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隨即扭轉了頭,以一種奇特的悲傷凝視著地上的李雲如——她雖然眼睛睜著,卻是永遠不會再醒來了,想不到今夜一曲《潯陽夜月》,竟成為了絕唱,縱然尋到了那天下聞名的雙鳳琵琶又有何用呢?尤其令他不甚傷感的是,眼前此情此景,又令他想起了他的愛妻,也就是他的第一位夫人,四十年前她被殺時,也當是死不瞑目吧?若是當時他遵守了諾言,與她死在了一起,現今大概也不會有這麼多遺憾與煩惱了吧?
他一向以風流倜儻自居,對女人沒有特別在意過,偏偏女人還總愛圍著他轉,眾人從未見過他如此傷感的樣子,好像完全變了個人,就連秦囗蘭也從未想象過他還會有如此深情款款、愛意綿綿的柔情一麵,一時不敢驚擾了他。隻是她卻情不自禁地去想:他在意的到底是李雲如本人,還是她肚子裏的孩子?
忽聞珠簾晃動、腳步輕響,回頭驚望,卻是石頭抱著一壇酒進來。他渾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是默默走到牆角,將酒壇放下。
秦囗蘭素覺虧欠韓曜母子良多,有心為韓曜開脫,便對李家明道:“官人斷定是阿曜所為,不過是因為適才他不在堂內,可不在堂內的也不僅僅是阿曜一人……”李家明極是精明,當即會意,哼了一聲,道:“娘子是想說這啞巴仆人殺了我妹子麼?他多半還不知道我妹子已經死了吧。”
此時石頭正要退出花廳,大胖忙上前扯他到堂中,比劃了幾個手勢,又指了指屏風前李雲如的屍首。石頭大驚失色,“啊啊”連聲,一會兒望望老管家,一會兒望望屍首,雙手不停地在衣襟上上下摩挲,完全不知所措。
李家明冷笑道:“他這個樣子,會是凶手麼?”小布也道:“石頭怕李家娘子……怕得要命,平時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怎會有膽殺她?”
秦囗蘭便不再多說,隻望著張士師,隱有求助之意。張士師早聽出她想說韓曜不是凶手,雖不明白她為什麼以德報怨,但料來該是為了討好韓熙載的緣故。他當然不願意拂逆她的意思,但照他判斷,李雲如之死確實以韓曜嫌疑最大,就算石頭與李雲如真有什麼恩怨,平日多的是下手機會,何必要選今晚人多眼雜的時候下手呢?
他輕輕咳嗽了聲,未及開言,李家明已搶著道:“典獄君,你是不是該立即回城,帶人到鳳台裏將韓曜抓起來。”韓熙載始終不發一言,隻是呆望著李雲如的屍首。張士師遲疑道:“這個……如果真是韓曜殺了人,事情已然敗露,他該當立即逃逸,還會冒險回家麼?”李家明道:“當然會回家,他死也不會離開他母親的。”張士師一怔,正欲問他何以能如此肯定,朱銑忽插口道:“未必便是韓曜所為。”
李家明心下極是不滿,暗想:“韓熙載都無話可說,你這又是要為誰出頭?”李家明剛成年時父母便染病亡故,隻留下尚在繈褓中的小妹,因而他既是兄長、也是慈父,一手將李雲如拉扯大,兄妹感情極深。此刻為了要替妹妹報仇,別說是韓曜了,就算是韓熙載本人他也絕不會隱忍。不過他還是頗顧忌朱銑在官家麵前的地位,稍忍怒氣,不快地問道:“朱相公此話何意?”
朱銑自被懷疑往西瓜中下毒以來,相比於陳致雍的難以自安,顯出處變不驚的大將風度,不做任何辯解,一直緘默不語,此刻突然開口,未免令人意外。他亦自覺不妥,隻望了陳致雍一眼,遲疑道:“嗯……”最終還是欲言又止。
張士師見秦囗蘭神色頹然沮喪,心中不忍,便道:“我先出去四下查探一下,看看李家娘子到底是在何處中毒。”秦囗蘭忙道:“典獄君頭一次來,不大熟悉這裏,不如由我領你去。”
張士師正想請老管家帶路,見她主動請纓,不免又驚又喜,嘴上卻道:“不敢有勞娘子。”秦囗蘭徑自取過一盞紗燈提了,道:“典獄君請隨我來。”方欲離去,老管家急叫道:“典獄君,那這裏……該如何是好?”
此刻堂內人人皆有沮喪驚懼之色,又不得離開,不由自主地將張士師當作了倚靠——就在今晚臨大事之時,許多人才突然發現熟識多年的朋友原來是這般陌生,自己也許從來就沒有了解過對方,比較起來,倒是這第一次見麵的張士師可信多了。
張士師料想眾人度日如年,均恨不得及早離開,便道:“官府到來之前,各位切莫輕易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