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與傅斯年07(3 / 3)

由於劉文典對新文學與現代作家的蔑視,當他後來得知學校當局要提拔沈從文由副教授晉升為教授時,勃然大怒,對眾人大叫道:“在西南聯大,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400塊錢,我該拿40塊錢,沈從文該拿4塊錢。可我不會給他4毛錢!如果沈從文都是教授,那我是什麼?我不成了太上教授?”【15】

劉文典對沈從文的輕視是否有失公允,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他對陳寅恪的評價大致是不差的。吳宓自在哈佛大學時起,對陳寅恪的中西政治、社會之學的獨到眼光與精辟論述就深為折服。透過吳宓當初的日記,可以看到他對陳寅恪的崇拜程度絕不亞於劉文典那“十二萬分”的佩服境界。在離開哈佛15年之後的1934年夏季,吳宓在一篇關於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的“詩話”中,再次以真摯的情感抒發了對陳氏學問的敬仰,以及自己受益良多的感念之情。吳曰:

始宓於民國八年,在美國哈佛大學,得識陳寅恪。當時即驚其博學,而服其卓識。馳書國內諸友,謂“合中西新舊各種學問而統論之,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今時閱十五六載,行曆三洲,廣交當世之士,吾仍堅持此言。且喜眾之同於吾言。寅恪雖係吾友而實吾師。即於詩一道,曆年所以啟迪予者良多,不能悉記。其《與劉文典教授論國文試題書》及近作《四聲三問》一文,似為治中國文學者所不可不讀者也。【16】

據吳宓的女兒吳學昭說,上述這段話,吳曾向她重複過多次,因而在腦海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1948年吳學昭在武漢大學就讀,暑假時,“他(吳宓)同學文姐和我談做學問,又以寅恪伯父為範例講到這段話的意思”。【17】由此可見吳氏所言“馳書國內諸友”“且喜眾之同於吾言”等,的確是掏心窩子的話,並非一時興起的妄語或胡吹海捧的醉話。為此,大名鼎鼎的金嶽霖曾不無感慨地說道:“寅恪的學問我不懂,看來確實淵博得很。有一天我到他那裏去,有一個學生來找他,問一個材料。他說:你到圖書館去借某一本書,翻到某一頁,那一頁的頁底有一個注,注裏把所有你需要的材料都列舉出來了。你把它抄下,按照線索去找其餘的材料。寅恪先生記憶力之強,確實少見。”【18】

正是陳寅恪的博學與卓識,加上傅斯年超凡的霸氣與管理才能,當然還有其他同事、學生的密切合作與共同努力,才使一個並不為時人所重的曆史語言研究所,一躍成為中國史學研究的重鎮,開一代史學研究之風氣。曾一直追隨陳寅恪治學的史語所曆史組研究員、著名漢簡研究專家勞榦在多少年後,在台灣孤島上回憶往事的時候曾這樣說道:“二十年來的曆史研究,國內幾個好的大學及研究機關,雖然都有他們的貢獻,但孟真主持的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以及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的確能做到中心地位。尤其曆史語言研究所的有關曆史部分在陳寅恪先生以曆史學先進、謹嚴而淵博的方法領導之下,影響尤深。”【19】

戰事連綿、人心惶惶、世事紛亂的艱難環境中,在昆明的陳寅恪除了應付史語所曆史組、西南聯大、北大文科研究所等職責內的各項事務,還強拖病體,靠一隻即將失明的眼睛,硬是完成了奠定其世界級學術大師地位的不朽名篇——《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的著述。

1939年春,陳寅恪被英國皇家學會授予研究員職稱,並收到牛津大學漢學教授聘書,請其赴牛津主講漢學。對方已安排該校漢學家休斯副教授充任其副手。這是牛津大學創辦三百餘年來首次聘請一位中國學者為專職教授。麵對如此極具榮譽的禮聘,陳寅恪曾兩度辭謝,後考慮一直住在港島的夫人唐筼患嚴重心髒病,不能攜家抵昆團聚,同時借赴英機會可治療眼疾,遂答應就聘。在得到西南聯大主持校務的梅貽琦同意後,陳寅恪乘車由安南轉往香港做赴英的準備。整個歐洲的漢學家風聞陳寅恪即將赴英,皆雲集於奧格司佛城,靜坐以待。時在重慶的史家、文學家陳衡哲得此消息後說道:“歐美任何漢學家,除伯希和、斯文·赫定(Sven Hedin,地理考古)、沙畹(Edouard Chavannes)等極少數外,鮮有能聽得懂寅恪先生之講者。不過寅公接受牛津特別講座之榮譽聘請,至少可以使今日歐美認識漢學有多麼個深度,亦大有益於世界學術界也。”【20】

意想不到的是,陳寅恪抵港未久,歐洲戰火突起,地中海不能通航,何時能夠起程,杳無可知。陳氏茫然四顧,不知如何是好,他在寫給傅斯年的信中說:“天意、人事、家愁、國難俱如此,真令人憂悶不任,不知兄何以教我?”【21】

此時的傅斯年亦無法可想,無奈中的陳寅恪隻好由香港重返昆明西南聯大,等待可行的機會。就在這時,噩耗傳來,蔡元培於香港撒手歸天。

注釋:

【1】陳流求《回憶我家逃難前後》,載《紀念陳寅恪先生百年誕辰學術論文集》,王永興編,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出版。

【2】【3】羅爾綱《深宵感懷錄》,載《社會科學戰線》,1995年第2期。

【4】《吳宓日記》,第六冊,吳學昭整理、注釋,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出版。見1938年5月條。時吳宓、馮友蘭、朱自清等均已抵達蒙自並開課。

【5】《陳寅恪集·詩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據吳宓雲:“因憂共產黨與國民政府不能圓滿合作,故宓詩中有‘異誌同仇’之語。而寅恪又有《藍霞》一詩。‘藍霞’二字出吳文英《鶯啼序》末段,而寅恪用之則指藍衫社黨(通稱藍衣社)及紅軍。寅恪之意,吾能識之。吾愛國並不後人,而極不慊今日上下之注重‘革命’等觀念,而忽略中國曆史文化之基本精神(日本俘虜亦有能言此者,見報),此則二十餘年來學術思想界所謂‘領袖’所造之罪孽,及今而未已也。……”(見《吳宓日記》,第六冊,吳學昭整理、注釋,北京三聯書店1998年出版)

【6】《致勞榦、陳述》,載《陳寅恪集·書信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

【7】蔣天樞《師門往事雜錄》,載《紀念陳寅恪先生誕辰百年學術論文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

【8】宗良圯《記陳寅恪先生》,載台北《清華校友通訊》,新三十二期,1970年4月。

【9】周法高《記昆明北大文科研究所》,載《我與北大》,王世儒、聞笛編, 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出版。關於陳寅恪睡早覺和午覺的習慣,陳氏於1942年8月30日在給傅斯年的信中有所披露和詮釋,信曰:“弟之生性非得安眠飽食(弟患不消化病,能飽而消化亦是難事)不能作文,非是既富且樂,不能作詩。平生偶有安眠飽食之時,故偶可為文。而一生從無既富且樂之日,故總做不好詩。古人雲詩窮而後工,此精神勝過物質之說,弟有誌而未逮者也。”(見《陳寅恪集·書信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

此信是陳寅恪在桂林時,出於家累與身體原因不能速返蜀地李莊史語所,而專門向傅斯年做出的解釋,後文詳述其情。但從這幾句解釋中可知陳氏之睡早覺、午覺甚或感情衝動、愛發火等是確有緣由的。

另據傅斯年1942年8月31日致中央研究院總幹事葉企孫信中言:“其實彼(指陳寅恪)在任何一處一樣,即是自己念書,而不肯指導人。”又,傅斯年以開玩笑的口氣說:“本所幾個老年助理,他還肯說說,因此輩常受他派查書,亦交換方便也。一笑。”(見《傅斯年全集》,第七卷,歐陽哲生主編,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從傅斯年這幾句推斷,此時的陳氏不理睬周法高輩,是合乎其性格和處事方式的。

【10】《跑警報》,載《人間草木》,汪曾祺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年出版。

【11】那廉君《傅孟真先生軼事》,載台北《傳記文學》,第十五卷第六期,1969年12月。

【12】【14】【15】《劉文典傳聞軼事》,劉平章主編,雲南美術出版社2003年出版。下同。

【13】1922年5月,前清遜帝溥儀召見胡適。胡氏在不久所作《宣統與胡適》一文中,記載了這次被召見的經過,其中有“在養心殿見著清帝,我對他進行了鞠躬禮,他請我坐,我就坐了……他稱我‘先生’,我稱他‘皇上’”之語。

1929年6月,胡適發表了《知難,行亦不易》一文,對孫中山提倡的“知難行易”學說加以“批評”,同時提出了一個新的“專家政治”的主張,要求蔣介石政府“充分請教專家”,明確指出“知難行易”的學說“不修正”,“專家政治決不會實現”雲雲。1931年10月,蔣介石在南京會見丁文江與胡適,“對大局有所垂詢”,各報轉載了消息。同年12月11日,《十字街頭》第一期刊發了魯迅(署名佩韋)的《知難行難》一文,後編入作者的《二心集》。

魯迅在文中對胡適等人進行了嘲諷:“現在沒有人問他怎樣稱呼。為什麼呢?因為是知道的,這回是‘我稱他主席……’安徽大學校長劉文典教授,因為不稱‘主席’而關了好多天,好容易才交保出外,老同鄉,舊同事,博士當然是知道的,所以‘我稱他主席!’也沒有人問他‘垂詢’些什麼。為什麼呢?因為這也是知道的,是‘大局’。而且這‘大局’也並無‘國民黨專政’和‘英國式自由’的爭論的麻煩,也沒有‘知難行易’和‘知易行難’的爭論的麻煩,所以,博士就出來了。”

【16】《空軒詩話(十二)陳寅恪〈王觀堂先生挽詞〉》,載《吳宓詩話》,吳宓著,吳學昭整理,商務印書館2005年出版。

【17】《吳宓與陳寅恪》,吳學昭編著,清華大學出版社1992年出版。

【18】《金嶽霖的回憶與回憶金嶽霖》,劉培育主編,四川教育出版社1995年出版。

【19】勞榦《傅孟真先生與近二十年來中國曆史學的發展》,載台北《大陸雜誌》,第一卷第一期,1951年1月15日。

【20】今聖歎《國寶雲亡──敬悼陳公寅恪先生》,載《談陳寅恪》,俞大維等著,台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0年出版。今聖歎,為台灣作家程靖宇的筆名。該文又雲:“此評不為時人知,餘戰後在上海中研院辦事處後住宅中,親聞於衡哲女士者。”

【21】《陳寅恪集·書信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