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那女子抬起頭來,粉麵桃花,清麗可人,隻覺眼前一亮。他登時記得曾在東城九曲方教坊見過此女,她名叫王屋山,不過她此刻已經不是教坊女子,而是成為了前任兵部尚書韓熙載養在聚寶山雨花台別宅的姬妾之一。能走進聚寶山,當然有其過人之處,她是這金陵城中最有名的舞伎——傳說其人擅跳綠腰軟舞,每當她翩然起舞時,慢處柔媚入骨,快處眼花繚亂,令人過目難忘。國主李煜先後立周娥皇、周嘉敏姐妹為王後,時人稱大、小周後,均為江南著名才女——大周後擅彈琵琶,小周後擅長舞蹈。然而有幸參加過宮中私宴的大臣卻私下議論說,大周後的琵琶樂《霓裳羽衣》有開元天寶餘音,固然絕妙,卻不及韓熙載姬妾李雲如之《十麵埋伏》那般層次分明、動感十足;小周後之《霓裳羽衣》舞纖細婀娜,亦遠遠不如王屋山之《綠腰》那般柔軟曼妙、勾魂奪魄。是以在傳聞中,這江南最有才藝的女子,竟不似在南唐的王宮中,而是聚集在聚寶山雨花台了。
張士師認出王屋山後,不由得頗感惶恐。他聽說舞伎舞姿的奧妙全在一雙腳,國主王宮中有個叫窅娘的舞伎為了在一群宮女中脫穎而出,甚至甘願忍受身體的痛苦,用帛纏成小腳,用足尖支撐身體舞蹈,果然舞姿格外與眾不同,由此深得國主讚賞,譽其為“淩波妙舞月新升”,上行下效,纏足的風氣也得以在江南婦女中彌漫開來。張士師見王屋山的繡鞋精致小巧,揣度她說不準也纏了小腳,所以才在擁擠的人群中難以立穩。
王屋山匆忙整理好衣衫發髻,又伸手向懷中探去,大概是在查驗是否掉了什麼東西,摸到東西還在,這才鬆了口氣,抬起頭來,杏目圓睜,瞪著張士師,嚷道:“你這人到底怎麼回事?”語氣甚是倨傲惱怒。
張士師自知理虧,忙賠禮道:“得罪了。”見王屋山不停地看著繡鞋,又問道,“小娘子的腳要緊麼?要不要在下送你回去?”不料王屋山卻發怒道:“我好不容易擠進人群,你這莽撞漢子[5]又將我拉了出來,好沒道理。”
張士師聽了不禁愕然,暗暗忖道:“若不是我將你帶出來,你這時恐怕已經不是站在這裏,而是躺在地上了。”心中雖然這般想,嘴上卻不願意與女子尤其還是一個美貌女子爭吵,隻好道:“實在抱歉。”
王屋山卻還是不依不饒,質問道:“你弄亂我的新舞衣,又踩髒了我的新繡鞋,這筆賬可要……”
一語未畢,忽聽見近身的人群“呀”的一陣驚呼,忙舍了張士師循聲望去。卻見馬上的新科狀元郎粲正誌得意滿地在朝她這邊揮手,不少圍觀的人也喜悅地揮手致意。她立時綻放了如花般的笑靨,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得意與驕傲。眼前圍觀的人,還以為狀元郎是在向他們探望招手,隻有她知道,他探望的其實是她,於潮水般的人群中,他揮手示意的隻有她一人而已。
張士師卻甚是機靈,知道這女子愛慕虛榮,有意將適才在人群中遭遇的混亂遷怒於自己,見她注意力轉移,趕緊趁機溜走。離開禦街後,總算沒有了人山人海的壯觀場麵。經過諸司衙門後,他便徑直向西,奔金陵酒肆而去。
金陵酒肆位於飲虹橋畔的渡口,毗鄰魚市與銀行[6],是個繁庶熱鬧所在不說,還是昔日唐朝大詩人李白題詩所在: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嚐。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正是這首《金陵酒肆留別》,令金陵酒肆聲名昭著長達近兩百年。然而,這兩百年的太白遺風卻也抵擋不住一朝一夕“飲魂橋”[7]的恐怖傳說。自附近突然冒出個飲魂橋鬧鬼的故事,酒肆生意一落千丈,再也沒有了昔日人聲鼎沸的氣概。
到得金陵酒肆,果然門可羅雀,與禦街進士遊街的風光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店內也就有幾名老文士聚在角落一桌,低聲交談著什麼。張士師原也認得那人是老熟客,隻是跟他們從無話說,自挑了一張臨窗的桌子坐下,要了兩瓶老酒、一碟花生米、一碟筍脯豆,自斟自酌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