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大獄,不由得有些惆悵滿懷。到目前為止,張士師已經基本上破獲了詭異的毒西瓜一案,案情水落石現,可他卻一點也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總覺得心裏沉甸甸地難受。正要回江寧府向府尹稟告案情,又突發奇想,交代差役們先回府,自己決意再去一趟積善寺,打算直接向德明問清楚為什麼要這樣做。對於得道高僧行凶殺人這一點,不僅常人難以相信,就連他也覺得實在難以說通,他太需要一個理由了。
張士師照舊抄瓜地小道來到積善寺後門,卻見曾領他進去的小沙彌善生正等在門口張望,當即上前問道:“小師傅是在等我麼?”小沙彌點了點頭。張士師訝然道:“你怎麼知道我還會再來?”小沙彌道:“是師傅交代的。”張士師點了點頭,不再多說。
再來到雷音堂廂房,德明正端坐在椅上,閉目念經。張士師一時不敢驚擾,隻默立一旁。大概被這種靜穆的氣氛所感染,他此刻的心態,較之前趟來時的咄咄逼人,突然平和了許多,就連他一直反感的德明長老,突然也變得沒那麼麵目可憎了。
過了許久,德明才睜開眼睛,問道:“典獄再次大駕光臨,當是胸有成竹了。”張士師道:“不敢。在下之前多有得罪之處,還請長老恕罪。”德明道:“你孤身一人前來,是想問貧僧為什麼麼?”張士師道:“正是。長老是出家人,慈悲為懷,高潔出塵,為什麼會卷入這等俗世凶殺呢?”德明歎道:“典獄君無心功名利祿,率性而為,自然不知道這恰是凡世的困惑,豪傑俊秀出眾,卻往往比常人更無奈。唉,貧僧真是罪孽深重,愧為佛門中人。”
張士師不明所指,正待細問,那小沙彌善生突然驚慌失措地跑進來嚷道:“不好了,師傅!府尹派了許多人來到寺外,說師傅是北方大宋的奸細,還下毒殺人,要捉拿師傅。”張士師心道:“來得好快!定是朱非他們幾個回府後告訴了府尹說積善寺發現了砒霜。不過這德明是北方大宋奸細的事,我怎麼還是頭一次聽說?”
一刹那間,他已經想明白所有的緣由——大宋奸細,這確實是德明下毒殺人的惟一動機,長老的身份隻是他的掩飾和偽裝,所以他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王宮,理所當然地住奢侈豪華的寺廟,甚至明目張膽地出現在韓府夜宴這樣的靡靡場合,不為別的,隻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細作,他的真實身份需要他刺探南唐的軍國大事,需要他大肆消耗南唐的國庫,需要他出麵除掉韓熙載這樣號稱能挽救危局的大人物。他聽說韓熙載即將在南唐拜相後,擔心對宋朝不利,於是起了謀殺的心思,恰好積善寺與老圃瓜地有著地利之便,韓熙載又酷愛吃老圃西瓜,他便精心挑了兩個大瓜,特意交代老圃留給韓府,再往瓜中注毒,預備將韓府人一網打盡。夜宴當中,他有意姍姍來遲,無非是要有意造成與下毒事件無關的假象。若不是那個枉死的北方客口中長出了血西瓜的話,這幾乎就是個天衣無縫的殺人計劃。
他腦海正飛快地盤旋間,德明已經黯然走了出去,隻聽見外麵人語嘈雜聲漸行漸近,一個宋人的細作生涯眼見就該結束了。
注釋:
[1]潲(shào):風吹得雨點斜灑。
[2]抄案房:書吏記錄、謄抄訴訟文書、審訊口供證詞、批詞判決等公文的地方。
[3]更,是中國古代夜間用來計時的單位。一夜分為五更,每更約等於一個時辰,大致相當於現代的晚上七點到九點為一更,九點到十一點為二更,午夜十一點到一點為三更,淩晨一點到三點為四更,淩晨三點到五點為五更。
[4]狴犴(bì àn):又名憲章,相貌似虎,威風凜凜,因其平生好獄訟之事,古人習慣將其刻鑄在監獄門上。《天祿識餘·龍種》:“俗傳龍子九種,各有所好……四曰狴犴,似虎有威力,故立於獄門。”後常常借指牢獄。
[5]獄廳:獄卒辦公的場所。
[6]續木:古稱“囗(jiē)”,即木本植物的嫁接。
[7]明朝初年,南京北門(時稱金川門)建有積善庵。因庵後長有大片竹林,每到春天竹筍茂盛,庵內眾尼便挖出鮮筍,加鹽煮熟,再上籃曬幹成筍脯,然後將黃豆浸泡好,加適量醬油、糖煮熟,一樣攤開曬幹後,再與之前曬好的筍脯混合,裝進瓷壇貯藏,由此得名“筍脯豆”。曆久不壞,需要吃的時候,隨時自瓷壇中取出。因味道鮮美,善男信女都專門到寺裏來討要品嚐,民間也紛紛仿做。後積善庵雖被毀,筍脯豆卻流傳了下來,清人袁枚《隨園食單》對其製作做法有詳細記載,至今仍是南京家常小菜。
[8]照古代監獄規矩,死在監獄中的人不得從大門出,隻能走所謂的拖屍洞(在圍牆上開的一個僅容屍體通過的洞,類似狗洞)。死者親屬若不想受此侮辱,隻能交一筆吊子錢,用天秤(類似打水的桔槔)將屍體從圍牆上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