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美一人(1)(1 / 3)

當然,此刻他絕對料想不到,一起殺人陰謀正在暗中展開,而他本人正是因為這趟意外的送瓜之旅成為當晚夜宴凶殺案的首要疑凶,深深卷入其中。以致日後他那退休致仕已久的老父親張泌也不得不重新出山,全力勘破案情,希圖洗清兒子的殺人嫌疑。

故事還要從六年前的六月說起。當時正是三伏天時節,金陵暑氣陣陣,燥熱難耐。

在這個炎熱的夏季,二十六歲的張士師每日都是揮汗如雨,分外忙碌。他的名字叫士師,吃的也是負責掌管刑獄的“士師”的祿米,在江寧府江寧縣任縣吏,官就典獄一職,掌管江寧縣大獄。南唐於京師金陵設江寧府,下轄江寧、上元、句容、溧水、溧陽五縣,其中江寧、上元二縣都在金陵城內,以秦淮河為界南北分治,即所謂“赤縣”,較之其他三畿縣公務要繁忙得多。

自從北邊大宋皇帝趙匡胤平滅南漢劉囗政權後,江南的局勢驟然緊張了起來。其時,南唐已經向大宋稱臣,李煜不得稱“皇帝”,而是稱“國主”;李煜所下諭旨,不再稱“聖旨”,而是改稱為“教”;中央的行政機構亦改變了稱呼,如中書、門下省改為左、右內史府,尚書省改為司會府等。如此貶損製度,自然是刻意修藩臣之禮,表示不敢與大宋皇帝平起平坐之意。然而,趙匡胤誌在天下,總說:“天下一家,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日前正派人大肆在荊湖造船,南侵之意昭然若現,南唐政權已經處於岌岌可危的境地。

自開春以來,金陵城中不斷有操著北方口音的人被懷疑是大宋探子和細作[1]而被抓捕,城中心的江寧府大獄人滿為患後,不得不轉送部分囚徒到位於城北的江寧縣大獄監押。然而,到了數日前,宮中突然有中使來傳國主李煜口諭,將拘禁在府、縣兩獄的探子、細作全部放出,當然亦不允準他們再留在南唐,而是如數遣歸北方了。

這件事在金陵激起了軒然大波,城中一時傳聞紛紛:有人說是國主畏懼大宋如虎,竟然連細作都不敢得罪,生怕惹怒了宋朝皇帝趙匡胤;有人說國主有意向大宋稱臣求和,放還細作,是不想給趙匡胤以南侵的借口;還有人說,國主此舉,不過是有意向大宋示弱,以贏得時間來進行備戰準備。針對第三種說法,又有新的流言,說是國主即將拜熟悉北人情況的韓熙載為宰相,預備請他出山來支撐大局。

在此先對韓熙載作個必要的了解。韓熙載,字叔言,本是北方濰州北海[2]人,為後唐同光年間進士。其父韓光嗣為平盧軍留後,軍權在握,雄霸一方,是個實力派人物,因意外涉及最高權力鬥爭被殺,並且株連到整個韓氏家族。當時韓熙載年僅二十四歲,僥幸逃過一劫,在好友李穀的幫助下,化裝成商賈,逃往江南,後一直在南唐為官,曆事李囗、李璟、李煜三主,成為南唐的著名臣僚。他才華橫溢,精文章,善書畫,通音律,能歌舞,加上儀表出眾、風度翩翩,時人稱之為“神仙中人”。每次他外出之時,人們仰慕其大名,隨觀者前呼後擁,場麵十分熱烈,成為金陵的一大奇觀。不過因為韓熙載是北方人,又性情孤傲,不畏權貴,一直為江南士族所排擠,多次卷入黨爭,雖然一直位居高位,卻隻是裝飾南唐朝廷的點綴,並不為國主真正信任,也沒有任何實權。韓熙載本來自負才華,意圖有所作為,出仕南唐後曾有“幾人平地上,看我半天中”的詩句,然時刻要麵臨備受猜疑的境遇,心灰意冷下,便漸漸開始流露出名士風流放縱的一麵——他不肯與城中鳳台裏官舍的妻小住在一處,而是在金陵南門外的聚寶山建造了一座大宅子,內中畜養了四十餘名美貌姬妾,時常大開夜宴,縱情笙歌,過起了聲色犬馬的日子。盡管如此放浪形骸,韓熙載的大名還是遠播海內外,就連大宋皇帝趙匡胤也對他極為重視,曾特意派宮廷畫院祗侯王靄為使者出使南唐,暗中畫下三個被他認為日後可能是統一江淮障礙的人——分別為宋齊丘、韓熙載和林仁肇。宋齊丘號稱“江左之諸葛武侯[3]”,林仁肇則是南唐著名戰將,韓熙載得與此二人並列,足見趙匡胤對他的重視程度。後主李煜即位後,本來大肆猜忌北方籍大臣,甚至借口韓熙載的某次進諫有失大臣顏麵而罷去了其兵部尚書的職位,但據說他聽聞派往汴京的探子回報王靄畫像一事後,也開始對韓熙載刮目相看、日益重視起來。

雖則滿城風雨,張士師偶然也聽人議論這些傳聞,但他性情隨意,從未真正關心過。他是江寧府句容人氏,張家世代居住於此,不問政事,雖然也是公門中人,但隻在本地縣衙出任小吏,從沒有因為王朝迭變而有過任何改變。他的祖父張複,是五代十國時期吳國的句容縣“老行尊”;父親張泌則是南唐的句容縣尉,已經算是家族中惟一入品級的官吏了,雖然已經致仕退休,卻依舊是名震一方的人物,昔日就連江寧府尹也曾經請他到金陵相助破獲奇案。張士師子承父業,也承襲了家族的傳統,於時局不大熱心。數月前他調到京師任江寧縣吏時,家中人人反對,惟獨父親讚成,說是京師樞紐重地,各種勢力盤根錯節,對他的人生會有所曆練。張士師也視為見識世麵的大好機會,一直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怠慢。自從前幾日細作全部放歸北方後,他也好不容易有了難得的清閑,是以這一日到江寧府遞了公文、辦完公事,便回家換了便服,預備獨自前往西城秦淮河畔的金陵酒肆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