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河街·彩畫(2 / 3)

城裏要員們也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原來古的東西也有這麼多妙趣。茶餘飯後,活動筋骨,消化飲食,也便踱來,得片刻清閑。外地有了客人來,也帶到河街參觀參觀。而這些遠客久居鬧市,早被青年待業、空間擁擠、環境汙染、行賄受賄、內訌扯皮、早熟晚婚、婚前性行為導致社會風氣變壞等等大事小事,攪得頭昏腦漲。猛一進入這古樸之地,不覺神舒氣爽,心靈一下又純又空,便不覺大加讚賞。這一來,地方要員更不敢小看河街了。

河街再不冷淡淒清了!榕樹下成了縣城主要聊天扯淡的地方。由於要員和客人們經常走動,有關部門加強了河街治安保衛工作,凶犯從此銷聲匿跡。而一時氣短自縊上吊的事,也多年難遇了。

河街身價倍增,河街的女子跟著高了一檔兒,別街小夥子以娶河街姑娘為榮。然而,河街的小夥子處境仍然不佳。八十年代的姑娘講實惠,榮譽歸榮譽,可她們並不願意結婚以後和爺爺、公公三代擠一間破屋。現在的小兩口,甜蜜的話,親昵的舉動多著呢!於是河街小夥子便又在殊榮中盼望著再次獲得改變命運的機會。

忽一夜,龍卷風大作,暴雨如注。河街人黎明起身一看,城牆上最大的一株古榕傾斜了,竟把古牆撕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河街的小夥子樂了!何不趁這個機會,請黃爺爺再向縣府寫一份意見書,以“城牆傾斜,河街民房危險”為由,請求搬遷,讓我們住到鋼筋水泥樓房裏去過過癮。有一個到過省城的小夥子,當即又高瞻遠矚地提出遠景計劃,搬遷後的河街,可建成河濱公園,供遊人觀賞河景。還可以修一座舞廳,讓年輕人娛樂。他的意見當即得到大家讚同。少年氣盛,商議停妥,便朝黃老家裏逶迤而來。

黃老屋裏已擠滿一群老者。

“黃爺爺,舊城牆要垮了!”少年們道。

“要垮了。”黃老先生耷拉著眼皮答。

“黃爺爺,這次理由充足,我們再申請搬遷……”

“什麼,搬遷?!”黃老先生一副驚詫相。

“是!永遠告別那些木樓小屋,破街爛牆……”少年們說。

“混賬!”老者們立刻罵起來,“木樓小屋,破街爛牆有什麼不好?!沒有那些,河街人能被看得起?先前是先前,彼一時,此一時,現在河街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是河街人的驕傲!我們不搬!你們嘴上無毛,知道個屁!吃飽了瞎嚷嚷,滾出去!”

一通罵,少年們氣得臉紅筋漲,退出來,悄悄咒幾句“老糊塗”,然後推選代表自己寫,並直接寫給縣長。離了張屠戶,還吃混毛豬?!又約定次日晨早,大家在縣政府門口等候,親自麵交縣長,因為縣長總是忙,我們來個效法康有為“公車上書”。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次日晨,少年們齊齊來到縣政府,黃老先生和一群老者卻傍門而立。老者們立即鼓了眼睛問:“你們幹什麼?”

“你們幹什麼?”少年們反問。

“我們找縣長!”少年們不甘示弱。

“你們找縣長做什麼?”老者們心裏明白大半。

“你們找縣長做什麼?”少年們心裏也已清楚。

“你們混賬!”老者們想壓倒對方。

“你們糊塗!”少年們針鋒相對。

“滾!”老者們倚老喝道。

“不準幹涉我們的自由!”少年們毫不畏懼。

大門訇然洞開,駛出一銀灰色轎車。老者們和少年們一齊認出了車內正是縣長,便對轎車激動地呼道:“縣長!”

縣長下了車,和顏悅色地問:“你們有什麼事?”

老者們便搶先上前,遞上一張奏折般的宣紙道:“我們請求修複古牆,並重建龍王廟,保護和恢複文物古跡,為四化建設服務!”

“你們呢?”縣長轉向少年們。

少年們也便上前,呈了意見書,齊聲道:“古牆危及人民生命安全,我們請求搬遷,河街修成河濱公園,為建設四化服務!”

縣長收了兩封意見書,看看,忽地拍拍少年們的肩,又拉拉老者們的手說:“你們提的意見非常重要!正因為非常重要,所以就需要縣委常委集體討論,你們先回去吧,好不好?”縣長態度親切語氣和藹,老者們和少年們都從那言語神情中感到了希望,於是便滿懷興奮齊齊散去。

因為古牆傾斜,遊人減少。本縣要員們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那石牆垮下來,賠了性命,也便很少來河街尋閑情逸趣、作消痰化食的散步了。當然,更不用說陪外地的客人來觀光遊覽!河街又漸漸冷清下來。河街人在冷清中於是又嫉妒著焦急著期待著又提防著……

彩 畫

文化館設在“文廟”內。文廟裏還有文物管理所、圖書館、文藝創作辦公室等單位,被稱為“文化四大家”。各大家又成立了自己名目繁多的學會、協會。所以,進入文廟,除顯赫森嚴的古刹裝飾引人注目外,便是新招牌特別多。

文廟又稱作“聖廟”或“學宮”,為新中國成立前祭孔之廟。文廟前的朱紅甬壁,正背兩麵皆楷書鎦金大字“宮牆萬仞”,正麵四字,相傳為康熙帝手書。進門後為畔池,半月形,池上三橋九洞,橋下遊鱗戲水。正中橋頭精雕幡龍,為封建社會狀元郎衣錦還鄉經過的地方。再上為“欞星門”牌坊三楹,刻龍雕鳳。再上,大成殿高峨莊嚴,啟聖殿端莊肅穆。左右兩廂及崇聖祠整齊有致,皆用琉璃瓦鋪成,煞是氣派。

文廟已有六百七十二年曆史,至今保存完整,是縣城一大驕傲。凡有外地客人來,必由有關要員陪同來參觀遊覽,發一陣崇聖思古之幽情。“四大家”相繼建立後,文廟又成了全縣的文化中心。

文化館領導下的“美協”。要在國慶期間舉辦一期美術展覽,早早向美術愛好者發了通知,征集作品。規定作品要充分反映建國三十七年以來的巨大成就,體現勞動人民大幹四化的精神麵貌,又早早向省城、地區的美協、藝術館發信邀請光臨指導。請柬發出不久,省城、地區的美協即回函答應,屆時來人“學習”。這可樂壞了領銜主辦展覽的美協主席,一麵把喜訊報告文化局、宣傳部,一麵再次發函通知作者:精心創作,以最優秀的作品參加展出。

卻收到一幅莫名其妙的油畫——

畫麵裏,老、中、青、少四人,老者長袍長衫,中者中山服幹部帽,青者西裝革履,少者佩戴鮮紅領巾,齊齊對一木主磕頭叩拜。木主上浮雕斑斑駁駁,正中金底紅字模糊不清。細細辨認,依稀認出是“至聖先師”幾字。跪拜者麵前香爐一隻、香一束、蠟兩對,煙霧繚繞,滿紙佛光寶氣,虔誠之狀可掬。美協主席看看畫名:《無題》,又看作者姓名: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