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先生心頭卻莫名的沉重,難怪那差役梁尚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家——這裏所有人的關係都是微妙的,他們都在互相隱瞞著、欺騙著,情感上的糾葛如一團亂麻,連怨恨都是如此錯綜複雜,實非外人所能理解。
卻說張泌與耿先生一早趕去韓府,出城中正遇到新科狀元郎粲在長幹橋[1]上徘徊。耿先生有意叫道:“狀元公,我們正要去韓府,一起去吧?”郎粲道:“啊……這個……”耿先生道:“咦,你站在這裏,不是正要去聚寶山麼?”郎粲忙道:“不是不是……我隻是路過這裏……不過,請問那個……典獄君找到凶手了麼?”張泌道:“你為何懷疑往金杯中下毒的是舒雅?”郎粲道:“他……噢,不是,我也隻是猜測。”
耿先生冷笑道:“難道狀元公以為旁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你與王屋山……”郎粲當即漲紅了臉,暴怒道:“不可胡說!”張泌道:“我關心的是真相,隻在乎誰是凶手,對那些風流韻事沒有任何興趣。狀元公,請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所知道的。不然的話,舒雅真是凶手,你便是知情不報,舒雅不是凶手,他可以反告你誣陷。對閣下而言,當下最要緊的還不是仕途前程麼?”
這幾句話打中了郎粲的要害,他便如一隻鬥敗的公雞,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囁嚅半晌,才道:“我曾經聽屋山提到她撞見過李雲如和舒雅的私情,還握有實證……所以我懷疑是舒雅要殺屋山,結果卻誤殺了李雲如……”耿先生道:“你之前為什麼一直不說?”郎粲道:“這個……”張、耿不再睬他,自往聚寶山而去。
山路泥濘難行,不多會兒張泌便滿腳是泥,耿先生的鞋襪卻甚是幹淨,隻有側邊粘有少許泥巴。到了竹林,正遇到正從韓府中出來的江寧府差役梁尚。梁尚一見二人,便喜滋滋地道:“二位來得太好了,小的這裏有件要緊物事要給張公看。”一揚手中,卻是一封信。
張泌接了過來,信皮上並無一字,掏出來信紙打開,念道:“囗囗[2]驚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花開有約腸空斷,雲散無蹤夢亦迷。小立偷彈金屈戌,半酣笑勸玉東西。琵琶還似當年否,為問潯陽貧家女。”
梁尚道:“這是小的在王屋山枕頭下發現的。”耿先生奇道:“你偷入女子的閨房了麼?”梁尚惶然道:“不是,絕不是……小的和薑聞二人奉典獄之命留在韓府,防止有人加害王家娘子,剛好昨晚小的當值下半夜,忽聽到她在房中喊叫,以為出了事,忙到門外問她有沒有事,她隻是叫喊,小的擔心她有事,就衝了進去,誰知道她隻是在發噩夢,所以小的又退了出來。出來時,剛好看見枕角下這封信,見她收藏得妥帖,估摸一定很重要,順手就帶了出來,或許對案情有用。”又問道,“這詩寫的是什麼意思?”張泌道:“似乎是哪家男子寫給李雲如的。”耿先生道:“嗯,這個好說,請韓熙載一看便知道是誰的筆跡。”其實她心中早已經猜到這詩是誰的,但作為物證,畢竟不能靠猜測。
三人忙進來韓府,卻見前院中靈堂已經搭好,白幡、紙箔、香燭應有盡有,卻惟獨缺少了一具靈柩,當然也沒有屍體,由此顯得很是不稱。堂中恰好隻有韓熙載一人悶坐那裏,似在發呆,又似在打盹。梁尚正要上前叫他,耿先生見他精神萎靡,情狀十分可憐,忙止住梁尚,打了個眼色,領著二人走開。
到了院外,張泌才道:“煉師是不忍心麼?”耿先生點頭道:“他已經如此淒涼,如果再讓他知道李雲如有外遇……”張泌道:“也好,不如幹脆直接去問寫信者本人。”梁尚奇道:“原來張公早已經知道是誰寫的了。”張泌點點頭。
他們正欲往後院去尋人,忽見秦囗蘭從複廊中逶迤而來,便忙向她打聽舒雅的情況。秦囗蘭道:“舒雅是歙州人,雲如兄妹家貧,流落歙州時,恰好租住舒家的房子,多得舒雅幫助。後來雲如兄妹將他引薦給我家相公,相公愛惜他的才華,破例收了他做門生。”耿先生道:“李雲如當是潯陽人了?”秦囗蘭道:“正是。”又問道,“怎麼,你們是懷疑舒雅麼?”張泌便取出那封信交給秦囗蘭,她略略一掃,便驚叫道:“果然是舒雅的筆跡!”
張泌問道:“舒公子現下人在哪裏?”秦囗蘭道:“他與家明在花廳旁邊的廂房裏休息,我領諸位去。”耿先生見她麵色蒼白,滿臉疲倦,忙道:“娘子太過操勞,不敢再有勞,請自去歇息。”秦囗蘭便不再堅持,道:“也好,各位請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