不可為了。
阻力嗎?他是黑暗裏的一個鬼。
你大膽走上前去,他就沒有了。
朋友們,我們唱個“努力歌”:
不怕阻力!不怕武力!隻怕不努力!
努力!努力!
阻力少了!武力倒了!中國再造了!
努力!努力!
5月14日,《努力》周報第二期上,刊登了由胡適起草,蔡元培領銜,王寵惠、羅文幹、李大釗、梁漱溟、湯爾和,陶孟和、朱經農、高一涵、丁文江、陶行知、王伯秋、張慰慈、徐寶璜、王徵16人聯署的《我們的政治主張》,嚴正要求政府立即進行政治改革,改革的最低限度目標是:
一、政治改革的目標。
我們以為現在不談政治則已,若談政治,應該有一個切實的、明了的、人人都能了解的目標。我們以為國內的優秀分子,無論他們理想中的政治組織是什麼(全民政治主義也罷,基爾特社會主義也罷,無政府主義也罷),現在都應該平心降格的公認“好政府”一個目標,作為現在改革中國政治的最低限度的要求。我們應該同心協力的拿這共同目標來向國中的惡勢力作戰。
二、“好政府”的至少涵義。
我們所謂“好政府”,在消極的方麵是要有正當的機關可以監督、防止一切營私舞弊的不法官吏。在積極的方麵是兩點:
(1)充分運用政治的機關為社會全體謀充分的福利。
(2)充分容納個人的自由,愛護個性的發展。
三、政治改革的三個基本原則。
我們對於今後政治的改革,有三個基本的要求:
第一,我們要求一個“憲政的政府”,因為這是使政治上軌道的第一步。
第二,我們要求一個“公開的政府”,包括財政的公開與公開考試武的用人等等,因為我們深信“公開”(Publicity)是打破一切黑幕的惟一武器。
第三,我們要求一種“有計劃的政治”,因為我們深信,中國的大病在於無計劃的漂泊,因為我們深信計劃是效率的源頭,因為我們深信一個平庸的計劃勝於無計劃的瞎摸索。”
胡適發出呼籲:全體優秀公民都要站起來,為自衛計,為社會國家計,出來和惡勢力奮鬥。“做好人是不夠的,須要做奮鬥的好人-消極的輿論是不夠的,須要有決戰的輿論。這是政治改革的第一步下手功夫”。
“政治主張”發表後,在社會上引起了熱烈而廣泛的討論。北京有七位教育界人士——北京高師校長李建幼、北京女子高師校長毛邦偉、北京法律專門校長王家駒、俞同奎、北京醫藥專門校長周頌聲、北京農學院院長吳宗植、北京藝術專門校長葉倩——公開聲明,支持這份宣言。
工商界也覺醒了。
1920年前後,是各地商團蓬勃發展的時期。漢口商會甚至提出以14世紀德國“漢薩同盟”為榜樣,建立真正的城市同盟。廣東商團在1919年3月完成改組,陳廉伯當選新一屆商團團長,他意氣風發地表示:“集商界優秀分子於一堂,而謀武裝和平之助力,不可謂非千載一時之會。”15清楚地表明了商人自治與參與政治的訴求。
陳廉伯是中國第一家民族企業機器繅絲廠廠主陳啟源的哲嗣,在商界同人印象中,是一位既肯出錢出力,又敢於任事的人物。他上任後,對商團進行了全麵整頓,振興團務,使之成為商人參與政治的一個重要平台。從商團內部的架構可以看出,商人對民主政治的運作,已比官僚、政客們成熟得多;他們做到的事情,官僚、政客們折騰了十年也沒真正做到。
商團內最重要的機構是評議會,地位相當於議會,商團一切重要事宜,均須得評議會的同意。評議會有23名評議員,由下屬10個分團各舉2人,另由粵商維持公安會現任正副會長3人共同組成。評議員任期一年,改選複選時可以連任。評議會的職權,包括議決總團預決算、團費籌集及處理方法、團長及各職員、團員交議的事件和評議員臨時動議的特別事件,還包括議決商團一切規則,糾舉不稱職的職員與破壞規約的團友。
評議會分為常會與臨時會議兩種,常會每月一次,如遇要事則由評議員召集臨時會議。商團團長、分團團總、總分團各部職員或團友三人以上,可聯署提出議案交評議會公決,並可以出席會議,陳述意見,唯無表決權。會議事件如與職員本身有關,該職員應行回避。方案表決須有半數以上評議員出席,方案通過亦須超過半數;如表決人數相同,則由主席操定奪之權。因糾舉本團重要職員及議決重要事項而舉行特別會議時,須有三分之二以上人數出席及三分之二以上人數通過,方得作為表決。提案、討論、表決,一切程序,規矩繩墨,有板有眼。也沒聽說過有評議員以故意缺席造成流會來杯葛議事的。
在議事桌上,大家討論的議題,都是與商界密切相關的,大家積極獻可替否,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最後莊嚴表決。表決後,認真執行決議。商團團長隻有執行評議會議決事項之權,受評議會的節製與監督。但如果團長認為所交議案窒礙難行時,可交回評議會複議。複議時也須有三分之二以上人數出席及三分之二以上人數表決,如評議會仍堅持原議,可召開全體團友大會解決。團長對突發事件有緊急處置之權,但須盡快谘交評議會追認。評議會的章程,任何人不得借故修改;如確有修改之必要,得由全體職員和團友大會公決修正。評議會製度,已彰顯出鮮明的代議政製色彩。
陳廉伯還組建起商團模範隊,進行軍事操練,捕匪緝盜,維持市場治安秩序,防止“軍政”對他們“訓政”的幹擾,同時又組織商戶聯防救火、救濟賑災、舉辦善堂。1920年11月,廣東東江、西江和北江流域,同遭兵燹,陳廉伯擔任會長的“糧食救濟會”撥賑東江25萬元,陳廉伯自己還捐了5000元。1921年夏,“兩粵兵災救濟會”成立,陳廉伯被推舉為會長。他還創辦了誌得嬰院。
商團提倡國貨、興辦商業學校,還籌辦體育會,出版《粵省商團月報》,推廣文化體育。甚至建立自己的軍樂隊,每逢春節,組織同樂會,搭棚演戲,同歡同樂,使廣東商團聲名大噪,受到商界衷心擁護,商人踴躍加入,甚至有輿論稱讚陳廉伯是“中國的華盛頓”。“六一六事變”後,商團主動走上街頭,維持商場秩序和社會治安,把商人的損失減到最少,因此深得商人感戴,幾天內報名入團的人數便增加一千多。
商人參與構建地方社會,組織社會自治,積累公共治理經驗,凡此種種,都是對“民治社會”的一種最有效訓練。孫文常說行“憲政”之前,必須經過“訓政”階段。然而,當官僚,政客、軍人們還在“軍政”階段,刀光劍影、互相廝殺時,民間早已開始了自己的“訓政”。其時,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廣州方麵負責人簡琴石撰文指出,商人主宰國家政權已是不可逆轉之時代趨勢,他寫道:
20世紀以後,政與商必不能分離而各立。吾國積弱之大原,即在於政商之分離。知其症結則不能不急起以救其病,故今日商界之要務,不在於資本不集,不在於商業知識之不充;所當速起以求者,即為團體之結合,參政之能力,政治實權之操握。務使政與商聯為一氣,若臂使指,運棹從心。夫然後商業可以擴張,國家可以商業之擴張,收其富弱之良效。”
那是政治最混亂的幾年,也是社會最生機勃勃、充滿希望的幾年。許多人以為,病患愈積愈深,終必有爆發的一日,政治爛到底的時候,就是中國浴火重生之時。因此,當一個金山珠海、天子南庫的廣東,變成如今土焦人槁的局麵時,商人的自治,便是一場自救運動,必然會導向一個無可回避的結果——成立商人政府!
孫文曾經在《建國方略》一書中,詳細解釋革命路徑。他把國民革命分為軍政、訓政、憲政三個時期,當下仍處於軍政時期。這樣的分期,無疑切合當時中國的現實。但問題在於,訓政是由誰訓誰?如果說由官僚、政客去訓民眾,那實在太可笑了。十年共和,佳人遲暮,卻還在西樓望月時。
訓政與憲政是無法截然分開的,它們的關係是“建房子”的關係,“建”就是訓政,“房子”就是憲政。“建”是需要設計師、測量師、木匠、泥水匠、瓦匠共同合作的,設計師與泥水匠並不是老師與學生的關係。投票選舉、結社自由、出版自由,這些都是公民自我訓練的方式。
但在孫文心目中,憲政需要通過一種“師生授受”的關係建立。他說:“故中國今日之當共和,猶幼童之當入塾讀書也。然入塾必要良師益友以教之,而中國人民今日初進共和之治,亦當有先知先覺之革命政府以教之。此訓政之時期,所以為專製入共和之過渡所必要也,非此則必流於亂也。”17也就是說,民眾是學生,革命政府是老師,在一個還沒有憲政的課室裏,教人民什麼是憲政,教會了,學生從老師那兒領一張憲政的入場券。
圖為廣東省博物館新館“廣東曆史文化陳列展廳展出的《建國方略》。《建國方略》是孫文的主要著作,集中反映了他對中國民主化,工業化的追求。他在該書中詳細解釋革命路徑,把國民革命分為軍政、訓政、憲敢三個時期。
陳炯明不讚成此說。他批評說:“訓政之說,尤為失當。此屬君政時代之口吻,不圖黨人襲而用之,以臨吾民。試問政為何物?尚待於訓耶!民主政治,以人民自治為極則,人民不能自治,或不予以自治機會,專靠官僚為之代治,並且為之教訓,此種官僚政治,文告政治,中國行之數千年,而未有長足之進步。國民黨人有何法寶,以善其後耶?徒使人民不得自治機會,而大小官僚,反得藉訓政之謬說,阻礙民治之進行。”
1921年2月,陳炯明寫下《建設方略》一文,這是當時的執政者中,對聯省自治運動唯一一篇全麵係統的闡述文章,時隔多年之後才正式發表。陳炯明指出:
近世以來,國家與人民之關係愈密,則政事愈繁,非如古之循吏可以寬簡為治,一切政事皆與人民有直接之利害,不可不使人民自為謀之。若事事受成於中央,與中央愈近,則與人民愈遠,不但使人民永處於被動之地位,民治未由養成,中央即有為人民謀幸福之誠意,亦未由實現也。”
孫文是立足於“已然”,而陳炯明談的是“應然”。雖然可以肯定,訓政的初衷是好的,是從中國有兩千多年專製曆史的現實出發,深知人民缺乏必要的民主訓練,遽然置身於民主共和時代,難免有盲人摸象之虞。需要有先知先覺者,教導他們如何行使民權,但可惜人們看到“已然”的現實是:“革命政府”愈教之,天下愈亂。當時報紙對南北的政治現狀,有這樣一段評論:
北京政府非法而尚有法;南方政府護法而實無法。凡到過北京的人,大概總要承認。即未到過的,隻看北京報紙的言論新聞,何等自由。昨日罵黎菩薩,今日罵高淩蔚,其餘批評政府和監督政府,更觸目皆然。可憐廣州的言論界,戰戰兢兢,不敢出一大氣,報館則時常被封停版,記者則常怕槍斃和監禁。茶樓酒館,高標“莫談時事”,稍一不慎,就加以逆黨的名號,不死於明誅,必死於私劍,用種種的暴力來鉗製民口,使人民敢怒而不敢言,道路側目,約法上言論自由的條文那裏去了?
北方軍閥互相打架,絕沒有拉佚充兵,並肆行屠洗的慘劇。可憐在號稱三民五權護法政府都城的廣州市,日驅市民作炮擋子,大半一去不複返。故常見“披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千雲霄”的慘劇,約法上人民身體自由的條文那裏去了?尼庵僧堂,本屬法團私產,盡被沒收。可憐僧尼多無家可歸,約法上信教自由的條文那裏去了?剝奪人民生命財產之自由外,又於人民精神上加以種種損害,明開煙禁,公包雜賭,務使禍流數代。試問北京城裏有這種黑狀麼?南方政府壞在暴徒手,而北方政府則壞在官僚手。
孫文企圖借一些軍閥、土匪、政客的力量,去實現他的理想,注定是不能成功的。徐世昌下台以後,中央政治愈趨懈弛混亂,政教衰息,無所歸向,於是世道日壞,人心思變。誠如學者錢穆所說:“政治不安定,則社會一切無出路。社會一切無出路,則過激思想愈易流行,愈易趨向極端。”21聯省自治的興起,恒肇因於此。後來孫文也覺醒了,決意改組國民黨,實行聯俄容共,引進蘇俄外援。
1922年5月,胡適在《努力》周報上發表了《後努力歌》:“沒有好社會,哪有好政府?沒有好政府,哪有好社會?這一套連環,如何解得開呢?教育不良,哪有好政治?政治不良,哪能有教育?這一套連環,如何解得開呢?不先破壞,如何建設?沒有建設,如何破壞?這一套連環,又如何解得開呢?當年齊國有個君王後,不肯解一套玉連環,她提起金椎,一椎捶碎了。我的朋友們,你也有一個金椎,叫做‘努力’,又叫做‘幹’!你沒有下手處嗎?從下手處下手!‘幹’的一聲,連環解了!”
知識分子,往往激情有餘,任何事情到了他們嘴裏,都仿佛易如反掌。但陳炯明就是“一金椎下去”砸錯了地方,結果導致他的未來,孫文的未來、中國的未來,全都走上了另一條道路。
羅文幹案風波
國會重開,黎元洪複職,在政壇上激起了一波更洶湧的浪潮。1922年9月由國際法學界知名學者王寵惠博士組閣,保定曹錕和洛陽吳佩孚兩家的矛盾,由裏及表公開化了。陸軍總長張紹曾是吳佩孚的兒女親家;內務總長孫丹林以前是吳佩孚的秘書長;交通總長高恩洪是吳佩孚的同鄉和追隨者;王寵惠本人也站在洛陽(吳佩孚)方麵。津保(曹錕、曹銳)方麵的代言人,隻有一個農商總長高淩蔚。
吳景濂內心瑩澈,深知黎元洪是一個過渡總統,是因徐世昌突然下台,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用來撐一下場的。黎元洪的總統任期問題,張紹曾雖然作了法律解釋,但並沒有真正解決,依然有許多漏洞,必然會遭到議員炮轟。他認為,能夠接替黎元洪做下屆總統的,環顧政壇,段祺瑞,徐世昌、張作霖、孫文都不行了,隻有曹錕一人。
吳景濂也“一金椎下去”,選擇了支持曹錕,他相信這是為政局解套的唯一辦法。對於目前內閣被吳佩孚控製的局麵,必須改變,至少使保定方麵多一點話語權。吳景濂放出風,總統把內閣名單提交國會討論時,他們將會否決孫丹林和高恩洪兩位總長。按當時的外交總長顧維鈞觀察,“吳景濂是個野心家,一直想當內閣總理”。他說,政界人士都知道國會與保定有這樣一個諒解:“在徐世昌下台後,暫時恢複黎元洪的總統職位,以便為選舉曹錕當總統鋪平道路。”22
王寵惠嚇得不敢把名單提交。黎元洪也清楚,曹錕垂涎於總統寶座,國會倒閣,就是為曹錕鋪路。內閣一垮,黎元洪的總統也就幹不下去了。因此,他無論如何要保住內閣,實在頂不住,就找吳佩孚,因為吳佩孚是反對曹錕當選總統的。在顧維鈞看來,吳佩孚平時強調憲政,卻不太喜歡國會議員。
吳景濂一直催促黎元洪向國會提交內閣名單,黎元洪支吾其辭,就是不交,雙方形成了僵局。顧維鈞說:“國會想方設法挑政府的毛病,他們屢次要求總統命令總理親自出席國會接受質詢,但王(寵惠)博士從沒去過國會。”王寵惠既不願意,也不太敢麵對議員,尤其是他這樣一位文質彬彬的書生,麵對吳景濂居高臨下、盛氣淩人的質問時,會覺得非常痛苦難堪。
內閣實行這“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的策略,不理睬國會,本身確實是違法的,給了國會攻擊內閣的把柄。顧維鈞勸王寵惠,如果實在通不過名單,吳佩孚又不肯換人,那麼內閣就應該毅然辭職,“你不能總是待著不動,拒絕作出任何選擇”。
10月11日,國會兩院聯合舉行第三次常會開幕式。黎元洪和全體閣員到會致賀,竟然發生了一幕令人痛心的鬧劇。當時吳景濂正準備致開幕詞,國民黨籍議員鄒魯突然起立質問議長:“坐在總統席上的是不是黎元洪?”吳景濂說:“是的,是黎大總統。”鄒魯厲聲說:“黎元洪解散國會,就是背叛民國,當然失了大總統的資格。今天哪能準許他坐在大總統席上?趕他出去!”另一名國民黨籍議員彭養光也高聲叫罵:“法律問題沒有解決,議長何能召集開會!黎元洪高唱統一,可是國會自身首先就不統一,吳景濂醉心權力不能逃罪,黎元洪也應負連帶責任!”
議廳之上,一呼百應。“南溝沿六十四號”(以聚會之所的門牌為名稱的議員小團體)的民八議員淩毅厲聲質問:“黎元洪隻是平民,憑什麼資格出席國會?”焦易堂(也是國民黨籍議員)咆哮:“第二次解散國會是不是黎元洪幹的事?今天還有什麼臉來致賀詞!”“後孫公園十一號”的鄭江灝指著王寵惠說:“我認得王寵惠,他是一個平民,為什麼坐在國務總理的位子上?”鄒魯揎拳捋袖,大步朝台上奔去,謝持高聲附和,也隨其後。會場頓時大亂,其他議員趕緊攔住他們。
眼看場麵失控,王寵惠也不致辭了,大家匆匆在會議廳廳門外列坐照相,詎料鄭江灝還不罷休,跑到王寵惠麵前,唾沫橫飛地大罵內閣是“私生子內閣”,甚至把王寵惠從座位上推開,不準他照相。
鬧得最凶的,都是民八議員和國民黨籍議員,他們是奉旨搗亂,來北京的目的,就是要像孫行者鑽進妖精的肚裏,整垮國會。在整垮國會之前,先幫吳景濂整垮內閣。
顧維鈞在外交部大樓設了一個宴會,把內閣成員與國會領袖都邀請來了,希望大家能夠開誠布公,把酒言歡。據他描述宴會現場:“在宴席上,王寵惠博士坐在我對麵,我的右側是參議院議長王家襄,左側是吳景濂。吳一見到王寵惠,臉上就露出不高興的神色。”顧維鈞正想說點輕鬆的話題緩和氣氛,吳景濂卻當著四十多位賓客的麵,直截了當問王寵惠:“你是總理嗎?你是什麼總理?你對憲法有絲毫尊重嗎?國會要你下台,你為什麼賴著不走?”幾句話,聞其聲如見其人,吳景濂的倨侮跋扈之態活脫脫地展現出來了。
顧維鈞很同情王寵惠:“王博士畢竟是總理,他得維護自己的尊嚴。”王寵惠立馬反問:“難道你就是國會?”吳景濂聽了,竟拍案大罵“混賬”,吼道:“議長當然可以代表國會!”可憐王寵惠滿腹法律學問,麵對氣勢洶洶的東北虎,竟半點施展不出來,隻能訥訥地說一聲:“議長怎麼可以說出下流話來。”
這時,顧維鈞已強烈地感覺到,“北京籠罩著一種政治氣氛,似乎將要發生什麼事件來加劇內閣與國會的衝突”。11月17日下午,吳景濂和六位議員登門拜訪了張紹曾,建議由他來組閣,但條件是增加保定方麵的閣員位子。張紹曾喜出望外,滿口答應。當晚,吳景濂在小麻線胡同自己家中召集了六十多名議員開會,提出解決僵局的方案——推倒王寵惠內閣,由張紹曾組閣,這一方案得到議員們的支持。
然而,王寵惠內閣背後的支持者是吳佩孚,要推倒它,必須師出有名。於是,一宗不為人關注的奧國借款案,突然在這時爆了出來,像在政壇投下了一顆震撼彈。
據人揭發,財政總長羅文幹擅自和德奧奸商簽訂合同,允許以中國未經收到利益的無效債票作變相的補償,沒有提交國務會議通過。而奸商則從華義銀行預存的巨款內支付支票三張,其中8萬英鎊是給財政部的,8。5萬英鎊是給個人的,構成重大的貪汙瀆職嫌疑。
11月18日,內閣成員和京畿衛戍司令、京師警察總監、憲兵司令在海軍俱樂部聚會。當晚,聚會散了以後,羅文幹回到在南長街的家中,便被守在門口的警察帶走。當時羅文幹問警察:“拘票在哪裏?”警察出示總統手諭,羅文幹厲聲說:“手諭不是拘票,總統無權拘我!”警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強架上車,送入監牢。
羅文幹,字鈞任,廣東番禺人,擁有牛津大學法律碩士學位。民國肇創,即在法律界服務,是全國公認的法律權威,做官奉公守法,清廉如水,有“末世君子”的風範。他和王寵惠都在蔡元培領銜的《我們的政治主張》上署了名,如今卻遇上最嚴重的法律問題,蒙上貪汙的惡名,對他而言,不啻是沉重打擊。
在總理、司法總長都不知情的情況下逮捕閣員,事件非同小可。始作俑者,是吳景濂和張伯烈兩位議長,他們向黎元洪舉報,“財長羅文幹訂立奧國借款展期合同有納賄情事”,迫黎元洪立下手諭,將羅文幹送交地方檢察廳。其目的,顯然是為了倒閣。
第二天,全體閣員到總統府了解情況。王寵惠激動地說,如果總統下令逮捕閣員,請把他也一並送交法庭處理。黎元洪與衛戍司令王懷慶互相推諉,王說是總統下令抓羅文幹的,黎說他沒有下過這樣的命令。最後又轉而指向吳景濂,說是吳曾經口頭和書麵建議逮捕羅文幹。吳景濂辯解說,他隻是把這件事報告總統,怎麼處理要由總統來做的。幾個人指李推張,互扯貓尾。
顧維鈞打斷了他們的爭論:“如果沒有特別命令,衛戍司令肯定無權逮捕。這個行動不能認為是合法的。必須把這個事件看成是中國政府的恥辱,應該迅速采取措施,彌補已經造成的損失。”
11月20日,眾議院通過了查辦羅文幹案。當天京師地檢開始審理此案。華義銀行代理人出庭作證,聲明此案發生問題的支票是酬勞費,跟羅文幹無關。檢察廳要求吳景濂、張伯烈到法院對質,但吳、張二人都抗傳不到。他們的理由是:這個案子是總統交辦的,總統府不是訴訟機關,議長也不是訴訟當事人,不負告發人的責任。
11月22日,英國和意大利公使致函外交部,聲明展期合同並無手續上的不妥。至此,京師地方檢察廳判定無效債票一說,不能成立。而8萬英鎊為對方按合同規定付給中國政府的,折合成華幣約80萬元,轉給交通部50萬元,餘下作為行政日常開支。另3萬英鎊是付給安利洋行經理的手續費,5000英鎊是付給安利洋行買辦的手續費,並無進私人腰包。這份合同確實未經國務會議討論,也沒有請求總統和國會的同意,但財政部辦理展期合同一向如此,也算有章可循。京師地檢於當天無罪釋放羅文幹。
史家陶菊隱在《北洋軍閥統治時期史話》一書中,詳細分析了國會在該案中的違法行為:
吳景濂、張伯烈攜帶眾議院公函告發現任閣員貪汙瀆職,可是查辦案尚未提交國會,議長有什麼根據代表國會署名?如果是私人告發,就不應以議長的身份列名,並且蓋用國會的印信,也不應向總統告發。
眾議院在議長告發後才提出查辦案,卻並不追究議長濫用職權、冒發公文的違法責任。問題還不止此。根據臨時約法第十九條第十二項的規定,對於失職、瀆職的國務員隻能提出彈劾而不適用於查辦,查辦對象為一般官吏,所以對羅提出查辦案,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腳的。即使是彈劾案,也必須兩院通過後才能谘交總統執行。本案參議院並未討論,僅由眾議院單獨提出,也是違法的。23
陶菊隱認為,在這一案中,總統、議長、眾議院、內閣,統統都違法了。
11月22日,羅文幹由總統座駕接載,風光出獄。但該案卻並未平息,並且持續發酵,成為曹錕參選總統的一場前哨戰,國會充當了尖兵。曹錕當晚打了一個電報來,指責羅文幹“喪權辱國,納賄瀆職”,主張成立特別法庭徹查。吳景濂拿著這份電文,帶領二十多名議員,直闖黎元洪在東廠胡同的寓所,強硬聲言,如果吳佩孚敢包庇羅文幹,保定不惜與之決裂。吳景濂要求黎元洪發一份電報給吳佩孚,對他加以申斥。黎元洪迫於無奈,隻好按議員的要求,發了一份電報給吳佩孚。
吳佩孚雖然不讚成曹錕做總統,卻不敢公然反抗上司。11月25日,他通電表示“對曹使始終服從,對元首始終擁護,對羅文幹案毫無成見,聽從法律處理”。表明他已經服軟。北京的空氣,陡然轉冷,好像一場寒流橫掃而過。教育總長彭允彝在內閣會議上提出再辦羅文幹。1923年1月17日,眾議院通過重新查辦羅文幹的決議,並要求查辦京師地方審檢廳的檢察官。羅文幹再次入獄。
消息傳開,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宣布,教育總長彭允彝幹涉司法,羞與為伍,辭職出京。1月27日,東三省特別法庭發聲抗議,通電北洋政府司法部、大理院、法律館、總檢察廳、高等檢察廳和律師公會,抗議羅文幹案再議。嗣後,湖北、安徽、奉天、河南、山東、直隸、江西等地紛起響應,羅文幹案演變成中國司法獨立之戰。直至8月30日,京師地方審判廳宣布羅文幹無罪,再次將其釋放。
11月29日,王寵惠內閣宣告總辭。幾天後,黎元洪任命張紹曾組閣。
京師流傳著一首打油詩:
幹倒羅,閣已空,一聲渾蛋滾匆匆。
早知王寵難為惠,此去高恩竟不洪。
在新內閣中,保定方麵包攬了總理、陸軍、交通、財政、司法等位置,洛陽方麵一席都沒有。曹錕離總統的寶座,又大大邁進一步了。
國會要選舉總統,必須盡快把憲法弄出來。先製憲,後選舉,一切庶可步入正軌。
但《天壇憲法草案》,從擬成到現在,悠悠九載。憲法會議時開時停,就像羊拉屎一樣,走一路拉一路,到今天還沒有完。社會上早已非議如潮,不耐煩的聲音,響徹江南海北,愈來愈多的人覺得,與其為伊消得人憔悴,不如幹脆廢除了臨時約法,廢除了天壇憲法,廢除了憲法會議,廢除了國會……議員各自回家,好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20世紀20年代各省紛紛自製省憲,便是對國憲難產的反彈。但國會既開,不議憲交代不過去,而憲法起草委員會的委員,出於各種原因,很多已不能履行職責,唯有重新補選。
1922年11月15日,在入冬以後第一場寒流到來之前,憲法委員會在北京開會,繼續議憲。當天出席的起草委員有46人,由楊銘源理事主持。以往的憲法會議,往往受不足法定人數而流會的困擾,按國會組織法規定,“非兩院各有總議員三分之二以上之出席,不得開議。非出席議員四分之三以上之同意,不得議決”,大家對此都不以為然,以為門檻太高,難以做到,以往製憲不成,這是原因之一。於是,憲法會議一開,首先討論的,是如何降低開會條件。
在11月17日開會時,出席委員隻剩下39人,缺席6人,請假15人,已不足法定人數,隻能改為談話會。11月20日開會時,仍不足法定人數。11月22日開會時,宣布有2名委員因為缺席3次,法不容情,照例解職。在12月5日的會議上,出席委員便一下子達到51人,請假9人,無人無故缺席。
組織法經議員們修改為“非兩院總議員五分之三以上之出席,不得開議。非出席議員三分之二以上之同意,不得議決”,於1923年4月30日公布施行。但以修法來解決開會缺席問題,還不是最離奇的,最離奇的是規定議員出席開會有獎勵。5月議決修改《憲法會議規則》,規定議員每出席一次憲法會議。可領取出席費20元,缺席的人扣等額歲費。請假的須有5位議員證明,缺席過兩次除名。
新華門外車馬喧闐。吳景濂、王家襄、湯漪、褚輔成等人,同赴總統府,請黎元洪設法籌措這筆經費,以促成憲法。黎元洪倒也樂於支持,召集新任國務總理張紹曾及財政次長、稅務督辦、會辦等一眾官員開會,研究錢從何來。最後決定從海關建築經費中,借撥120萬元,分4個月提拔,每月撥製憲經費17萬元。出席會議的獎勵金,便從此處開支。詎料這筆經費,因未經內閣正式討論,後來竟成了倒閣的重要題目之一。如此討論國家憲法,真是世上罕有儔類,令全國億萬期待民主憲政的人士,同聲一歎。
黎元洪也知道自己的總統之位朝不保夕,唯一希望,就是在位期間完成製憲。他在6月6日,也即複職一周年時,發表通電,哀告各方:“國會再斷,約法蕩然,混沌糾紛,久淪為無法之國……元洪憂患餘生,急於求去。憲法期成,不過兩月,製憲以外,絕無所求。耿耿此心,可質天日。”“但這樣一個希望,恐怕也難以達成。做總統做得如此窩囊憋氣,亦屬世上罕有儔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