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之後,當國家文物局古文獻研究室著名學者吳九龍在家中接受訪問時,他從勢如亂麻的往事中稍微理出了點頭緒,說那一年的中國有包括美國總統尼克鬆訪華在內的好幾件大事情發生。而於沂蒙山區銀雀山上發現、發掘的兩座漢墓,以及出土的包括《孫子兵法》《孫臏兵法》在內的大批漢代竹簡,也被當作新中國“考古中興”的一個重大事件載於史冊了。

山東臨沂銀雀山位置示意圖(黑三角處為銀雀山)

1972年4月,位於山東省臨沂縣[1]城南一公裏處的銀雀山,已從冬日的沉寂與孤獨中蘇醒過來,溫柔的風伴著暖暖的陽光將看上去瘦骨嶙峋的小山包染上了淡淡的綠色,山腳下的沂河水泛著明晃晃耀眼的光,悄然無聲地由南向北流淌。山水相映,草木勃發,又一個生機盎然的春天到來了。此時,一群工人在城關建築隊負責人朱家庵的帶領下,在銀雀山的上半部,正揮動手中的鎬頭劈裏啪啦地鑿石刨土。盡管工人們額頭上漸漸沁出了一層油亮的汗水,但幹勁卻沒有因此而減緩下來,有幾條壯漢索性脫了外衣,赤裸著黝黑泛紅的上身,甩開膀子嗨喲嗨喲地叫喊著大幹起來。

突然,一個人送外號“驢”的建築工人感到自己挖的部位有些不對勁,便停下手中的鎬頭好奇地四處察看。待他換了鐵鍁將可疑處的碎土亂碴一點點扒開,眼睛驀地一亮,在剛才刨鑿得不算太深的坑中,有一個略呈規則的長方形的豎穴的邊沿顯露出來。盡管這豎穴填塞著泥土碎石,一時無法知道裏邊的情形,但僅從外部遺留的印痕可以看出不是天然形成,倒像是人工開鑿而出。對這一偶然發現,“驢”的眼睛在亮了幾秒鍾之後,又漸漸黯淡下來,臉上沒有露出異樣的表情。在他看來,這不是一件什麼了不起的大事,隻是平常的一點意外而已,因為這一帶星羅棋布地散落著許多大小不一的古墓葬,這些墓葬由於年代久遠,有許多已經被無意挖掘或有意被盜,尚有零星的墓葬土堆還能看得見、摸得著,但多數已失去了地麵標誌而不為世人所知。像眼前這類豎穴,當地百姓在刨土掘坑時多有發現,已是見怪不怪,統統稱之為爛墳壙子。

發現漢墓時的銀雀山風貌(臨沂銀雀山漢墓竹簡博物館提供)

在建築行業出了十幾年苦力的“驢”,整天城南城北四處轉著挖坑蓋房,對這一帶地形地物的認知程度比普通百姓自然要高得多。按照他的初步判斷,這個豎穴很可能也是一座古墓的墓壙,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爛墳壙子。至於這座古墓的形製、年代、價值、是被盜還是沒有被盜等一係列深層次的問題,“驢”並沒有過多地考慮,因為生活賦予他的就是盡快將這堅硬的土石刨出來,除了賴以活命,還以此掙幾個小錢,盡快弄個女人回家做自己的媳婦,甭管醜俊,暖暖和和、舒舒服服地過自己的小日子。至於世間其他的一切人和事,不管是領導幹部還是大盜嫖客,抑或是當下因提倡而火爆的“五好工人”“三好婦女”“模範丈夫”“計劃生育先進標兵”等等,在他眼裏統統是扯淡的事了。很快,“驢”停止了觀察,扔掉鐵鍁,伸手將那用粗麻搓就的已鬆弛的腰帶緊了一圈,吐口唾液在蒲扇樣粗糙並有些皴裂的手中搓搓,又摸起鎬頭,掄開膀子,在暫時屬於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裏吭哧吭哧地翻騰起來。

一個上午過去了,“驢”挖掘的豎穴離地表已深約1.5米。此時,不僅坑壁完全暴露在外,隨著堅硬的鎬頭劈將下去,坑底開始傳出異常的聲音,一塊塊質地細膩的灰白色黏土逐漸被挖了出來。這一奇特現象依然沒有引起“驢”的重視,在他的心裏,不管白泥還是黑泥,反正都是爛墳壙子的汙泥垢土,應統統掘開扔出去,以盡快將自己的那份活完成。直到下午三點多鍾,建築隊一個叫孟季華的老設計員無意中轉了過來,方才改變了這座古墓的命運。

孟季華好像剛才和誰為挖坑的事鬧了別扭,隻見他拖著一把長長的木頭尺子,嘴裏嘟囔著“臭狗屎”之類別人一時弄不太明白的話,表情憤憤地從“驢”所挖的坑旁走過。“驢”顯然看到了這個老頭不同於往常有些悲憤的模樣,卻並不理他,照舊低頭弓背做自己的事情,隻是心裏想著老東西你趕緊躲開,可別把滿身的晦氣濺到我的身上。那孟老漢其實更不想跟這位全隊出了名的強驢樣的光棍囉唆,當接近坑邊時,便想繞道走開。但剛一轉身,就被什麼東西絆了個趔趄,驚悸之餘,放眼環顧,突然發現了一大堆白色的渣土。

“咦,咋有這玩意兒?”孟老漢心中問著,愣怔片刻,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急忙邁步來到坑口,緊接著眼睛為之一亮,禁不住脫口喊道:“哎呀,這不是座古墓嗎?‘驢’嗬‘驢’,別再挖了,我去跟文物組那幫家夥說一聲,看他們咋辦吧!”

“驢”隻把孟老漢當作一塊可有可無的沂蒙山特產——老醃鹹菜疙瘩。隻見他緩慢地抬起頭,先是一聲不吭地翻了個白眼,然後解開那用粗麻繩搓成的褲腰帶,倒背著手,表情木然地衝孟老漢撒起尿來。老孟一看對方的姿態,小聲罵了一句便不再顧及“驢”對自己的態度是冷淡、親熱還是敬重,嘴裏嘟囔著顯然是對驢不滿的罵語,急急火火地向山下走去。

孟老漢六十多歲的年紀,新中國成立前是臨沂一位頗有名氣的私塾先生,據說對經史子集、孔孟之道一類的學問頗有研究,並經常以孟子是自己的祖先為榮,若有人捧場,便不時以活著的大儒——孟子自居。新中國成立後私塾被取消,正當人生中年、風華正茂的孟季華作為當地最著名的學者之一,被新生的人民政府分配到臨沂地區建築公司擔任設計員。由於他對蓋房修橋這個行當知之寥寥,數理化方麵更不在行,所以設計的樓房和橋梁圖紙很難見到線條和數字,多數是之乎者也一類的提問和議論。鑒於此情,組織上便將其弄到了基層單位的臨沂縣城關鎮建築隊從事一些敲敲打打、可有可無的工作。“文革”前,臨沂地區文化係統在全地區進行過一次大規模的文物普查,由於本係統人手不足,便通過政府行政命令,從其他單位借調人員幫忙。城關建築隊領導人見老孟整天滿嘴子曰詩雲、之乎者也,說著一些玄之又玄別人似懂非懂的語言典故,認為其人跟文物應該有些緣分,便積極地做了推薦。於是,已近知天命之年的老孟作為借調人之一,參加了地區性文物普查和古器物整理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