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以衰廢餘年,鉤索沉隱,延曆歲時,久未能就,觀下列諸詩,可以見暮齒著書之難有如此者。斯乃效再生緣之例,非仿花月痕之體也。【100】
一個倚門賣笑的弱女子,在明清易鼎之際,竟比五尺男兒更看重家國、民族大義,秉持獨立思考、拒絕曲學阿世的凜然正氣。這使身處那個年代裏的陳寅恪心通意會,發思古之幽情,探文化之良知,求天道之轉圜;才促使一位目盲病弱的老人,在內化於史料的同時有了新的感悟和生命體驗,才不惜於暮齒之年窮竭心力,為這個被士大夫輕蔑的奇女子立傳,以彰顯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通過這樣一個易鼎時代中的特殊人物,把明末清初那段波瀾壯闊的曆史,以百科全書式的視野展現於世人。這部“痛哭古人,留贈來者”的大書,以其豐富的史料和精密的排比、考據,“忽莊忽諧,亦文亦史”,與穿插其間的天才感悟融為一體,濃縮了陳寅恪一生的學養和誌趣,無疑是百年中國一位大學者奉獻給人類的世紀傑作。
正當陳氏於錢柳內心世界跋涉追索,借此抒發心誌之時,1961年8月30日,吳宓自重慶赴中山大學拜訪陳寅恪夫婦,分離多年的老友於風霜苦雨中重逢於嶺南這塊潮濕之地,自是百感交集。陳寅恪贈詩《辛醜七月雨僧老友自重慶來廣州承詢近況賦此答之》一首:
五羊重見九回腸,雖住羅浮別有鄉。
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近八年來草論再生緣及錢柳因緣釋證等文凡數十萬言。
鍾君點鬼行將及,湯子拋人轉更忙。
為口東坡還自笑,老來事業未荒唐。【101】
吳宓在日記中鄭重地記下了這次相見的場麵與陳氏的思想誌向,謂:“政府雖再三敦請,寅恪兄決計不離中山大學而入京:以義命自持,堅臥不動,不見來訪之賓客,尤堅決不見任何外國人士(港報中仍時有關於寅恪之記載),不談政治,不評時事政策,不臧否人物——然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中國文化本位論),而認為共產黨(即當時中共對蘇聯“一邊倒”的政策)已遭遇甚大之困難,彼之錯誤,在不效唐高祖臣事突厥,借以援以成事建國,而唐太宗竟滅突厥,即是中國應走‘第三條路線’,與印度、印度尼西亞、埃及等國同列,取雙方之援助,以為吾利,舉足為左右之重輕,獨立自主,自保其民族之道德、精神、文化,而不應‘一邊倒’,為C.C.C.P.之附庸。……但在我輩個人如寅恪者,則仍確信中國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於全世界,而佛教亦純正。我輩本此信仰,故雖危行言殆,但屹立不動,決不從時俗為轉移;彼民主黨派及趨時之先進人士,其逢迎貪鄙之情態,殊可鄙也雲雲。”又說:寅恪“細述其對柳如是研究之大綱,柳心愛陳子龍,即其嫁牧齋,亦終始不離其民族氣節之立場,讚助光複之活動,不僅其才之高、學之博,中以壓倒時輩也。又及卞玉京、陳圓圓等與柳之關係,侯朝宗之應試,以父在,不得已而敷衍耳。總之,寅恪之研究‘紅妝’之身世與著作,蓋借此以察出當時政治(夷夏)、道德(氣節)之真實情況,蓋有深意存焉,絕非消閑、風流之行事……”【102】
吳宓不愧是陳氏的知己,對於陳氏的談話與贈詩的寓意,自是心領神會。盡管此時陳寅恪的教書和撰著都不合時宜,但堅守民族文化巋然不動,繼絕扶衰,為延續文化命脈苦心孤詣,尋覓精研,澤被山林,傳香火於後契,此舉正是對明末清初一代大儒顧炎武“人間尚有遺民在,大節難隨九鼎淪”的強力呼應,也是我優秀的民族精神與文化血脈湧動不息、綿延不絕的光輝寫照。《柳如是別傳》通過柳如是這位奇女子短暫一生顯現的豪情與風骨,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個體生命中所體現的最為光榮的一麵。同時,也是陳寅恪一生所稟持、倡導,且不惜身家性命以身示範的人生準則和理想信念。
1962年6月10日,已是七十三歲高齡、雙目失明的陳寅恪入浴時不慎滑倒於浴盆中,右腿股骨頸跌斷,次日進中山醫學院第二附院救治,因疼痛過度,三天昏迷不醒。醫生慮其年紀偏大,若開刀手術其體質難以承受,經家屬同意和醒來的陳寅恪本人認可,乃采取保守之物理療法,但效果不佳,從此斷肢再也沒有複原。這年11月,陳寅恪於病榻上吟《壬寅小雪夜病臥榻作》詩一首:
任教憂患滿人間,欲隱巢由不買山。
剩有文章供笑罵,那能詩賦動江關。
今生積恨應銷骨,後世相知儻破顏。
疏屬汾南何等事,衰殘無命敢追攀。【103】
這首詩在一定程度上是1961年與吳宓談話和贈詩內容的延續,透出了陳氏欲隱而不得,“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的心境,並以流離感傷的古代大儒庾信自況,明白地宣示自己已不可能再設館授徒,積存於心中的“續命河汾”夢想亦不可能實現了。
1963年1月21日,陳寅恪的殘腿醫治無甚進展,為了過個團圓春節決定出院,冒著凜冽寒風被人抬回家中。陳寅恪有詩《入居病院療足疾至今日為半歲而足疾未愈擬將還家度歲感賦一律舊曆壬寅十二月十日》,以示紀念。詩曰:
不比遼東木蹋穿,那能形毀尚神全。
今生所剩真無幾,後世相知或有緣。
脈脈暗銷除歲夕,依依聽唱破家山。念家山破,乃曲調之名。吳梅村吊董白詩雲:“念家山破,定風波”者是也。近撰文頗論董小宛鄂妃事,故語及之。至先刪兩韻古通,觀再生緣第十九卷首二句即其一例。有人謂陳端生間用杭州土語押韻,未知所指何詞句,俟得暇詳檢。
酒兵愁陣非吾事,把臂詩魔一粲然。【104】
詩中首聯借用漢末避亂遼東,還鄉後朝廷屢征而堅辭不就的管寧典故以明誌,【105】頷聯意指自己來日無多,身後的有緣人或能與自己心靈相通,解其心事。其後半句與前作《壬寅小雪夜病臥榻作》之“今生積恨應銷骨,後世相知儻破顏”具有相同的寓意。“積恨”,指顛倒是非,毀謗的言行;“銷骨”,指令人難以生存而身心俱遭毀滅。“儻”,失意,有“文侯儻然,終日不言”典故;“破顏”,指轉為笑容,破顏一笑。唐代詩人盧綸《落第後歸終南別業》有“落羽羞言命,逢人強破顏”句,表達當時的苦澀心境。陳氏在《柳如是別傳》第一章引錢謙益《有學集》卷三九《複遵王書(論己所作詩)》雲:“居恒妄想,願得一明眼人,為我代下注腳,發皇心曲,以俟百世。今不意近得之於足下。”陳寅恪按語雲:“然則牧齋所屬望於遵王者甚厚。今觀遵王之注,則殊有負於牧齋矣。”陳詩中所謂的“後世相知”,亦即錢氏文中所言“代下注腳,發皇心曲”的“明眼人”。而這個“明眼人”絕不是遵王者流,而應是真正精通陳氏學說與知達心靈之人。無奈世俗滔滔,天下“眾生顛倒”,心靈相通的“後世相知”又到哪裏去尋覓呢?最後,陳氏也隻能發出元好問“酒兵易壓愁城破,花影長隨日腳流”的感歎了。【106】
目盲足髕的陳寅恪失去了活動能力,整日躺在床上,或被抬放到一張矮腳藤椅上靜坐,外界的光明與他已徹底絕緣,隻有無盡的黑暗和孤獨與他為伴。
在如此艱難時局與破碎心境中,陳寅恪立下了在撒手歸天之前,完成最後一件因緣大事的雄心大願,遂加快了《柳如是別傳》的創作進度。在助手黃萱的協助下,他不憚辛苦,經之營之,鉤稽沉隱,終於在1964年夏完成了這部長達八十餘萬言的皇皇巨著。全書後有《稿竟說偈》,曰:
奇女氣銷三百載下
孰發幽光陳最良也
嗟陳教授越教越啞
麗香鬧學皋比決舍
無事轉忙然脂瞑寫
成卌萬言如瓶水瀉
怒罵嬉笑亦俚亦雅
非舊非新童牛角馬
刻意傷春貯淚盈把
痛哭古人留贈來者
書尾最後特別標記:“錢柳逝世後三百年歲次甲辰夏月陳寅恪書於廣州金明館,時年七十五。”【107】
這部前後曆經十年的心血之作,為中國曆史傳記文學開一嶄新篇章,其中的甘苦與“堅毅之精神,真有驚天地泣鬼神之氣概”【108】。而這一“鴻篇巨製”的萌生問世,發軔於少年,誌成於人生暮年,是陳寅恪所構建的托其心誌、明其理想的又一心靈豐碑。此一巨大成就,正如日本東京大學教授池田溫所言:“若非有無比堅毅之心力和不屈信念,焉能完成此大業!人類文化史數千載中,失明史家之能撰大著,其類殆罕;陳先生之業績,稱為20世紀中國史學界這一大奇跡無不可也!”【109】
早在1954年,陳寅恪寫成《論再生緣》之後,前往探訪的著名民主人士章士釗把一份陳氏贈送的油印稿帶到香港,輾轉由香港友聯出版社出版,一時間海外震動,議論紛紜,引起北京高層的關注。有關方麵與郭沫若、周揚、齊燕銘等負責文化宣傳的大佬交換意見後,決定在內地出版陳著和郭氏親自校訂的十七卷本《再生緣》,以回應海外對陳寅恪艱難處境的同情和議論。然而,由於這部乾隆年間的虛構作品語涉“征東”,即遠征高麗等事,在當時抗美援朝的特殊國際環境下,由周恩來、康生親自出麵中止了對《再生緣》的討論,陳著與郭氏校訂本也被擱置起來。
此時陳寅恪得知這一不幸事實,卻不知背後真相,但出版的艱難與可能遇到的重重阻力,他此前似早有所料。或許,即便是沒有書中“東征”與現實中的“抗美援朝”,也會別生枝節,導致出版夭折。有所預感的陳寅恪於1953年9月,有《廣州贈別蔣秉南》詩一首,表達了此時的哀傷之情:
不比平原十日遊,獨來南海吊殘秋。
瘴江收骨殊多事,骨化成灰恨未休。
孫盛陽秋海外傳,所南心史井中全。
文章存佚關興廢,懷古傷今涕泗漣。【110】
此時陳寅恪正在發憤著述《論再生緣》。據黃萱回憶說:“先生晚年完成的著作,是得到各方麵的支持的。特別是他早年的學生,也就是現在的專家教授們常為他找材料。如蔣天樞教授、王永興教授常給他寄來有關的書籍等等。在校內的資料,多數是周連寬教授從圖書館給找來的。在同事和同學中,也時有人給他抄來應用的東西。助手的工作非我一人的微力能全部負擔得起……”【111】黃萱所說的蔣天樞教授,就是陳氏贈別詩中的蔣秉南(名天樞,字秉南)。
自1948年陳寅恪攜家由北平南飛居留上海時起,時在上海複旦大學任教的蔣天樞曾數次晉謁,此後聯係密切,陳氏所需許多關鍵材料得益於蔣氏查找寄送不少,《再生緣》長篇彈詞即其一例。1953年秋,蔣天樞首次赴廣州拜謁恩師,據蔣氏自述:“陽曆九月十一日,樞乘車赴粵,抵穗後以初遊不識路,雇車至中山大學東南區一號晉謁。留穗約十日,得飫聆教誨。適流求妹尚在家,歡聚數日後赴渝就職。時樞方校讀《周禮》(用董康珂羅版影宋本校阮刊注疏本),語次,師誨之曰:‘周禮中可分為兩類:一,編纂時所保存之真舊材料,可取金文及詩書比證。二,編纂者之理想,可取其同時之文字比證。’樞未能遵師囑以有所成,愧負滋多矣!此行初識黃萱。二十二日拜辭師及師母北歸。行前,先生贈以二詩。《南飛集》之最前部分,即此行所抄得。”【112】這次師生於上海分別後的首次見麵,給病中的陳寅恪以極大慰藉,而這次相見,也是師生最後一次會麵,自此竟成永訣。也正緣於這次相處,陳寅恪決定正式把蔣天樞視為“托命之人”,而蔣氏亦不負厚望,在後來的日子為傳播陳門之學殫精竭慮,敝精勞神,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陳寅恪《贈別蔣秉南》詩第三句,當是陳氏以唐代韓退之(韓愈)因反佛被皇帝下令貶謫嶺南自況。韓愈在著名的《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一詩中留下了千古名句:“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朝除弊事,敢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陳詩中的“瘴江收骨”,正是韓愈被貶心情的重現。第四句則由李商隱“埋骨成灰恨未休”句而來,“此句可視為陳氏的詩讖”。【113】詩中第五句中的孫盛,字安國,東晉太原中都(今山西平遙)人,著名史學家,祖父孫楚曾為馮翊太守,父親孫恂曾任潁川太守。受家庭嚴格教育和熏陶,孫盛少有大誌,博學多聞,仕途順利,累官至長沙太守、秘書監加給事中。一生著有《魏氏春秋》二十卷,《魏氏春秋異同》八卷,《晉陽秋》三十二卷。據載,孫盛作史有董狐遺風,極重史德,當年在東晉征西大將軍桓溫帳下任參軍,受到桓溫青睞,但孫對桓溫第三次北伐前燕,於枋頭的敗績如實記載於《晉陽秋》中,“詞直理正,鹹稱良史”。桓溫得知大怒,對孫盛之子說:“枋頭誠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說?若此史遂行,自是關君門戶事。”遂以殺身滅族相威脅。時桓溫執持東晉朝政,內外大權結於一身,氣焰熏天。孫盛諸子聞訊大懼,皆哭泣跪拜於地,請父刪改。孫盛聞聽大怒,拒不屈服,堅持按實書史,毫不退讓。最後,在其子與家人苦苦哀求下,寫定兩本,未刪本寄予慕容儁(十六國時期前燕第二位皇帝)。太元中,孝武帝博求異聞,始於遼東得之,以相考校,多有不同,書遂兩存。
第六句是整首詩的關鍵。所南,即南宋遺民鄭所南(字憶翁),著名畫家。據丁傳靖輯《宋人軼事彙編》卷十九載:鄭所南一生節烈忠貞,宋亡後隱居吳下,改名鄭思肖,即有“思趙”之意,坐必南向,扁其堂曰“本穴世界”,以“本”字中“十”置於下文“穴”字,喻“大宋”也。矢誌不與北人交接,複國之心永不改變。嚐自奮著《心史》六萬餘言,鐵函重匱,外著“大宋鐵函經”五字,內題“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十字,沉於吳門承天寺眢井。崇禎戊寅(1638)冬,被寺僧浚而得之。張國維序而刊行,所南《心史》遂傳於世。
以上兩句顯然是陳氏預感到時勢恐不能令他的作品出版傳播於當世,其心血勞作隻能如孫盛的《晉陽秋》傳之域外,或如鄭所南的《心史》藏之深井,以待後世有識之士發現刊行。
1957年,陳寅恪書稿的命運沒有絲毫轉圜的跡象。這年7月3日,正在病中的陳氏思前想後,作《丁酉陽曆七月三日六十八歲初度適在病中時撰錢柳因緣詩釋證尚未成書更不知何日可以刊布也感賦一律》一首。其首聯與尾聯分別為:“生辰病裏轉悠悠,證史箋詩又四秋。”“珍重承天井中水,人間唯此是安流。”【114】哀痛傷感之情已到了揪心撕肺的境地。
1962年初春,正在廣州養病、時為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的胡喬木前往探訪陳寅恪,陳氏對自己的著作不能出版仍耿耿於懷,並略帶慍怒地對這位早年就讀於清華的後生說出了“蓋棺有期,出版無日”的失望之語。尚不知內情的胡喬木竟稀裏糊塗、不知深淺地做了“出版有期,蓋棺尚遠”的承諾,【115】這位權傾一時的高官大員的到訪與承諾,似乎使原本陷入絕境的出版事宜有了轉機,陳氏還暗中高興了一陣子。想不到兩年多的時光悄然流逝,書稿出版的夢想終成幻影,因當年胡喬木的承諾而在心中死灰複燃的最後一線希望再度成灰。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的末頁,以《稿竟說偈》暗示了這部書稿的命運:“得成此書,乃所天假。臥榻沉思,然脂瞑寫。痛哭古人,留贈來者。”【116】
事隔三個月後,自感進入垂垂暮年、來日無多的陳寅恪,在油幹燈盡,生命之火熄滅之前,對自己著作的存廢流布仍懸掛於心。1964年11月18日,陳氏以“文盲叟”之喻,再寫《論再生緣校補記後序》。在這篇序文中,他以低沉的語調道出了自己萬念俱灰的悲涼心境:
論再生緣一文乃頹齡戲筆,疏誤可笑。然傳播中外,議論紛紜。因而發見新材料,有為前所未知者,自應補正。茲輯為一編,附載簡末,亦可別行。至於原文,悉仍其舊,不複改易,蓋以存著作之初旨也。噫!所南《心史》,固非吳井之藏。孫盛陽秋,同是遼東之本。點佛弟之額粉,久已先乾。裹王娘之腳條,長則更臭。知我罪我,請俟來世。【117】
鄭所南《心史》寄托其“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墮北風中”(《寒菊》)之民族氣節。陳寅恪之“心史”,則要把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托命於“來者”。鄭思肖與陳寅恪雖相隔六百餘年,保持民族文化、扶衰繼絕的使命感召,卻使二者聲息相通,心心相印。而“點佛弟之額粉,久已先乾”一語,典出《雜寶藏徑》,分明是暗喻1962年胡喬木來訪時所做過的那句“出版有期,蓋棺尚遠”的承諾。胡氏此言當然不是“胡說”,實在是出於真心,但政治大勢已使他無力兌現,也無能力扭轉頹局。而陳氏當年所言“蓋棺有期,出版無日”,竟成讖語。麵對一堆嘔心瀝血凝結而成的書稿,行將就木的陳寅恪唯有孤獨地“悵望千秋淚濕巾”,於蒼茫天地間“請俟來世”了。
陳氏在《論再生緣》中嚐謂:
以端生之才思敏捷,當日亦自謂可以完成此書,絕無疑義。豈知竟為人事俗累所牽,遂不得不中輟。雖後來勉強續成一卷,而卒非全璧,遺憾無窮。至若“禪機蚤悟”,俗累終牽,以致暮齒無成,如寅恪今日者,更何足道哉!更何足道哉!【118】
——這是陳寅恪“痛哭古人,留贈來者”的悲戚,更是為自己的處境發出的椎心泣血的哀鳴。
“秋風蘭蕙化為茅,南國淒涼氣已消。隻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119】繼《柳如是別傳》之後,身處逆境且行將就木的陳寅恪傾盡殘生,以蠟炬成灰、淚盡泣血之誌,著手書寫生命中的最後一部著述《寒柳堂記夢》,記述其三世家風及本身舊事,作為對這個世界最後的告別。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未及定稿,“文化大革命”爆發,助手黃萱被趕走,自此陳氏夫婦身陷囹圄,開始了更加悲愴的人生曆程。
注釋:
【1】《“胡適思想”在大陸》,載《胡適與中國》,台北:聯合圖書公司1962年出版。
【2】《吳宓日記續編》,第一冊,吳宓著,吳學昭整理、注釋,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出版。見1951年8月26日條。
【3】【7】鄭克晟《陳寅恪與鄭天挺》,載《陳寅恪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胡守為主編,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
【4】《紀念陳寅恪先生》,載《畢竟是書生》,周一良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出版。
【5】周法高《記昆明北大文科研究所》,載《我與北大》,王世儒、聞笛編,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出版。
【6】台北“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藏《傅斯年檔案》,轉引自鄭克晟《中研院史語所與北大文科研究所──兼憶傅斯年、鄭天挺先生》,載《傅斯年與中國文化》,布占祥、馬亮寬主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出版。
【8】【17】【18】【28】【29】【38】【49】【70】【75】【115】《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陸鍵東著,北京三聯書店1996年出版。
【9】郭沫若《開展曆史研究,迎接文化建設高潮──為〈曆史研究〉發刊而作》,載《曆史研究》,1954年第1期。
【10】 據竺可楨日記載,1954年1月28日,科學院在政務院做報告時,總理周恩來總結說:“……要團結一切愛國分子,如陳寅恪,要考慮科學家待遇。”(見《竺可楨日記》,第三冊,科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可見外界傳毛澤東、周恩來等關注陳寅恪並非空穴來風。
【11】 李永軍《蔣介石“搶救大陸學人計劃”破產記》,載天津《今晚報》,2007年7月27日。
【12】【45】【107】【112】《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蔣天樞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
【13】 蘇景泉《三位大師與兩副名聯》,載台北 《清華校友通訊》,新卅二期,1970年4月。
【14】《吳宓日記續編》,第五冊,吳宓著,吳學昭整理、注釋,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出版。見1961年9月3日條。
關於陳寅恪是否準備赴台或赴海外的事實,學界尚有爭論。按美籍華人學者、“國民黨的同道人”(李敖語)餘英時的說法,身處嶺南的陳寅恪和夫人唐筼曾為去留問題發生激烈爭執,唐筼執意要走,因此隻身去了香港,後來陳序經做工作後派人迎還。陳寅恪事後深深佩服夫人的遠見,後悔自己沒有及早謀身遠去,《柳如是別傳》就是陳氏的懺悔之作雲雲。但據美籍華人學者汪榮祖考證,陳和夫人並無去留爭執,因而餘氏的結論隻能屬於一家之言,不足憑信。
另據陳寅恪早在柏林大學的同學、後在台灣大學任教的毛子水說:“大陸淪陷後,寅恪先生在嶺南大學教書,頗想來台,但以不知道台灣生活情形,所以不敢動身。我當時聽到他有意來台的消息,即想寫信勸他來;因為不管怎樣,在民主政治下,總比在共產政治下要好得多。由於素向的懶性,想而不做。若使當時我馬上寫信,寅恪先生來台的可能性或較大。二十年來,我每想起這件事,便深自悔恨。”(毛子水《記陳寅恪先生》,載台北《傳記文學》,第十七卷第二期,1970年8月)毛氏的文章不乏真誠,但給人的印象似乎口氣大了些。杭立武、傅斯年等當麵或書信拉陳到台灣任教的事姑且不論,就毛子水本身的政治、學術地位以及與陳的私人關係言之,即便是做出預想中的努力,但他的能量不足以讓陳氏改變決定也是無疑的。
又,據陳寅恪早年一位清華弟子,後任教台灣的梁嘉彬言:“寅恪師何以不來台灣,外間多有揣測之詞。據弟(南按:指梁氏本人)所知,當大陸將全部淪陷時,寅師在廣州有函,托友調查台灣房屋地價租錢,為準備來台之計,後以廣州已淪陷未果。”(梁嘉彬《陳寅恪師二三事》,載台北《清華校友通訊》,新卅二期,1970年4月)梁氏所言,隻是道聽途說,並無實證,因而也隻能算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吧。
【15】《趙儷生文集·籬槿堂自敘》,第五卷,趙儷生著,蘭州大學出版社2002年出版。
【16】《致楊樹達》,載《陳寅恪集·書信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此言為陳寅恪於1954年7月10日致湖南師範大學教授楊樹達函中語。函中另有“去冬有一短詩,附呈以博一笑”語。附詩即贈汪篯的《答北客》。
【19】《對科學院的答複》,中山大學檔案室藏,轉引自《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陸鍵東著,北京三聯書店1996年出版。
【20】據楊樹達於1954年3月28日記事:“姚薇元書來,雲寅恪以多病辭不北行,舉陳垣自代。且謂寅老不滿意於科院,謂解放數年,絕不重視史學,至此老成雕謝之際,乃臨時抱佛腳,已有接氣不上之象雲雲。”(見《積微居回憶錄·積微居詩文鈔》,楊樹達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出版)。
【21】【23】【24】【26】【33】【34】【36】【103】【104】【110】【114】【116】《陳寅恪集·詩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
【22】歐陽修《歸田錄》卷二有:往時有錢昆少卿者,家世餘杭人也。杭人嗜蟹,昆嚐求補外郡,人問其所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蟹無通判處,則可矣。”
【25】陳正宏《陳寅恪朱師轍往來倡和詩輯》,載《中華文史論叢》,第五十八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出版。
【27】【51】【55】【57】【61】【80】【82】【108】【111】黃萱《懷念陳寅恪教授》,載《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
【30】《陳寅恪的學術精神和晚年心境》,載《現代危機與思想人物》,餘英時著,北京三聯書店2005年出版。
【31】《陳寅恪與儒學實踐》,載《現代危機與思想人物》,餘英時著,北京三聯書店2005年出版。
【32】《吳宓日記》,第九冊,吳學昭整理、注釋,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出版。
【35】 陳詩中的“槐酣蟻夢”,即成語“南柯一夢”,或稱“槐安夢”之出典。唐代李公佐《南柯太守傳》:淳於棼醉臥槐樹下,夢入大槐安國,國王將他招為駙馬,任南柯太守二十年,享盡榮華富貴。醒來後發現槐安國原來不過是槐樹下的大蟻穴,南柯郡則是另一處小蟻穴。
【37】啞羊,佛教語,指不知解者。《大智度論》卷三:“雲何名啞羊僧?雖不破戒,鈍根無慧,不別好醜,不知輕重,不知有罪無罪,若有僧事,二人共諍,不能斷決,默然無言,譬如白羊,乃至人殺,不能作聲,是名啞羊僧。”
【39】《吳宓日記續編》,第五冊,吳宓著,吳學昭整理、注釋,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出版。1944年秋,任教於西南聯大外文係的吳宓借休假的機會離開昆明,到成都燕京大學任教並與陳寅恪重逢。抗戰勝利後吳欲重回西南聯大繼續任教,因身體突然發病未成行,暫留成都。1945年9月改任四川大學外文係教授,1946年2月到武昌武漢大學任外文係主任,1949年4月底至重慶相輝學院任外語教授,兼任梁漱溟主持的北碚勉仁文學院文學教授。1950年4月兩院相繼撤銷,吳宓到新成立的四川教育學院,9月又隨校並入西南師範學院曆史係(後到中文係)任教。結果是虎落平陽,遭到了狼犬之辱。曆次政治運動來臨,吳氏皆作為第一輪“運動員”接受批鬥。“文化大革命”中下放農場勞動改造中被造反派強拉至操場批鬥跌斷左腿,之後又遭斷水斷飯的折磨。腿傷稍好,即令打掃廁所。1971年病重,右目失明,左目白內障嚴重,生活幾乎不能自理,學校請吳的女兒前往照顧,遭到嚴詞拒絕。1977年吳宓生活完全不能自理,隻好讓其陝西涇陽的胞妹吳須曼領回陝西老家服侍。1978年1月17日,吳宓懷著妻離子散的哀傷與家國文化淪喪的悲憤,於淒風苦雨中死去,終年八十四歲。
【40】王則楚《陳寅恪先生出任全國政協委員的經過》,載《羊城晚報》,2000年4月15日。
【41】【113】《陳寅恪詩箋釋》(下卷),胡文輝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
【42】中文係青年教師《揭露容庚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載《中山大學》(校報),1966年6月10日。
【43】《師門往事雜錄》,載《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蔣天樞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此文頁下注有“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五日草訖於複旦寓居”。另,陳寅恪於“文化大革命”中被折磨死去。略感幸運的是,在20世紀50年代初,杭州方麵為擴路迫使陳家搬遷陳三立等家族墓葬,陳寅恪聞知,給周恩來寫了一求援信,在周的關照下,陳家墓地沒有遷移。後來,陳寅恪受周恩來之邀,“不太情願”地出任了全國政協委員、常委之職。這個身份使他死後的骨灰擁有寄存於廣州銀河公墓的資格,免遭被造反派“焚屍揚灰”的厄運。“文化大革命”結束後,陳寅恪的後人開始為他的著作出版和入葬一事奔波忙碌,並有歸葬杭州家族墓地的願望。意想不到的是,不但歸葬無望,在80年代末,杭州市政府出台了一個規定,所有原位於西湖附近的墓葬必須重新到有關部門登記,凡未重新登記者均被視作無主墳墓予以鏟除蕩平,陳家的墓地亦在此列。遠在成都的陳流求聞訊,立即奔赴杭州補辦手續,但政府在實施鏟除蕩平墓葬的過程中,陳家墓地仍然受到了破壞,墓碑等物被擊碎,這預示著陳寅恪歸葬杭州墓地已無可能,陳家姐妹遂準備改葬於江西廬山、原陳氏家族的私宅鬆門別墅旁。幾經周折,最後還是願望落空。直到2003年初,廬山植物園管理處領導人告知陳美延,他們有意安置陳寅恪骨灰。在行政隸屬上,植物園歸中國科學院管理,不受地方轄製,這樣就繞開了相互推諉、隻打官腔不作為的江西省政府和民政廳。陳氏姐妹同意了這一方案。2003年6月16日,陳寅恪一百一十四歲冥誕之日,陳氏姐妹在家人陪同下,出席了在廬山植物園舉行的墓碑揭幕儀式,碑文選擇陳寅恪屢被後人引用的名句“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由著名畫家黃永玉題寫。陳寅恪夫婦冤屈的靈魂,經過三十四年周折輪回,至此總算是“入土為安”了。
【44】《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陸鍵東著,北京三聯書店1996年出版。陸氏所言陳氏此年六十三歲有誤,1953年的陳寅恪應為六十四歲。蔣天樞《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卷下“甲午?一九五四年?先生六十五歲”條下載:“本年春,國務院派原在清華任先生助教之汪篯來穗,迎先生赴京,任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曆史研究所第二所所長。友朋亦多促行。先生謝不就,薦陳垣代己。按:據黃萱信,所派人為汪篯。又,去冬有‘覆郭沫若書’,郭書為陽曆一月十六日發,亦不詳與‘促赴京’事有無關連。總之,兩人之北返複命已在今年春初矣。”亦誤。
【46】鄭孟彤《冼子音容笑貌深留我心》,載《冼玉清誕生百年紀念集》,陳樹榮主編,澳門曆史學會1995年出版。
【47】張百棟《冷月無聲——緬懷詹安泰先生》,載《羊城晚報》,2002年9月14日。
【48】【50】《陳寅恪集·書信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
【52】《陳寅恪集·講義及雜稿》,陳寅恪著,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
【53】《元白詩箋證稿》,陳寅恪著,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
【54】【63】【79】《陳寅恪〈元白詩證史〉講席側記》,劉隆凱整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出版。以下白詩有關引文同。
【56】關於此詩後人多有誤解,即使在今天的中學教學參考書中仍有誤解,如說:“詩人……著力塑造了琵琶女的形象,通過它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會中被侮辱被損害的樂伎、藝人的悲慘命運,抒發‘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情。”很顯然,“被侮辱被損害”並非白詩的主題,之所以出現此類誤讀,與倡導的“階級鬥爭”思維和理論有極大關係。
【58】白居易《宿紫閣山北村》詩文如下:晨遊紫閣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見餘喜,為餘開一尊。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紫衣挾刀斧,草草十餘人。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口稱采造家,身屬神策軍。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59】【60】【62】《陳寅恪〈元白詩證史〉講席側記》(附記一),劉隆凱整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出版。
【64】勞榦《憶陳寅恪先生》,載台北《傳記文學》,第十七卷第三期,1970年9月。
【65】範文瀾《曆史研究必須厚古薄今》,載《人民日報》,1958年4月28日。
【66】《吳宓日記續編》,第五冊,吳宓著,吳學昭整理、注釋,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出版。見1961年8月30日條。
【67】蕭離《獻給驚沙大漠中的拓荒者——向達先生逝世十四祭》,載《社會科學戰線》,1980年第4期。
【68】胡如雷《廓清陳寅恪先生資產階級史學觀點的不良影響》,載《新建設》,1958年第12期。
【69】陳柏泉《評陳寅恪先生曆史科學研究的方向》,載《史學月刊》,1958年第11期。
【71】李春棠、林順曾、方早成《陳寅恪教授和“元白詩證史”》,載《史學月刊》,1959年第4期。
【72】據鄭天挺之子、南開大學曆史係教授鄭克晟說,在20世紀50年代初,全國高等院校教師“思想改造”不斷升溫的時候,已有許多學術界中人和政客懷揣不同的目的,以陳寅恪做靶子,射出了或明或暗的鋒鏑。其中有一段時間“楊貴妃入宮前是否處女”之事,成為這個靶子中最受注目的環心而受到譏諷和批判。當時鄭天挺已於1952年院係調整中作為胡適係統中的舊人物,被踢出北大校門,調整到南開大學任曆史係教授、主任。鄭氏望著射向陳寅恪的鋒鏑覺得奇怪,不太相信陳寅恪會“閑逸至此”或無聊至此。因而,1953年5月19日夜晚,鄭天挺向清華國學研究院時代陳寅恪的學生、時為南開曆史係教授謝國楨借到陳寅恪所著《元白詩箋證稿》一書。讀過之後,寫下了如下一段讀書筆記:
晚讀陳寅恪先生《元白詩箋證稿》,極精。近來學者每舉寅老考證楊太真入宮是否處女為史學界之病態,頗多誹議,具有詆其之意。兩年前首聞×××於大會中言之而未舉其名;其後又聞某首長談之(忘記是××還是×××)。當時未見寅老書,而心疑寅老何能“閑逸至此”!前日××又詬病及此,今日小組×××亦舉以為言。適見謝國禎有此書,乃假之以歸。窮一夜之力畢之。書印於一九五○年十一月,為嶺南學報叢書之一。凡六章,附論五篇。書前,謝公題記曰:“陳寅恪師寄周一良函雲,《元白詩箋證稿》分贈諸友留一紀念。然京洛耆英、河汾都講,聞皆盡捐故技,別受新知,故又不敢以陳腐之作冒昧寄呈。《霜紅龕集·望海》雲:‘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惱。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感題其後:‘不生不死最堪傷,猶說扶餘海外王。同入興亡煩惱夢,霜紅一枕已滄桑。’”
所謂考證太真事,第一章“長恨歌”,蓋考太真入宮始末,因而辨及朱彝尊《曝書亭集》五十五《書楊太真外傳後》,所據《舊唐書》五十一“後妃傳”:“(開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之誤(應為二十五年十二月丙午薨)。朱氏以為太真在二十四年惠妃卒後即入宮,未嚐先至壽王邸,故以張俞《騙山記》所言“妃以處子入宮”為可信。陳氏辨武惠妃卒於二十五年十二月,太真為道士最早亦在二十六年正月二日,或如《新書》所言在二十八年十月,不能在二十五年正月也。陳氏之辨僅此。但有朱氏“妃以處子入宮,似得其實之論,殊不可信從也”一語。此章凡十八頁,約二萬餘字(所占字數為二萬六千字,有空格)。談太真入宮者三頁,約三千字,而兼涉他事。不應舉此為病。書中考證社會生活及工業技術尤精,更不應抹煞其工力也。
(見鄭克晟《陳寅恪與鄭天挺》,載《陳寅恪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胡守為主編,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
事實上,楊貴妃入道、入宮之年,原是唐史一樁公案,不僅陳寅恪做過考證,與其齊名且在學術界並稱“二陳”的原輔仁大學校長陳垣也考證過,並公開發表《楊貴妃入道之年》一文。從陳垣考證的結果看,與陳寅恪的結論不謀而合,此為現代實證史學的一段佳話。陳垣在考證中,同樣引述朱彝尊“謂妃以處子入宮”一語來加以辯證。如此引述在學術上並無特別之處,更不會是為了獵奇甚至獵豔而引述。隻是時代風雲變幻莫測,陳氏的考證遂成為“革命者”製造炮彈的火藥引子了。
【73】金應熙《批判陳寅恪先生的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的史學方法》,載《理論與實踐》,1958年第10期。
【74】《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陸鍵東著,北京三聯書店1996年出版。另據周一良於1996年6月28日在《紀念陳寅恪先生》一文“補記”中說:“陳先生及門眾多,影響深遠。我認為腦力學力俱臻上乘,堪傳衣缽,推想先生亦必目為得意弟子者,厥有三人:徐高阮、汪篯、金應熙也。所可惜者,三人皆未能充分發揮作用。徐英年早逝,汪在‘文革’中受迫害自殺,而金則作為馴服工具,不斷變換工種,終未大有成就也。”(載《畢竟是書生》,第148頁,周一良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8年出版)這個說法與前文所引楊聯陞在美國海岸見治病的陳寅恪一文之說不盡相同,或許是周氏的自謙吧。
【76】《釋“陳門恩怨”》,載《仰望陳寅恪》,蔡鴻生著,中華書局2004年出版。
【77】1954年陳寅恪有《甲午春朱叟自杭州寄示觀新排長生殿傳奇詩因亦賦答絕句五首近戲撰論再生緣一文故詩語牽連及之也》詩,其中有“文章聲價關天意,搔首呼天欲問天”句,陳氏自注此句“用《再生緣》語”。(見《陳寅恪集·詩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
【78】引自《南海世丈百歲生日獻詞》,載《陳寅恪集·詩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此詩乃陳氏為康有為百歲生日而作,又題作《今年戊戌舊曆二月初五日為康南海先生百歲生日,其女羅夫人同璧設祭京寓,遠道聞之,感賦一律,不必投寄也》。(見《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蔣天樞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詩曰:“此日欣能獻一尊,百年世局不須論。看天北鬥驚新象,記夢東京惜舊痕。元佑黨家猶有種,(指新會某世交也。)平泉樹石已無根。(借用李文饒《平泉山居戒子孫記》中‘非吾子孫’之意。)玉溪滿貯傷春淚,未肯明流且暗吞。”
此詩首聯、頷聯易解。頸聯中的“元佑黨家”,指參與戊戌變法並受到鎮壓的維新黨人。“猶有種”,指戊戌變法主要人物的後人,此處指梁啟超之子梁思成。作為戊戌變法領袖人物的梁啟超晚年反對新興的馬克思主義思潮,尤其反對共產黨,此點從梁氏書信中便可看出。1927年3月29日,梁啟超在家信中曾談及對時局的看法,並謂:“……若共黨派勝利,全國人真不知死所了。”(見《梁啟超年譜長編》,丁文江、趙豐田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梁啟超長子梁思成在新中國成立之後,踴躍參與“思想改造”運動,在“洗澡”中對其父梁啟超大加指斥,謂:“在這次學習中,我也尋找到我的思想中接受父親思想影響的一部分。我曾無條件地崇拜父親,但並不見得認識他;現在我就更需要從革命的立場觀點來認識他。……他說怕流血,怕亂,就是怕革命、怕人民。在戊戌變法時期起過了進步作用之後,他的思想就落伍了。……我父親晚年曾周遊講學,他的目的之一就是爭取青年,以抗拒最進步的無產階級思想。”(見《我為誰服務了二十年》,載《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問題》,中國民主同盟南方總支部宣傳委員會編,人間書屋1952年出版)這篇曾經風雲一時的批判文章,2001年由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出版的《梁思成全集》中未收入,顯然是編者覺得“不合時宜”了。
1956年2月,梁思成又在政協召開的學習會議上,做了《永遠一步也不再離開我們的黨》的發言,表示對黨無條件的忠誠和服務。在以後的“鳴放”運動中更是大加配合。在正式“反右”之前,一批堅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自由知識分子要求取消高校黨委領導製度,給學術與學人以自由。梁思成對此表示明確反對,認為還是由黨委來領導的好。(見《整風一個月的體會》,載《人民日報》,1957年6月3日。另參見《我為什麼這樣愛我們的黨?》,載《人民日報》,1957年7月14日)正因為“梁思成對梁啟超的批判,可比胡思杜對胡適的批判,陳氏可能特別反感,故此處譏刺頗為嚴厲,而兼有痛惜之感”。(見《陳寅恪詩箋釋》,下卷,胡文輝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
陳詩尾聯中的“傷春淚”,似是套用李商隱的《曲江》“天荒地變心雖折,若比傷春意未多”之句,借以傾吐自己胸中的塊壘。
【81】【84】【85】【86】【87】【88】【89】【90】【117】【118】《論再生緣》,載《陳寅恪集·寒柳堂集》,陳寅恪著,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出版。
【83】陳端生(1751—約1796),彈詞女作家。字雲貞,浙江錢塘(今杭州)人。嫁淮南範秋塘(陳寅恪考證為浙江秀水範璨之子範菼,郭沫若認為是會稽範菼)。著有《繪影閣詩集》(失傳),彈詞小說《再生緣》(十七卷)。其祖父陳兆侖(字星齋,號勾山),雍正進士,“桐城派”古文家方苞入室弟子,曾任順天府尹、太仆寺卿等,《續文獻通考》纂修官及總裁,著有《紫竹山房文集》。父陳玉敦,乾隆時舉人,曾任山東登州府同知、雲南臨安府同知。母親汪氏是曾先後任雲南府及大理府知府的汪上堉(字起岩)之女,亦是一個飽讀詩書的女子。
陳端生之夫範秋塘以科場案(一說繼母控忤逆)謫戍新疆。端生在家奉侍,其間撰《再生緣》長篇彈詞。經陳寅恪考證,陳端生寫《再生緣》時地點是北京,未滿十八歲,到乾隆二十三年至三十五年(1758—1770)完成十六卷時還未滿二十歲,時在山東登州府,因生母去世而擱筆。端生二十二歲嫁範氏,夫妻感情和睦。後因範氏應順天鄉試,請人代筆被破獲,發配伊犁為奴。乾隆四十九年(1784),三十三歲的陳端生在親友的催促下用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又補寫第十七卷,從此不複有作。後範遇赦歸,未至家而陳卒。端生的十七卷共計60餘萬字,後由梁許夫婦所續三卷不僅文辭遜於原作,而且在故事發展上寫孟麗君被封為保和公主,與皇甫少華終成眷屬,並形成三女共一夫的結局,已非原作本意。道光元年(1821)刊行的《再生緣全傳》,女彈詞家侯芝(香葉閣主人)為之作序,她不滿意陳作和梁、許續作,刪改而成《金閨傑》,將原著改得麵目全非,又作續書《再造天》,極力宣揚“女子無才便是德”,格調更低。
《再生緣》問世後,評彈、木魚歌、潮州歌、鼓詞等均有改編本,京劇、話劇和其他地方劇種也競相改編演出。陳寅恪認為《再生緣》是彈詞篇中最傑出的文學作品,完全可與印度、希臘有名的史詩相媲美。
【91】《論再生緣》,載《陳寅恪集·寒柳堂集》,陳寅恪著,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出版。汪容甫,名汪中,字容甫,江蘇江都人,幼孤貧,賴母授讀,長閱經史百家書,乾隆四十二年(1777)拔貢生,文章為清代中葉大家,與同鄉王念孫、劉台拱為友,服膺顧炎武,精《周官》《左氏傳》,後至杭州文瀾閣掌《四庫全書》。陳寅恪《論再生緣》謂:“江都汪中者,有清中葉極負盛名之文士,而又與端生生值同時者也,(汪中生於乾隆九年,卒於乾隆五十九年。)作吊馬守真文,以寓自傷之意,謂‘榮期二樂,幸而為男’(見述學別錄)。今觀端生之遭遇,容甫之言其在當曰,信有征矣。然寅恪所感者,則為端生於再生緣第一七卷第六五回中,‘豈是早為今曰讖’一語。”
【92】癸巳秋夜,聽讀清乾隆時錢塘才女陳端生所著《再生緣》卷十七第六十五回中“唯是此書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傳。髫年戲筆殊堪笑,反勝那,淪落文章不值錢”之語,及陳文述《西泠閨詠》卷十五《繪影閣詠家□□》詩“從古才人易淪謫,悔教夫婿覓封侯”之句,感賦二律。此詩收入《陳寅恪詩集》,陳美延、陳流求編,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出版。
【93】據陳寅恪在中山大學受批鬥時第一次交代底稿:“一九五四年春,中央特派人叫我去北京擔任科學院第二研究所所長。我貪戀廣州暖和,又從來怕做行政領導工作,薦陳垣代我。李四光我在廣西教書時和他很熟,一九五四年中央要我擔任曆史二所時,他特地寫信來勸我去。我沒有聽他的話。自悔負良友。北京的朋友周培源、張奚若都是清華老同事,因公來廣州時,都來看我。也勸過我。”(見《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甲午 一九五四”條,時陳寅恪六十五歲)
【94】《柳如是別傳》,載《陳寅恪集·寒柳堂集》,陳寅恪著,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出版。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第一章《緣起·詠紅豆並序》中說:“昔歲旅居昆明,偶購得常熟白茆港錢氏故園中紅豆一粒,因有箋釋錢柳因緣詩之意,迄今二十年,始克屬草。適發舊篋,此豆尚存,遂賦一詩詠之,並以略見箋釋之旨趣及所論之範圍雲爾。”詩曰:“東山蔥嶺意悠悠,誰訪甘陵第一流。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上柳同舟。縱回楊愛千金笑,終剩歸莊萬古愁。灰劫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
在《題牧齋初學集並序》中,陳寅恪舊事重提,抒發二十年之往事舊情:“丁醜歲,盧溝橋變起,隨校南遷昆明,大病幾死。稍愈之後,披覽報紙廣告,見有鬻舊書者。驅車往觀。鬻書主人出所藏書,實皆劣陋之本,無一可購者。當時主人接待殷勤,殊難酬其意,乃詢之曰,此諸書外,尚有他物欲售否?主人躊躇良久,應曰:曩歲旅居常白茆港錢氏舊園,拾得園中紅豆樹所結子一粒,常以自隨。今尚在囊中,顧以此豆奉贈。寅恪聞之大喜,遂付重值,藉塞其望。自得此豆後,至今歲忽忽二十年,雖藏置篋笥,亦若存若亡,不複省視。然自此遂重讀錢集,不僅藉以溫舊夢,寄遐思,亦欲自驗所學之深淺也……”
【95】【97】【100】《柳如是別傳》,載《陳寅恪集·寒柳堂集》,陳寅恪著,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出版。以下引文除特殊注明外,皆為《柳如是別傳》。
【96】柳如是(1618—1664),浙江嘉興人,出身賤微,身世坎坷,垂髫時穎慧絕倫,後被人賣到盛澤歸家院名妓徐佛家為養女,受徐教養。年稍長,流落青樓。柳詩擅近體七言,分題步韻,作書得虞世南、褚遂良筆法。其文學和藝術才華堪稱“秦淮八豔”之首(據明朝遺老餘澹心《板橋雜記》載,秦淮八豔分別為:柳如是、顧橫波、馬湘蘭、陳圓圓、寇白門、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
柳如是本名愛柳,因對辛棄疾詞“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之句頗為讚賞,遂改名是,字如是,號河東君,又號蘼蕪君。後世以其字或號流傳。墮入煙花巷的柳如是個性堅強,正直聰慧,魄力奇偉,以絕世才貌與幾社(後為反清複明組織)、複社、東林黨人相交往,常著儒服男裝,與諸文人縱談時勢,詩歌唱和。時人陳臥子(子龍)、程孟陽(嘉燧)、謝象三(三賓)、宋轅文(征輿)、李存我(待問)等輩與柳如是分別有過感情糾葛。後柳氏慕東林領袖、虞山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之才學,於明崇禎十四年(1641)與曆任晚明編修、詹事、禮部侍郎,後遭罷黜的錢氏結為夫妻。錢時年六十歲,柳二十四歲。老夫少妻同居絳雲樓,讀書論詩相對甚歡,錢戲稱柳如是為“柳儒士”。
清軍入關,崇禎帝自縊身死,明朝傾頹。殘明勢力在南京建立弘光政權,柳如是支持錢謙益當了南明的禮部尚書。未久,清軍南下,金陵即將傾覆,旦夕之危中,柳勸錢與自己一起取義殉節,在刀、繩、水三種死法中選其一。錢麵有難色,沉思無語,最後選擇水池了結。當錢走下水後,心有不甘,以“水太冷,不能下”為由欲返身上岸。剛烈耿介的柳如是則“奮身欲沉池水中”,卻被錢氏拖住並拽上岸。錢謙益涕泗滂沱,欲謀他途。柳如是不忍,乃隨錢氏之便。於是錢便覥顏出城迎降,未久隨例去北京做了清朝的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柳氏拒絕隨夫北上,堅留在南京做明朝遺民。錢受柳氏民族氣節的感召,又遭清廷猜忌,半年後便稱病辭歸。後又因案件株連,吃了兩次官司。柳如是在病中代他賄賂官吏營救出獄,並鼓動錢與尚在抵抗清廷的鄭成功、張煌言、瞿式耜、魏耕等仁人誌士聯係,共同進行反清複明大業。柳如是盡全力資助反清複明運動,並捐出私房錢和身配飾物慰勞抗清義軍。錢謙益降清,為後世所詬病,但有賴柳如是的義行,錢氏也一度婦唱夫隨地暗中投入反清複明運動,懺悔自贖,取得世人諒解和多少彌補了心理愧疚,曾寫下一些懷念故國、反對清朝、悔恨生平的詩作,內中多有不滿清室的情緒。
錢謙益一生終因大節有虧,仍為後人指斥,留下諂事閹黨、降清失節的汙名。乾隆三十四年(1769),弘曆調閱《初學》《有學》二集,見其中多有記載滿洲先世、明清和戰、譏諷剃發,且於字裏行間散布排滿思想。至於詆詈之詞,如“犬羊”“奴狼”“醜虜”“雜種小醜”“蛇豕”等含種族之見者,不一而足。弘曆認為這些“荒誕悖謬”“詆謗本朝”之語,實屬“悖理犯義”,乃明諭查禁。乾隆皇帝在禦批中指斥道:“今閱其所著《初學集》、《有學集》,荒誕悖謬,其中詆謗本朝之處,不一而足。夫錢謙益果終為明臣,守死不變,即以筆墨騰謗,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為本朝臣仆,豈得複以從前狂吠之語列入集中,其意不過欲借此以掩其失節之羞,尤為可鄙可恥。錢謙益業已身死骨朽,姑免追究,但此等書籍,悖理犯義,豈可聽其流傳,必當早為銷毀。”(見《清代七百名人傳》,蔡冠洛編,北京:中國書店1984年出版。《清史列傳·貳臣傳乙》,王鍾翰點校,中華書局1987年出版)除清王朝外,錢氏所為在漢民族中亦多受指責抨擊。
錢柳二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四年。1664年錢氏鬱鬱而死,其屍骨未寒,鄉裏族人便向柳氏發難,聚眾逼索房產財物。柳如是於悲憤交織中以血書立下遺囑,投繯自盡,時年四十七歲,距錢謙益之死僅一個多月。柳如是死後,未能與錢謙益合葬,被逐出錢家墳地,在虞山腳下另修一座孤墳埋葬。百步之外的墳塋內,埋葬著錢謙益與他的原配夫人。
【98】傅樂成《傅孟真先生的民族思想》,載台北《傳記文學》,第二卷第五、六期,1963年5、6月。
【99】據黃萱說:陳寅恪的著作常搜集大量當時文人的來往應酬之作,不但詩,其他各體的記載如文、史、詞、賦以及尺牘雜誌等等都在搜集之列,從中找出線索,來證明政治上、戰爭上的來龍去脈。例如:“在《柳如是別傳》中,他利用當時文人的各種著作,找出了複明運動暗中進行的信息,發古今人未發之覆,由此證明了鄭成功的複明運動,完全不是孤立的,而是有許多的仁人誌士、英雄豪傑不顧自己的生命安危,在頻繁來往策劃響應的。鄭氏進軍南京的成敗,與那些參與者行動的遲速、聯係的是否正確,以及當時清朝軍政人員是不是堅定,心理上是不是有矛盾有關。”又說:“至於文人詩酒之會,是用來掩護行動、互通信息的。不是為娛樂而娛樂,或借酒澆愁之舉。不過由於禁令嚴密,在詩文中,詩人不能明白說出自己心中的意願和真實的情況,隻能借用古典來表達。”(黃萱《懷念陳寅恪教授》,載《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曾聽過陳寅恪課的中山大學學生胡守為後來回憶說:“‘文化大革命’前夕,一些史學著作已被歪曲為帶有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而遭到批判,一天陳師母對我說,《柳如是別傳》有為錢謙益申辯,有鄭成功從海外進攻南京之事,是否會被認為替漢奸翻案,為蔣介石反攻大陸張目?要不要刪改?我當時認為上述兩點既非作者原意,應保持原狀。由此可知,陳先生的著述,避嫌唯恐不及,何至於故意比附?”(《〈柳如是別傳〉讀後》,載《〈柳如是別傳〉與國學研究》,浙江人民出版社1995年出版)對於胡守為的說法,陳寅恪研究專家胡文輝認為是錯誤的。胡文輝說:“事實上,唐筼的表態恰恰好說明,陳氏夫婦對《柳如是別傳》‘為錢謙益申辯’這一點有清楚的認識。”胡氏列舉兩例加以佐證,一為餘英時雲:“陳先生評論人物十分平恕,並不取理學家的深刻嚴酷。他寫《柳如是別傳》,一大部分也是為錢牧齋洗冤的。他一方麵指出牧齋具有‘熱中怯懦’的個性,但另一方麵則運用大量的史料來證明錢牧齋在入清以後基本是‘複明運動’的主要人物。”二為馮衣北雲:“明清之舊史中,對錢牧齋其人大率持否定批判態度;而陳先生是書,乃在為錢氏辯誣洗冤。”另,據說史家錢仲聯晚年表示“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沒有搞清重點”。錢氏曾費心整理、校點錢謙益所有詩文,故他認為應將重點放在錢謙益,而不應放在柳如是上。但陳氏後來之以柳如是為主,一方麵是因為關於柳氏“待發之覆”更多,另一方麵也是為了在形式上避免替“漢奸”翻案之嫌。(參見《陳寅恪詩箋釋》,下卷,胡文輝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
【101】《陳寅恪詩集》,陳美延、陳流求編,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出版。編者注:本詩第七句唐筼另一錄稿作“為口東坡休自笑”。
【102】《吳宓日記續編》,第五冊,吳宓著,吳學昭整理、注釋,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出版。分別見8月30日、9月1日條。
【105】據《三國誌·魏書·管寧傳》載:“管寧字幼安,北海朱虛人也。……天下大亂,聞公孫度令行海外,遂與原及平原王烈等至於遼東。度虛館以候之。既往見度,乃廬於山穀。時避難者多居郡南,而寧居北,示無遷誌,後漸來從之。太祖為司空,辟寧,度子康絕命不宣。”裴鬆之注引晉皇甫謐《高士傳》曰:“管寧自越海及歸,常坐一木榻,積五十餘年,未嚐箕股,其榻上當膝處皆穿。”(見《三國誌》[上],第243、247頁,嶽麓書社2005年出版)參照上典,學者胡文輝已指出陳詩首句“木蹋”當為“木榻”之誤,甚是。第二句之“神全”,即借用《三國誌》“誌行所欲必全”語,意指自己處身行事不及古代管寧先生的誌節。據胡文輝考證,首聯“似指自己目盲足臏,而無法拒絕官方在醫療和生活上的優待”。(見《郭沫若與〈再生緣〉》,載《陳寅恪詩箋釋》(下卷),胡文輝著,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出版)
陳詩頷聯意指自己來日無多,身後的有緣人或能與自己心靈相通,解其心事。此句與前作《壬寅小雪夜病臥榻作》之“後世相知儻破顏”意同。
頸聯中提及的“董小宛鄂妃事”,指《柳如是別傳》中有關論述。吳梅村詩暗喻明末與柳如是齊名的“秦淮八豔”之一董小宛,在清軍入關後被擄北上,成為順治皇帝妃。此說在學術界與民間大有市場,並認為清史記載的“董鄂妃”就是董小宛。北大教授孟森(號心史)考證其說為非,董小宛並未被掠北上,更不是順治皇帝的妃子。陳寅恪在論述中亦認為董小宛即董鄂妃之說不可信。“有人謂陳端生間用杭州土語押韻”之語中的“有人”,胡文輝認為指郭沫若。
1959年,《論再生緣》在香港出版,引起大陸方麵的注意。1961年,郭沫若曾拜訪過陳寅恪並談及此著。此後郭氏為應對海外如餘英時等輩對陳氏處境的議論,在一年之內排炮般地發表多篇考論《再生緣》之作,並對陳氏之說有所商榷。(見徐慶銓《陳寅恪〈論再生緣〉出版風波》,載《南方周末》,2008年8月29日)而陳寅恪對郭氏之說亦多有不點名的反詰。其中郭沫若認為陳雲貞即陳端生,陳氏不以為然,以後在《論再生緣校補記》中批評郭說:“……今論者竟為之強牽紅絲,使成嘉耦,以效法喬太守之亂點鴛鴦譜,豈不異哉!豈不異哉!”可見陳氏此處詩注之“有人”,亦即《論再生緣校補記》之“論者”,也就是指郭沫若無疑。
【106】陳詩“酒兵愁陣非吾事”之句,顯是脫胎於元好問《追錄洛中舊作》之“酒兵易壓愁城破”。愁城,喻愁苦難消的心境,北周庾信《愁賦》有“攻許愁城終不破,蕩許愁門終不開”句,即有此意。另據黃萱回憶說:“當時他(南按:指陳寅恪)的意中,是否已望有能為他的詩‘代下注腳,發皇心曲’的‘明眼人’,吾不得而知。當時我為他錄下這兩段時(南按:指錢謙益《複遵王書》一段與陳氏按語),深感注詩之難,便大膽地說:‘您何不自下(注腳),以免他日之人難於揣測。’他笑而不答。”(見黃萱《懷念陳寅恪教授》,載《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
【109】池田溫《陳寅恪先生和日本》,載《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
【119】倪瓚《題鄭所南蘭》。丁傳靖輯《宋人軼事彙編》載:鄭所南畫蘭不畫土,根露其外,人問其故,答曰:“土為番人所奪,汝尚不知耶?”倪瓚,字符鎮,號雲林,元代後期詩人、畫家,與吳鎮、黃公望、王蒙一起被稱為“元四家”。倪瓚詩中多題畫之作,詩風蕭散幽淡,潛藏著一種強烈的民族意識。《題鄭所南蘭》詩中的蘭蕙,像秋天的茅草一樣枯萎凋零,南國一片淒涼衰敗的景象。“氣已消”,即萬物生氣已經消失,意喻遺民的複國之誌已經被歲月風幹消失了。隻有鄭所南的心仍癡情不改,他用淚水和著墨汁畫出的香草,恰如屈子借香草喻心誌,寫下了千古傳誦的《離騷》一樣。倪詩既表現了鄭氏的高尚氣節,也是詩人自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