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蜜月,並不都是甜的(3 / 3)

“哎!”他放下手,站直身子,打破了沉默,“燕,我給你講講白鶴的故事,好嗎?”

“我不聽!不聽!”

“你一定要聽!”他不等妻子插話,就接著說下去,“白鶴的愛情是非常真摯的。倘若其中一隻不在了,另一隻會到處呼喚,孤鳴聲令人心碎。最後不是餓死,就是碰壁身亡。因此,我們這一帶,任何人都不準傷害白鶴,傷害了就是罪過……”

“好了!好了!我可不需要說教!”妻子打斷他的話。那隻螞蟻又劃到岸邊了,她又一次扔下一塊更大的石頭,把可憐的小東西蕩得更遠更遠。“我是一個現實主義者!當那糟老頭在家裏出入的時候,當你在我們朋友麵前喊他爸爸的時候,當朋友們議論起你媽行將就木還嫁老頭子的時候……你會覺得怎樣?”妻子做了個獨唱演員的習慣動作。

他惱怒地瞪了她一眼,想用充足的理由反駁妻子的觀點,可覺得心裏一片混沌。良久,他忽然感應到心靈深處一個和妻子的話語完全相同的聲音。他明白了,原來他和妻子的觀點是一致的,隻不過掩藏得深一些!人啊,真是一種奇異的動物。倘若讓他撰寫一篇關於關心老人再婚的論文,他會寫得很出色。偏偏事情發生在自己頭上,一個邋遢、土氣的老頭要成為家庭的一員,要用神聖的字眼兒稱呼他……假如他不是現在的他,而是握鋤把的他,妻子也是一個拴圍腰的、皮膚粗糙的農村大嫂;家裏的擺設不是電視機、電冰箱……而是畚箕、扁擔、糞桶;來往的客人不是風度翩翩、打扮時髦的所謂才子、歌星,而是狗娃、二孬……那麼,這一切還可以接受。至於媽,那是自然,是名分以內的事,“兒不嫌母醜”,自古遺訓嘛……他也不是不願贍養老人的世俗小人,他和妻子的收入完全可以負擔兩個老人……難道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習慣勢力和世俗觀念嗎?他覺得說不清楚,也不想引經據典去尋找答案和論證它們是否合理,隻覺得妻子有道理。

一隻白鶴不聲不響地向他背靠的樹飛來,突然一陣“嘰嘰喳喳”的稚嫩的小鳥鳴叫在他頭頂響起。他抬頭看去,樹梢上正有一個白鶴窠,一小排小白鶴探出長著淺黃色絨毛的頭,向母親急切地歡呼。母鶴慢慢收斂翅膀,在窠旁枝丫上停下,將長長的嘴伸進窠裏。是在親撫心愛的兒子吧……他心裏忽然湧起一陣衝動,良心和理智迅速偏向母親一邊。

“我想,時間的流逝,會衝淡人們頭腦中的世俗觀念的!”他對妻子說,語氣雖缺乏自信卻很真誠。

“不,那刺鼻的煙葉味永遠令人生厭!”

他略一停頓,又說:“隻要他們相處得好,住在鄉下也可以!”

妻子猛地站起身,橐橐地向一邊走去。走了幾步,回頭看著他,露出譏諷的微笑:“哪怕是天涯海角,隻要名義上是你後爸,想起都會叫人害怕!”

他痙攣一下,忽然歇斯底裏地對妻子吼道:“你怎麼這樣不近人情!”聲音很大,他自己也感到吃驚。

妻子怔怔地望著他,忽又捂住臉抽泣起來。

他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覺得很對不起妻子,走過去扶住她的肩膀,輕聲說道:“燕,你不要生氣!讓我跟媽……說說。”

3

他們回到家裏,母親和二爸已做好中飯在等候。他們稍稍歇了一會兒,母親打來熱水讓他們洗臉。二爸將兩碗雞湯端在桌上,溫和卻不失自尊地站在一旁。他顯得魂不守舍,不敢看母親和二爸慈祥的目光,洗臉的時候,他將香皂滑進了水裏。

母親過來關切地問:“你們吵嘴了?”

他抬頭望著母親,半晌,將毛巾扔在水裏,鼓起勇氣說:“媽,我有幾句話對你說。”說著,進了自己的房間。

當母親重新出現在堂屋裏的時候,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像泥塑似的紋風不動,然後邁著機械的步子走到桌邊坐下。她的眼睛毫無光澤,臉上蒙著一層灰暗的蒼白,透露出內心的痛苦。她伸手去抓筷子,抓了幾下也沒抓住。

二爸馬上覺察到了這種不尋常的氣氛,用懷疑的眼光看了看母親,母親低頭不語,又把眼光移到他的身上,他急忙偏過頭去。他感到二爸的眼光清澈、火辣,帶著戒備和挑釁。

“哎,吃飯吧!”他覺得室內的空氣就要爆炸,帶著哭腔打破了沉默,並且,將兩隻雞腿分別夾進母親和二爸的碗裏。

他想說點什麼,可搜腸刮肚竟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他感到胸口很悶,仿佛塞了一團亂麻。他看了看妻子正迎著他投過來的一瞥目光。妻子的臉略顯蒼白,眼瞼下垂,目光中透露出內心的矛盾。他知道,妻子此時也一定很難過。尷尬的場麵更加重了他內心的苦澀,推開飯碗,慢慢地站起身,然後木然地走出去。妻子也跟著走了出來。中午的陽光更加璀璨。大地的顏色越發深沉。

“老二,”突然傳來母親他們的對話聲,聲音哀怨、壓抑,“孩子們……要我們分開……”

他們的心猛的一緊,擔心二爸會大嚷大叫,可是,室內久久沒有回答。突然,一個瓷碗砸地的清脆響聲。接著,屋裏傳出二爸咆哮的聲音:“這……這是為什麼?!”聲音像岩漿迸發一樣猛烈。

“輕點!”母親的聲音在顫抖,“孩子們剛結婚,不要使他們……不高興。”

霎時,他的熱淚直往眼睛裏湧,心裏隱隱作痛。看看妻子,她的臉比剛才更白。她用嘴角噙住風衣的領邊,身子有點微微抖動。

二爸的聲音果然小了:“可是……不行,我們……我等了你幾十年,到現在才……為什麼……”二爸好似在哭泣。

“老二,別說了!孩子們怕別人笑話,也有道理……”

“不!”二爸的語氣忽然高起來,“不行,我們不能分開!他從一歲起沒了親爹,一直到讀大學,都是我在供養他,人不能不講良心呀……”

室內的談話聲中斷了,他的心靈卻陷入了一場良心和道德的搏鬥。兩滴淚珠順著臉頰滾落下來,是悔恨、自責還是為母親他們真摯的愛情所感動,他說不清楚。回頭看看妻子,妻子的睫毛上不知啥時也掛上了晶瑩的淚花。

一聲白鶴的鳴叫打破了沉寂,聲音淒厲。抬頭望去,一隻灰白的孤鶴從他們頭頂飛過,它是在尋找伴侶吧。

他心靈忽然受到一陣強烈的震顫!妻子把手臂伸過來,勾住他的胳膊。他猛地轉過身,一把抓住妻子,靜靜地看著她。他的胸脯起伏著,滿腔的話在心中激蕩。他不知有多少話想對妻子說,可喉頭蠕動著卻發不出聲音。妻子一雙大眼也凝視著他。此時,她的眸子異常清澈明亮。很久,她才輕輕地搖著他,仿佛把他從癡迷中搖醒,說:“不要說了,什麼也別說了……”

下午和晚上,他們洋溢著笑臉,閉口不談起母親他們的事。第二天清晨,他們離開了家。他們在桌上給母親和二爸留下了一筆錢,上麵壓了一張紙條,寫著:

母親、爸爸:

我們不應該打破和幹擾你們寧靜的生活,我們內心有愧,隻好不辭而別。我們會按月給你們寄錢來的,祝你們生活得幸福!

希望你們忘掉由我們帶給你們的不快,過一個幸福甜蜜的蜜月。

你們不孝的兒子和兒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