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蜜月,並不都是甜的(2 / 3)

“蘇明,快來呀!”妻子的聲音多麼甜蜜。

“哎——”他跑過去。

“坐下呀!”

妻子用手支著頭,含情脈脈地問:“這不是在神話中吧?”

“你就像傳說中的仙女!”

“咯咯!你壞!”妻子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坐起來,把頭靠在他肩上。

他仰臉看了看遠處,忽然看見山梁上為他們買雞歸來的二爸。老人佝僂著腰,眼睛認真地盯著腳下的小路。他走得那麼急促,看去像在跳躍著前進。

“二爸買雞回來了!好快,來去二十多裏路。”他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妻子朝山梁上瞥,長長的睫毛立即垂下來,清澈的眸子裏投下一道暗影:“家裏有雞,為啥還去買?”她站起身,收起衣服往林邊走去。

他急忙追過去,對她解釋:“家裏的雞,媽舍不得。”他很後悔,不該提起這樣的話頭。

妻子在臨河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他追過去:“燕,我再三說,不要不高興,免得鄉親們笑話!”

她從地上拾起一粒小石子,漫不經心地在手上拋著。良久,她嘟噥了一句:“唉!糟老頭子!”同時,將石子朝河中一對戲水的白鶴扔去。石子剛好落在它們中間,白鶴驚叫著從河裏飛起,在半空中匆忙抖落身上的水點。

他身子不由悸動一下,仿佛石子砸在他的心上,一股說不出的酸楚在周身蔓延:“你怎麼那麼說二爸呢?”他為妻子脫口而出的話感到驚異。

妻子回過頭:“你不覺得他們的結合是一件別扭的事嗎?”

“你……”他一時答不上話來,默默地看著妻子,仿佛打量著一個陌生人。

他很多次向妻子講述過媽和二爸的故事。還是他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他從夢中醒來,看見二爸和母親坐在床邊絮語,二爸的臉紫紅,顯得非常激動。媽低著頭,默默地注視著手裏父親的遺像。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過了幾天,鄰居太婆忽然逗他說:“明娃,要爸爸不?”

“要!”他什麼也不懂,別人有爸爸,他也應該有爸爸。

“快去喊你二爸叫爸爸!你媽要結婚了!”

“真的?”什麼是結婚,他仍然不懂。但他樂意二爸做爸爸,因為二爸很喜歡他。

正在這時,媽媽發瘋似的從外麵衝進來。她麵色煞白,臉上掛著兩道長長的淚痕。她一把將他抱在懷裏,神經質般往家裏跑去。太婆連問幾聲“什麼事”,她也沒答應。

晚上,二爸又來了。煤油燈的火苗發出暗淡的光暈。他們的臉色都不好看,互相沉默著。媽的手伸進被窩,輕托著他的身子。他感到媽在發抖。

“老二,他爸咽氣前,要我……莫虧待了孩子。你那個脾氣,我怕……”許久,他聽見媽低沉的聲音。

二爸的臉色鐵青,腮幫鼓鼓地凸出來。煤油燈的火苗閃了閃,爆出一朵燈花。二爸的拳頭猛地擊在床沿上,叫道:“好!嫂,我要改不掉壞脾氣,永遠不提那個話……”

後來才知道,二爸那天和吳三成弟兄打了架。年輕時的二爸心直口快,性格暴躁。吳三成幹活偷懶,二爸看不慣,兩人頂撞起來就動了手。吳三成弟兄多,二爸結果吃了虧。

一年多過去了,二爸果然像換了一個人。有人又來勸母親,媽應允了。媽舍不得離開老地方,二爸隻好把東西搬過來。結婚的前兩天,二爸突然被通知到公社開會,回來,像散了架似的。母親驚奇地問:“老二,你怎麼了?”

二爸神色黯淡,聲音嘶啞地說:“嫂,我戴‘壞分子’帽子了……”

“啊!”母親正在磨辦喜事的豆腐,“嘩啦”一聲,一缽黃豆全倒在地上。

“我平時愛說,得罪了貧協幹部和‘四清’工作隊……嫂,我好冤枉啊……為了不連累你們,結婚的事……算了吧!”說完,身一晃,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母親呆呆地立在石磨旁。豆腐一滴一滴掉進木桶裏,“滴答,滴答”,聲音沉重而哀婉。

屋前桃花開了一茬又一茬,他已成了戴紅領巾的高小學生,二爸和媽的事再沒人提起。不過,二爸還是經常到家裏走動,給他們挑水、劈柴、擔煤……有次放學回家,村子裏幾個男生欺負一個女同學,他上前幫女生的忙。幾個男同學立即圍住他罵:“你媽偷人!”“你媽偷到‘壞分子’!”“不要臉!”……那以後,他慢慢滋生了一種對二爸反感、憎恨的心理。他鬼使神差地削了一根木棒。媽問他:“你在幹什麼?”

他衝母親瞪了一眼,憤憤地答道:“你管!”

一天傍晚,二爸來了,手裏提著一個白包袱。還沒等二爸踏上階沿,他揮舞著木棒衝過去,大聲喝道:“‘壞分子’,不準你再踏我家的門!我要打死你!”

霎時,二爸和媽都像被霹靂震蒙一樣呆立在原地。母親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怔怔地盯著自己,像毫無知覺的木偶。許久,她終於從癡呆中回過神,咬緊牙關罵道:“短命鬼,這是你說的話嗎?”揚起手掌要打下來。

二爸急忙衝過來攔住母親,說:“算了,不怪……孩子!”媽的手臂像棉花條一樣垂了下去。

二爸步履沉重地走了。母親打開二爸送來的包袱一看,原來是一件半大孩子穿的棉衣。母親猛然由無聲的啜泣變成號啕大哭……

每次講到這裏,妻子眼裏總是噙著淚花說:“你呀,太不懂事了。”

他從心裏接受妻子的責備,臉上現出內疚的神色說:“是的,不懂事!也許那次給他們的創傷太深了!就在我考大學的前一年春節,二爸殺了豬,把肉挑過來,說:‘今年,我們團個年吧!’我從他眼裏看出他內心的渴望和希冀。母親什麼也沒說,隻用眼光掃了我一下。我心裏矛盾極了,不知該怎樣回答,隻好裝作沒有聽見。過了一陣,母親痛苦地搖搖頭,對二爸說:‘算了,老二!三十號中午過來吃一頓,肉挑回去吧!’結果,那天二爸沒來……”

“你真不理解老人的感情!要是我,就要支持他們結合!”妻子說。

“有時,我也那麼想,可馬上又覺得別扭!唉,中國的傳統習慣勢力太強大了!”

“是的!但我們不應受那些習慣勢力的束縛!”妻子的眼中閃爍著激動的光芒。

每聽到這些,他都為有這樣賢惠、豁達、體貼人的妻子感到自豪。可是,她今天怎麼說出那樣對老人毫不尊敬的粗話呢?

那對被妻子驚飛的白鶴在河麵上盤旋一圈,然後一齊落在對麵的樹叢中。

“燕,你要尊重他們的感情。你過去是怎樣說的,誰想到他們真的在一塊兒了!”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過去隨便說說,誰想到他們真的在一塊兒了!”

他覺得身上的血液幾乎要凝固。他將背靠在樹幹上,雙手枕著頭,陷入了沉思。

妻子用手托著腮幫,眼睛盯著腳尖。幾隻黑螞蟻拖著大肚子從她麵前經過,她扯下一片草葉,放在螞蟻前麵。一隻螞蟻爬上了草葉,她忽地拾起扔進水中。螞蟻在水中掙紮著,纖細的腳爪奮力地劃呀劃,眼看要靠岸了,她再拾起一粒石子扔進水裏,水波又把螞蟻蕩出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