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 街
早先,這裏沒有縣城,唯有渠江悠悠南流。客商掌舟駕船,或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日子久了,有人在江邊擇基,修吊腳樓,供來往客商歇息,兼賣茶水飲食。那吊腳樓現在看來十分原始,然當時卻有一個雅號——芳榭,足見其體麵。有了榭,便難免不進行市場交易,要交易就需要有場所。於是在榭的裏邊,劈出一狹長巷子,鑲了極好的青沙石板,起名河街。後來,富商大賈們看中了這裏的風水,就紛紛在河街上麵占地為王,大造樓堂館舍。那些樓房自然比河街的榭氣派得多,房屋雕梁畫棟,門樓五脊六獸。再後來,縣老太爺看這裏遍地油水,害了“紅眼病”,一舉而把“辦公室”由大老遠的地方遷來此處——這是西魏文帝年間的事。其間經過一千四百多年的日月演化、四時交替、生死循環,至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六年,這裏成為了擁有十四條街、八條巷、六個居委會、三萬四千多個芸芸眾生的現代城鎮。
河街裏邊有一道古牆。河街起於東門古渡,經“衙前嘴”(過去縣衙門前麵)至“驗屍亭”(過去殺犯人的地方),長約一公裏,古牆就有千米之遙。說是牆,也可算作上麵的房屋保坎。因這裏地勢西高東低,後來的商賈們要在河街上麵修房,便不得不先用石頭壘起一道丈餘高的石壁,填平地基,再興土木。那塊塊青石,如今芳顏已褪,恰如皺了皮、豁開嘴、人老珠黃的老媼,麵上蒙著層斑駁灰暗的苔蘚,叫人看了會生出許多憐憫。
古牆的幾分悲涼,還在於牆頭的十幾株千年古榕,根如虯龍,從古牆上經絡似的突兀出來,又鐵爪般從牆縫插進去,彎彎曲曲,縱縱橫橫,纏纏繞繞。許是得了地利之便,古榕千年不敗,銅幹鐵枝,葉大如掌,濃蔭嚴嚴蓋住一條河街,河街人便時時感到一股陰晦蒼涼之氣。
古牆把河街與正街分成了兩個世界。三裏之城七裏之廓,縣城真正的城牆還在西、北、南三麵。近年來鎮子吹氣球般膨脹,早已將道道城牆夷為平地,一座座高樓和新市場拔地而起。縣委、縣政府全都聚在河街裏麵的街道上。那些建築自然不是雕梁畫棟的陳年老貨了,而是一律鋼筋水泥帶陽台的高樓。街道也一律的水泥路麵,又寬又大,整日車水馬龍,好不熱鬧。而河街則一切依舊,房是灰不溜丟的低矮木樓,街是狹窄的碎石板路,晴天一街灰,雨天一攤泥,既沒有商業交易的熱鬧,也從無要員問津。來了上級或外地賓客,本縣的要員們隻陪著在別的繁華街道走走,或參觀漢闕,或遊覽文廟。河街人於冷清中,便又感到自己是一個被遺棄的婦人,好不淒惶。
更令河街人難以忍受的是,活人不肯光顧河街,死魂和凶犯卻偏愛這裏。早幾年,一個應該落實政策而沒有落實的漢子,政法三大家、縣委、縣府門前不死,卻掛一根繩子,在河街古榕下自縊,好像河街人欠他什麼似的。接著,又有幾個外地流氓,連續劫持少女到河街作案,河街由是又蒙上一股凶野之氣。膽小的人聽見河街就發怵,更不敢涉足河街了。不來也罷,又偏去尋什麼“根”,考證出河街原是一塊肮髒之地。不然,新中國成立前的“衙前嘴”,為什麼成為煙花女子賣身之地?全城周圍百裏,為什麼殺犯人要在河街南頭的空坪裏?河街人聽了,好不難過,可又沒辦法。誰叫河街寒酸?人窮被人欺,天經地義嘛!
如果隻受點氣算不了什麼。人生在世,哪有不受點窩囊氣的!可單單苦了河街的年輕人。河街的姑娘聰明俊秀,豔如桃花,嫁出去,卻比別街的姑娘低一個檔兒。河街的小夥子,一個個身強體壯,一米七的標準漢子,可姑娘一聽說河街,便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別街的母親罵女兒:“不老實,把你嫁到河街!”偶有一個娶進來的,也是“處理品”。
河街人氣,河街人恨,河街人罵娘,河街人抗爭。老年人聚在前民國時期的縣府文書、現政協委員的黃老先生家,給縣政府寫第××道改造河街的意見書。年輕人則化氣憤為力量,為振興河街,該讀書的發奮讀書,能掙錢的大力掙錢,以謀有朝一日,共雪街恥。
忽一日,一隊挺胸腆肚的富態人,指指點點出現在河街上。眼尖的人馬上認出,是縣委、縣府、人大、政協、宣傳部、精神文明辦、廣播電視局等各級領導。河街人好不驚詫:莫不是要重建河街麼?但為什麼不見城建局領導?迷迷惑惑過了半日,總為本縣要員光臨了河街而高興。天黑,黃老先生傳下話來,明日河街居民全體行動,打掃街道,省裏電視台要來拍電視。這電視專門介紹河街的曆史沿革、風土民情。
河街一下子歡騰起來,一時鍬飛鋤舞,洗門麵、擦窗戶、去垃圾,文明禮貌月也沒這樣認真幹過。上電視電影可是了不得的!河街人驚訝中有欣慰,欣慰得有點不安生。
又一日,拍電視的省城人果然來了,又是縣裏要員陪同。女的描眉畫眼佩戴首飾耳環修飾得十分好看,男的頭發長而蓬亂不修邊幅。一進入河街,便喜得眉開眼笑合不攏嘴,一個勁兒對著齜牙咧嘴的古牆拍,對著裂縫中的蒿草拍,對著千年古榕拍,對著凸凹不平的街道拍,又駕了小舟到河中央,對著低矮的屋宇拍……然後帶了心滿意足而又不無遺憾的神情,告別而去。
河街人從此打聽著注意著。
再一日,上級傳話下來,今晚播放有河街的電視片子。霎時,河街人一顆盼望已久的心忽地落下,卻又感到慌慌得難受。日頭還在江中跳躍,河街人便齊齊聚在電視機旁,一麵罵喋喋不休的廣告節目為賣“狗皮膏藥”,一麵拿了廣播電視報不斷地對腕上的時間。
河街終於出現了!悠揚的電子音樂中,一條浩渺的大江,水波微瀾,銀光閃爍,朝陽東升,天水一色,蔚為壯觀。屋宇徐來,木門木窗,圓梁圓柱,極為雄渾。且高矮參差,錯落有致,彩霞輝映,宛如畫圖。河街人不覺驚呼:啊!這是我們河街麼?懷疑花了眼,揉揉,再看,不錯!這是自己家的窗台,這是隔壁的門麵!驚未盡,忽一眨眼,古牆突立。省城播音員也到底是大地方的女娃,連聲音都與縣城女子不同,甜蜜溫柔感情充沛悅耳動聽,曰古牆曆史悠久,莊重矜持,古樸典雅,是曆史的見證,是祖先智慧的結晶;曰古榕高齡長壽,是難得的曆史文物;曰畢露在石牆上的樹根如虯龍,如丹鳳……千姿百態,千奇百怪,生動活潑,乃大自然之神功,非人間丹青所能為。河街人一時竟覺得眼、耳、心皆不夠用。再一眨眼,古牆不見了,忽又是浩渺江水,逶迤而去,曲折回湍,鬥折蛇行。河街人知道河街的鏡頭映完了,不由得無限惆悵,興趣陡減,齊齊而散,幾多惋惜,又幾多興奮。第二日,忽擁來許多紅男綠女,在河街上走,在河街上看,在河街上談論。美不美,家鄉水,親不親,故鄉音,細細看那屋宇、街道、古牆,真和電視裏一模一樣啊!這麼美的地方,過去怎麼會忽視了?男男女女一邊飽眼福;一邊和河街人談笑,語言神情中卻多了幾分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