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女子和著笛聲唱道:“泛泛淥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芙蓉含芳,菡萏垂榮。朝采其實,夕佩其英。采之遺誰?所思在庭。雙魚比目,鴛鴦交頸。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知音識曲,善為樂方。”
聲音頗為嬌媚柔美,最後“有美一人,婉如清揚”一句反複唱了三遍,情意綿綿,帶著幾分婉約。然曲終之時,終不見吹唱者人影。遙望西北石頭山數峰一片青翠,幽然立於江上,綿邈含情,而眼前垂柳依依,水氣蒸騰,仿似煙波不盡;未免給人增添了無限迷離惆悵。
便在此時,隱隱有暗香浮動,眾人循著香氣一齊朝門口望去,隻見一名二十七八歲的雪衣女子飄然步入了酒肆——隻見她眉目如畫,全無粉黛之色,麵容雖然略見憔悴疲憊,卻依然冰肌玉骨,顯露出驚人的美麗。
眾人各自大震,心頭均是一模一樣的想法:“所謂‘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當真便在眼前了。”一時間,似不能相信眼前所見便是事實。
那女子盈盈奔到櫃台,問道:“周老公[8],我訂的二十壇老酒可曾預備好了?”聲音又是清亮又是柔美,娓娓動聽,仿佛天外傳來的聲音。
她便是有“江南第一美女”之稱的秦囗蘭了。世人論人間之絕色女子,當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而這秦囗蘭竟每樣均占全了不說,還精通音律、廚藝、女紅,才貌舉世無雙。就連張士師這等隻聞其名、未見其人者,一望之下便即目瞪口呆,心中隻道:“這一定就是秦囗蘭了,隻有她才配有這般花容月貌。”
他適才在禦街遇到韓熙載姬妾王屋山,已經深歎其美貌,隻是不喜其為人,所以未多理睬,現今見了秦囗蘭,方知何謂絕色——閃亮的星星點綴天幕誠然美麗,但皎潔的月亮一出,在光華的映照下,星星亦要黯然失色了。
周姬聽到秦囗蘭發問,忙站起身來,客氣地道:“何勞娘子親自前來!韓府要的老酒,適才已經讓犬子周壓與夥計述平一道趕車送往聚寶山了。”秦囗蘭聽說,便道了謝,不再多說,轉身如風拂楊柳般走了出去,身姿極為嫋娜。隻留下一陣極清極淡極雅的香氣,仿若幽穀蘭花,猗猗揚揚,也不知道是人香,還是花香。
張士師一直緊盯著秦囗蘭,目光未離開過半刻,直到她從視線中消失了許久後,他頭腦中的暈眩迷離才慢慢散去。他又將目光投向窗外,突然心又跳得快了起來,那秦囗蘭竟然又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她正慢慢踱到飲虹橋東邊的渡口,最終佇立在那裏。她這種天生的美人尤物,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都是風姿綽約、楚楚動人的。
然而,她現在的神態,卻是有些特別,隻癡癡地凝視著水麵,仿佛一幅懷舊寫意的水墨圖。較之陽光,水其實更有靈氣和生機,它總能穿透雲山霧罩的幻覺、以及山盟海誓的諾言,用溫潤的清純挑動最柔軟的情感,又能用潮濕的含蓄深藏起所有的回憶,輕而易舉地將人的思緒拉長,既給心靈以熟悉的感動,又給腦海以迷離的清醒。此刻,秦囗蘭的心思大約也被這一方靈動的秦淮河水給掬住了。她長久地臨水而立,便如驚鴻照影,寂寂地等待著,看上去有些幽怨,又有些神秘;有些溫柔,又有些冰冷。
若是她站在秦淮河岸別處,隻能引來張士師更多癡迷豔慕的目光,但偏偏她站在了飲虹橋旁邊。張士師出生公門世家,對環境天生有一種警覺。他遠遠瞧見她臨水照花、孤芳自賞的樣子,心中忍不住歎息,就算旁人不知道究竟,難道她秦囗蘭也不知道這飲魂橋的詭異傳說其實正與她本人息息相關嗎?那一夜跳橋自殺的北方男子,正是因為她而死。確切地說,應該是因為韓熙載的刻意作弄而死。
那男子本是北方大宋派到南唐的使者,名叫陶穀。他本是北方有名的學者,強記嗜學,博通經史,諸子佛老,均有涉獵,且善書法,字跡雄秀,效柳公權,家中收藏有大批名家名畫。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後,群臣尚不知所措之時,陶穀卻從袖中掏出一份早已經寫好的《勸進表》,力勸趙匡胤稱帝。
宋朝立國後,他自然備受器重,被任為禮部尚書翰林承旨,半年前又被趙匡胤派到南唐出使。不料陶穀一到南唐,便擺出一副大國使臣的架子,盛氣淩人,甚至見了南唐國主李煜也是傲慢無禮,語多不遜。南唐君臣雖然大為不滿,但在宋朝國力的強大壓力下,也隻能忍氣吞聲。偏偏韓熙載在北方時早已經結識陶穀,認定此人不過是個虛有其表的偽君子,決意設下圈套引陶穀露出廬山真麵目。既然陶穀表麵正直不阿,以剛克之難以奏效,便隻能采取以柔克之。經過精心策劃後,韓熙載派自己府中最美貌的姬妾秦囗蘭出馬,裝扮成驛吏之女,安置到陶穀所居住的驛館中。每日,秦囗蘭都在陶穀居處前打掃,陶穀見她溫婉美麗,雖然布衣釵裙、不事粉黛,卻是舉止不俗,便留了心,放下狂傲不羈的架子,上前溫言詢問。秦囗蘭自稱是館驛守門老卒之女,因夫婿亡故,無以依靠,不得不托身於老父。陶穀聽了很是同情,二人言談甚歡。當晚,秦囗蘭又為陶穀彈奏了一曲琵琶,情致纏綿,深情款款。早已經心猿意馬的陶穀終於沒能抵擋住誘惑,違背了士人的“慎獨”之戒,情不自禁地擁著美人成一夕之好。次日起床後,他還特意填了一首《春光好》的詞,贈予秦囗蘭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