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後來跟一位自小在秦俑館長大的女服務員,偶爾談到袁仲一先生時,她的眼裏閃著興奮的光,又表現出幾年前我初見她時的真誠與熱情。她聲音不大卻極富感情地講著:“我小的時候,幾乎每天都在俑坑邊玩耍,因為小,隻貪玩,沒有更多地去注意考古人員的生活,但有些事還是清楚地記著的。考古人員先是在坑邊搭起帳篷,後來天氣冷了,帳篷沒法住了,他們又跑到西楊村農民家中住。吃的是和農民一樣的粗茶淡飯,睡的是農民幾代留下的黑土屋,生活的艱苦是現在無法想象的。那時袁先生還算年輕,不是今天你見到的滿頭白發的樣子,我不止一次地發現,他和其他隊員在發掘休息時,身子一倒,臥在坑邊說些閑話,然後慢慢就睡著了。我和幾個小夥伴在他們身邊躥來跑去,有時還大聲吵鬧,也很難把他們驚醒,看得出他們睡得跟在自己家中一樣香甜。兵馬俑坑的發掘以及銅車馬的發掘,袁先生是付出了極大的熱情和心血的。在銅車馬剛發現時,四方百姓都來觀看。一到星期天,西安的職工也拖家帶口一群群地前來參觀,這中間什麼樣的人都有,好人壞人誰也分辨不清。加上當時臨潼縣的百姓和領導部門與博物館的意見不一致,就使銅車馬的命運難以預料。在這種情況下,袁先生和程學華先生兩人在坑邊搭個草棚,日夜看守,硬是在寒冷的早春度過了一個多月,這罪也隻有他們能受,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全部明白,他們那代人為什麼對事業的赤誠幾乎都超過了生命本身……”顯然,這位女服務員講的,隻是她內心的一點感受,並不是袁仲一經曆的全部,我在耐心地等待機會。
考古隊長袁仲一(持劍者),向工作人員講解俑坑出土秦劍的功能與特色
當21世紀第一縷曙光映照秦始皇陵園之時,我再次來到了秦俑博物館。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情結讓我在舊的歲月結束、新的千年到來之際一定要來到這裏,我恍惚覺得有什麼珍貴的東西遺落在我一直惦念的博物館,並有種急欲尋回的念頭。
盡管袁仲一已不再擔任館長一職,但作為名譽館長兼黨委副書記,他仍在館內外奔忙。在他辦公室交談的不算太長的時間裏,同前幾次基本相同,他很少說起自己,更多的是談到當年和自己一起並肩工作的同事,以及他們所付出的辛勞。就在秦陵兵馬俑最早的一批發掘者如屈鴻鈞、程學華、王玉清等相繼去世後,他以憂傷的筆觸、澎湃的激情,寫下了動人衷腸的感懷文字。
在一篇名為《長相思》的詩詞中,他哀婉地寫道:
(一)懷念屈鴻鈞先生
一歲歲,一更更,
血汗滴滴潤俑坑,
廿年無限情。
黑發白,皓齒冷,
枯骸襤褸一盞燈,
殘照到天明。
(二)懷念王玉清先生
訥於言,敏於行,
秦俑奇葩血染成,
病倒二號坑。
臥陋室,孤零零,
矢誌不離生死情,
神鬼亦動容。
唐李壽墓石槨。李壽,字神通,是唐高祖李淵的從弟,死後葬於今陝西省三原縣焦村。1973年3月對該墓進行了發掘。 墓由墓道、過洞、天井、小龕、甬道、墓室所組成,全長44.4米。石槨前方石龜背上刻有墓主墓誌。(攝影:人在旅途)
屈鴻鈞(右)與王玉清(左)在一號兵馬俑坑發掘現場
對這兩首詞的含義,袁仲一做了這樣的詮釋:“屈、王兩人和我在一起工作都超過了20年,1972年我在三原挖唐太宗李世民的叔叔李壽的墓時,就和屈鴻鈞先生在一起。屈先生原在寶雞文化館工作,1954年到北京大學考古訓練班學習,結業後留在了省文管會,從此開始了專業考古的生涯。當他被派往三原挖李壽的墓葬時,已經是位很有經驗的考古學家了。他不但能搞田野發掘,還能繪畫、修複,堪稱考古界的多麵手。在三原挖的那個李壽墓很有特點,棺槨是石頭做的,還帶著門,可以打開、關閉。墓誌的外表是隻烏龜,打開龜蓋,裏麵放著墓誌。就在那座墓裏,出土了時代最早的壁畫,現在這壁畫正在陝西曆史博物館展出。當時挖這個墓主要就是我和屈鴻鈞先生,白天我倆在一個墓坑裏,晚上睡在當地老鄉家的一盤土坑上,真是同吃、同住、同勞動。直到1974年,秦始皇陵園發現了兵馬俑,我們又轉到了這個工地。剛來的時候住在一棵大樹下,後來找到農民養羊的棚子和一間放棺材的房子住進去。沒有桌子,也沒有凳子,我們就在村頭撿回了兩塊破席片,坐在席片上看書、吃飯,晚上在自己帶來的破木箱上,點一盞小煤油燈看書、寫東西。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屈先生戴一頂破草帽,滿身泥土,一年到頭在田野裏默默無聞地工作著,整個一號兵馬俑坑,他從頭到尾參加了發掘。而剛來到這裏時,他的頭發是黑的,後來慢慢變成了白的,牙齒也漸漸脫落了。再後來眼睛患了白內障,走路都很困難,人瘦得剩了一把骨頭。退休後主要同病魔做鬥爭,直到1997年去世。這懷念的詩詞就是從屈先生的人生經曆中提取出來的,是他命運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