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穿過垣廡,來到一處佛堂,上寫“雷音堂”。小沙彌請張士師進去堂側廂房坐下,道:“師傅還在前麵香積殿做早課,請官人在此稍候。”施了禮出去,一會兒再進來,奉上一盞茶和一碟筍脯豆[7],由退了出去。
張士師吃了幾粒筍脯豆,隻覺得鮮美可口,遠過金陵酒肆的味道,吃了半碟,還不見人來,左右無事,便站起來四下打量,來到正堂,隻見上首菩薩天人之像,設纓益床,嚴飾之具,均極為精致華美。像前桌案上擺有兩個紫金銅爐,積了大半爐香灰,略略掃了一眼,便立時留了心——右邊爐灰堆尖撮起,左麵的卻是平的,明顯留有人指撥過的痕跡。他心念一動,伸食指入去,未探底便觸到一件物事,忽聽得門外小沙彌道:“師傅回來了。”急忙將手縮了回來,將公服上抹了兩下,飛快地退回了廂房。
卻見德明昂首進來,雙手合十道:“典獄,我們又見麵了。”張士師道:“在下冒昧打擾清修,還望長老恕罪。”德明道:“不敢。典獄請坐。”又問道,“這筍脯豆也算是本寺特產,典獄嚐來味道如何?”張士師道:“嗯,味道不錯。長老,我想跟您談一樁正事,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德明道:“事本無正無反,是典獄的心強行將它分了正反。典獄請說。”
張士師反感他總是故作高深,明知對方身份特殊,卻再也不願意跟對方客氣,當即道:“正事也好,反事也罷,長老為何一早就交代了善生小師傅,說是官府早晚會找來這裏?”德明愣了一下,顯是沒有料到對方如此開門見山,半晌才道:“貧僧隻是有所預料……”張士師道:“預料到我們會從老圃身上順藤摸瓜吧?”
德明忙問道:“貧僧聽說官府昨日將老圃捉走了,他現下如何了?”張士師道:“老圃麼?他很不好。”德明驚道:“莫非你們懷疑老圃跟毒西瓜有關聯,對他嚴刑逼供?嗯,貧僧一直以為典獄不是那種靠刑罰來審案的人呢。”張士師道:“在下若想嚴刑逼供,早該將參加過夜宴的所有人拘禁起來嚴刑拷打,若是如此,想必現在已經問出凶手是誰了。”
德明道:“那典獄說老圃不好是何意?”張士師道:“老圃死了。”德明大感意外,沉默了一會兒,才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再無之前泰然神色。
張士師道:“長老不問問老圃是怎麼死的麼?”德明道:“典獄是官府中人,心中早有公論,又何須貧僧多問?”頓了頓,又喟然歎道:“想不到連老圃這樣一心享受世俗生活快樂的人,都逃不掉罔罟之苦。”張士師冷冷道:“我隻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長老請好自為之。”
他已經料到無法從德明那裏問出更多有用的話,但對方與毒西瓜案、陳致雍被扼殺案有牽連是確認無疑的事實,除非有鐵證,不然很容易被反告。況且到目前為止,他始終想不出德明卷入這些殺人案的意圖何在。按照公門老行尊的說法,沒有動機,就沒有嫌疑,除非他是瘋子,但德明能成為國主座上賓,顯然並不是瘋子。
他也不待德明回應,疾步奔出廂房。趕到正堂,見左右無人,將手往爐灰中一掏,卻是個小小的瓷瓶,飛快地收入懷中。方欲離開,又想起那筍脯豆的美味,頗為不舍,想了一想,幹脆重新回到廂房。德明依舊悄立原地,陽光透過窗棱射到他臉上,塗抹了一層黯淡的橘黃。張士師取出汗巾,將剩下半碟筍脯豆盡數倒入包好,才道:“多謝長老款待,在下告辭。”德明緘口不語,隻默默地看著他離去
張士師走出雷音堂,不能肯定後門尚且開著,便幹脆從正門出去。積善寺建築很新,林樹不多,大約是當今國主登基後才興的土木。由於建製頗大,行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前麵有人語聲。過去一看,隻見一名灰衣僧人正領著兩名小沙彌在正殿前麵派發開光佛像。擺放佛像的桌案前麵,竟還糊著張麻紙,上麵寫著“不收鐵錢”四字。大約二十來名善男信女排著長隊等在階下,手中各自握著錢袋,每聽見灰衣僧人叫道:“下一位。”便依次上前,將錢交給右首的小沙彌,然後自左首的小沙彌手中捧過佛像,神色極是虔誠。
張士師忍不住搖頭,這大殿叫“香積殿”,不如改叫“銅錢殿”好了,如此濃厚的銅臭味,實在是有辱佛門清淨之地。他曾聽耿先生提過一些寺廟利用國主尊崇佛教大肆聚斂財物,今日親眼得見,方知確實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