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屋山早已經花容失色,驚惶不能自己,一手掩麵,一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旁側郎粲的衣袖。郎粲勉強拍了拍她肩頭,示意不必驚慌,但其實自己也按捺不住地恐慌,甚至有些後悔今夜來這聚寶山參加宴會。
秦囗蘭雖沒有像旁人那般退開,卻也是麵色慘淡如紙,喃喃道:“怎麼會這樣?”身子搖晃了兩下,顯是從未見過此等情形,駭異之極。韓熙載正起身離開臥榻,見她風雨飄搖,忙伸手扶住,攙到一張椅子上坐下,問:“你受驚了。”
秦囗蘭恍惚難安,一直到坐下才發覺扶住自己的人是韓熙載,有些意外,搖了搖頭:“我沒事。”韓熙載低聲問道:“你怎的比前些日子清減了許多?”言語之間甚見關切。
秦囗蘭頓覺有千般柔情、滿腔心事,卻是一字也說不出來——自向大宋使者陶穀施美人計那件事後,他們便漸漸疏離,她本來以為,那種心上的鴻溝再也無法填平,但這一刻,他們仿若跨越了一切障礙,又親近了——發怔半晌,眼眶一紅,道:“改日說吧。眼前這事……卻如何是好?”韓熙載淡淡道:“他們要殺的人是我。”秦囗蘭一怔,問道:“他們?”
韓熙載冷笑一聲,麵色突然嚴峻如鐵,回身問道:“韓府吃老圃的西瓜二十年了,從來沒遇到今天這樣的怪事。今日這西瓜是怎麼來的?”他的聲音並不嚴厲,但卻自有一股不容人反抗的威嚴。
老管家終於醒過神來,望了一眼張士師,結結巴巴地道:“西瓜……西瓜是典獄君……送來的……”
電光火石之間,張士師已然明白了自己的不利處境——他既非韓府中人,又不是夜宴的客人,送過西瓜後更以“可疑”的理由主動要求留在了韓府,理所當然地是最值得懷疑的人選。果見眾人目光如箭,毫不留情地注往他身上。
恰在此時,珠簾微響,陳致雍和朱銑揭簾而入,見堂內氣氛凝重,人人肅穆,不免驚訝萬分。朱銑腳下未動,目光早已經投向了一旁的秦囗蘭,她卻絲毫沒有留意到他的進來——她正委頓地倚靠在座椅上,茫然地望著肴桌上的西瓜,又是驚奇又是困惑。
陳致雍心下大奇,問道:“出了什麼事?”李家明答道:“有人在西瓜中下了毒。”他雖沒有指名道姓,視線始終不離張士師左右,話中之意不言而喻。
一刹那間,陳致雍和朱銑互相對望了一眼,神色不約而同地起了微妙的變化——意外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惟恐禍及自身的慌張。幸好堂內諸人注意力不在二人身上,隻稍作回望,隨即迅速扭轉目光,繼續瞪視著張士師。
張士師久曆刑獄,深知人言的可怕,不等旁人發問,立即解釋道:“下吏江寧縣典獄張士師,今日恰好路過城北,受老圃之托,送西瓜到貴府,絕非下毒之人。”韓熙載沉聲道:“那這西瓜到底是怎麼回事?”張士師道:“這個……下吏也不十分清楚……”
他已經詳細回憶了整個經過,從在瓜地親眼見到老圃從瓜蔓上摘下西瓜放到車上,再由他一路送來韓府,直接運到這湖心小島的廚下,中間並無任何差錯。如果說誰有機會下毒,那麼一定是韓府中人,且時機是在他運瓜到韓府之後。但西瓜不同於其他酒水菜肴,外有厚厚的瓜皮,下毒難度既大,又極易被事先覺察,此人若有心殺人,又怎會愚笨至此?這一節,他想得到,堂內諸人自然也想得到——有機會在西瓜中下毒的人遠不止他一個,但他卻是惟一一個隻有機會在西瓜中下毒而無法接觸到其他食物的人——因而無論如何他這個送瓜人都脫不了嫌疑。
既知在西瓜一事上難以自明,他隻好抗聲力辯道:“下吏身為公門中人,深知天子腳下、王法可治,怎會平白無故地往瓜中下毒?況且下毒目的無非是要殺人。殺人就該有下手的對象,下吏今日受人之托,才第一次來到韓府,與在座各位大多素不相識……”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深覺“素不相識”一詞並不妥貼,堂內幾位官員雖不認識他,他卻是認識對方的。
周文矩忽接口道:“我認識典獄君,我們是同鄉。”其實早在王屋山熱舞綠腰、張士師初到花廳時,他便一眼認出了這位句容同鄉,隻是一直不得其便招呼而已。
張士師亦深感意外,他習見官僚的明哲保身與勢利,當此不妙處境,得到周文矩的主動出聲招呼,本身就是一種支持,便朝他感激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