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積善寺上了官道,他迅疾從懷中掏出那從香爐灰中取來的小瓷瓶,打開封塞,裏麵裝有小半瓶白色粉末,他心下已經隱隱可以猜到這是什麼東西,忙往江寧縣衙趕去。
剛近大門,便見江寧府差役朱非正在四下翹望,忙招手叫道:“朱哥兒過來。”朱非忙迎過來道:“典獄君可回來了!仵作已經到了,正在大獄裏驗屍呢。”張士師道:“嗯,我馬上就進去,不過有件事想先問明朱哥兒。昨日你到韓府去請韓熙載來縣衙認那北方客的屍首,可有什麼特別之事?”朱非撓了撓頭,道:“沒有啊。”張士師道:“請朱哥兒詳細敘述一遍經過。”
朱非見他神色嚴肅,料來必有緣故,邊努力回憶邊道:“我昨日奉張公之命去聚寶山知會韓相公,離開老圃瓜地後先到江寧縣衙借了匹馬,然後出城,在山腳遇到典獄君你們一幹人,分別後我徑直上山,因路滑難行,馬就留在了山下。一到韓府,就聽見前院有人在爭吵……”
張士師道:“爭吵?誰與誰在爭吵?”朱非道:“是李家明與舒雅。聽起來好像是為了棺材板的事,昨日一場大雨後,山路難行,韓府為李雲如訂的楠木棺材好幾日將無法送上山。舒公子好像是嫌天氣熱,怕屍首壞了,希望李家娘子早日入土為安,想將就用一副韓府現成的棺材,李官人卻嫌那棺材板太薄,不配他妹子,兩人就吵了起來。”
張士師心道:“舒雅這樣性格怯懦的人居然也會跟李家明吵架,可見他確實急著想將李雲如下葬。嗯,這事有點兒可疑。”又問道:“後來呢?”朱非道:“後來一見我進去,他們就不怎麼吵了,隻告訴我說韓相公人在後院,我尋到了他,告訴他瓜地挖出了一具屍首,想讓他去認認看,他隻冷冷問:‘那與我有何關係?’於是我告訴他,老圃從那人身上得了塊玉扇墜,我還沒有來得及說耿煉師發現了那塊扇墜與他手中那塊一模一樣,他飛快地站了起來,問是什麼扇墜。我大致描繪了樣子,他便立即道:‘走,我隨你下山去看看。’我見時已近夜更,他又住在城外半山,進出多有不便,就勸他明日一早再去縣衙不遲。他當時考慮後也答應了,我便自行下山,騎馬回城,正好趕上關城門,之後到江寧縣衙還了馬匹,便回家去了。”
張士師聽了,推測韓熙載應當是夜更之後才入的城,至於他如何能在城門關閉後進城另待它說,他等不到次日,自見耿耿難寐之情,那北方客對他而言一定十分重要,以他為人之犀利,定然惱怒老圃害死了北方客,前往大獄興師問罪。如此推斷起來,老圃他殺的可能性倒是小了許多,若說這世上有人能不動聲色地就置人於死地,那一定隻有韓熙載能做到了。
趕回大獄,仵作楊大敞正搭著梯子在查看鐵窗高處的腰帶,一旁自有江寧府書吏宋江記錄。隻聽見他喝報道:“是死結,很結實。打結處朝著街外,應當是老圃親手所結。”張士師道:“這麼說,可以肯定老圃是自殺了?”楊大敞道:“嗯,是的。”從梯子上下來,又道,“老實說,我也不相信老圃這樣的人會上吊自殺,不過勘驗結果確實如此。他頸中勒痕在左右耳後交會,雙眼緊閉,嘴唇張開,兩手緊握,牙齒露出,口中的舌頭抵住了牙齒,胸前尚留有涎水滴的痕跡,臀後有糞便露出,這些都是自縊的跡狀。”張士師道:“若是有人從牆外登高到窗棱處,突如其來地勒死了他,再偽裝成自殺,會是怎樣的情形?”楊大敞道:“若是如此,勒痕當是平的,不會在喉嚨下相交,且顏色極深,不會是現在的深紫色,而是黑色。”
張士師疑惑全解,當即道:“如此,便以老圃自殺結案。”見本縣獄卒郭見尚哭喪著臉縮在一旁,便叫道,“郭哥兒,你既不當班,也不必苦守在這裏,老圃自殺一事,責任首先在我,不關郭哥兒的事。”
郭見擔驚受怕了半天,終於等到了這一句,心下感激,哽咽著低聲道:“多謝典獄。”張士師道:“麻煩你回家歇息時順便去知會老圃家屬一聲,請他們來領取屍首。”郭見應聲道:“是。”正要離去,張士師突然想起德明歎息的那句“想不到連老圃這樣一心享受世俗生活快樂的人,都逃不掉罔罟之苦”,有所感悟,又道:“就別讓老圃過拖屍洞[8]了,回頭架天秤的吊子錢我來出。”郭見忙道:“哪敢要典獄君出錢。”說完後,自出去辦事。
張士師又將從德明那裏取來的小瓷瓶取出,交給楊大敞道:“麻煩仵作給驗一下這裏麵是什麼。”楊大敞接了過來,隻略略一看,便皺起了眉頭。張士師忙問道:“是不是……”楊大敞飛快地打斷道:“還不能斷定。”又自他那寶貝竹籃中取出銀針,插入瓷瓶中,見銀針變成了黑色,才道,“果然是砒霜。”張士師忙道:“不是還沒有用皂角水擦洗麼?”楊大敞瞪了他一眼:“粉末無需擦洗。”又問道:“這砒霜典獄是從哪裏得來的?”張士師歎了口氣,道:“積善寺雷音堂。”
楊大敞先是愕然,隨即再不發一言,默默收拾了竹籃出去。張士師知他畏懼德明身份,不敢多言,在場差役、獄卒要麼不明白究竟,要麼也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