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條的姑娘又一撇嘴,眼裏便升上一層濕潤的霧氣,無限委屈地說道:“我們,也不知道……這是我的兩位老同學,下車就被帶到這裏……”
樸素的書記心裏一陣疼痛,蹙起眉頭,便把臉轉向了公安員同誌。
二十幾個單位的負責人,也立即放下了先前決計做到的視而不見的目光,極同情地將姑娘打量一遍後,便訓練有素地隨樸素的書記的頭,把眼光落在公安員同誌扁平的臉上,並放著疑惑不解加憤憤然的光。公安員同誌一時極為尷尬,用手解著製服上麵的兩顆扣子,咧嘴笑,幾道括弧般的皺紋在嘴角閃動幾下,便成了西湖園裏的笑彌陀。接著說明,誤會了。董老頭派人來報告說,他在小學操壩發現兩女一男三個流氓,打扮得花裏胡哨,青天白日摟摟抱抱,搞“精神汙染”,於是……
苗條的姑娘忽地抽泣起來。無論在學校,在家裏,從沒受到這樣的侮辱,繼而想到外麵已是太空行走、無性繁殖、五代電腦、光導纖維的時代,可這裏……不由一陣恐懼,更為傷心。
樸素的書記頓覺如利刃剜心,兩道濃眉蹙得更緊,翕動幾下嘴唇都沒有發出聲音。倒有兩個極伶俐的單位負責人,善於在尷尬的氣氛中開辟樂觀的局麵,說:“全怪董老頭!這老家夥‘聾渾’透頂!”
“對!”十幾個單位的負責人同仇敵愾,一齊轉為對董老頭七嘴八舌的批判。公安員同誌已是十分的難堪,三十六計走為上,便順水推舟無比憤然地說:“就是!我去找董老頭來說個明白!”說著,又一個後轉身。這次轉得不那麼規範,後腳尖差點絆住了前腳跟,橐橐地走了出去。
然而,三青年的心情並沒因此而稍感寬慰,反像吞食了一塊石頭,悶得透不過氣。
驀地,又傳來先前老婦人的呼喚:“我的女啊——”聲音由弱而強,淒慘哀婉,叫人心碎,後又漸漸遠去,複歸於沉寂。
矮個的姑娘見苗條的姑娘越哭越傷心,也感染似的,“哇”地哭出聲,比苗條姑娘更動情,邊泣邊訴著:“我、我們單位規定,營業員上櫃台,不穿統一服裝,不塗香粉、掛耳環、抹口紅,要扣當月獎金……”
英俊的青年忽地雙手握拳,在頭頂胡揮亂舞,歇斯底裏般叫道:“你們簡直是侵犯人權,我要馬上離開這裏!”
“對,我們走!”苗條和矮個的姑娘也抹著眼淚附和。
這可難為了樸素的書記,馬上像誆小孩般勸道:“何必呢,玲玲!怎麼耍小孩子脾氣呢?剛才李叔叔已經道了歉嘛!啊!不要走,都到我那兒吃飯,好嗎?”態度極為誠懇。
十幾個單位負責人也馬上笑臉熱情挽留,語氣既溫和又堅定:“要得!多在這裏住幾天!難得來我們這小地方,住久了就習慣了!”
可是,三青年執意要走。苗條的姑娘先拿起小提包,在一片勸說聲中任性地跨出了門。矮個的姑娘和英俊的青年也跟著衝了出去。
其時已是中午,街道是更加的幽靜。先前自由溜達的雞婆,已被蘆花公雞帶到屋簷下,閉目養神去了。兩隻肚皮脹得滾圓的小豬崽,大搖大擺來到街心,後腿下蹲,尾巴上翹,“嘩嘩嘩”排出體中的廢水。
隻有老婦人那淒厲的呼叫遊絲般幽幽地蕩過來,使人的心一陣陣發緊、發麻。“我的女呀——!我的女呀——!”三青年抬頭看時,白發婦人已拄著長竹竿,顫巍巍又往回踱來。
倆姑娘一聲驚叫,小鹿一般奔到街沿屋簷下,便皺緊了眉頭盯著那漸近的老人看。
“別怕!”屋裏探出了一少女的頭,對他們說,“那瘋子不打人!”
矮個和苗條的姑娘好容易才忍住心跳,刨根究底問那少女:“是怎麼瘋了的呢?”
“因為她女兒死了!”那少女就講了。原來,老婦人有一獨生女,念了書先後在城裏給公家幹事。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下放到老家當教書匠。那年三伏天特別熱。有天吃過中午飯,她獨自一人到了場尾的回水沱洗澡。被人看見,一傳十,十傳百,那獨生女不知怎麼就跳了水。老婆子後來就瘋了!
三青年皮膚一陣痙攣,一股陰涼之氣直躥頭頂。
他們走下來,果然看見一條不寬的河流,從這裏折向東去。回水沱有如一個天然湖泊,平靜、清澈、幽幽地映著藍天、麗日,映著群山和低矮的街房。小河橋頭巍巍然聳立著一高大青沙石牌坊,其結構嚴謹,建築精美。坊上鏤空雕刻龍鳳仙鶴。三青年從坊下走過,再回頭仰望正麵坊身,隻見正中“禮義場”三個赫然大字,雖然經數載風雨剝蝕,仍曆曆在目。這全是因了那青沙石質地極好的緣故。三青年互相對望一眼,猛轉身一陣緊跑。好像水裏會冒出自溺姑娘的陰魂,又好像那牌坊頃刻之間就會向他們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