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在身旁發現有人影在遊動了,我知道,我自己不是世界上最後的生物,我在內心浮起一絲笑意,但是(又是但是)卻怪沒等這笑意浮到臉上,我又看到我身旁的人也同樣翻著死白的眼,像木乃伊?像僵屍?像魚市上陳列的死魚?誰耐心去管,戰栗通過了我全身,我想逃,寂寞驅逐著我,我想逃,向哪裏逃呢?——天哪!我不知道向哪裏逃了。
夜來了,隨了夜來的是更多的寂寞,當我從外麵走回宿舍的時候,四周死一般沉寂,但總仿佛有窸窣的腳步聲繞在我四圍。說聲,其實哪裏有什麼聲呢?隻是我覺得有什麼東西跟著我而已,倘若在白天,我一定說這是影子;倘若睡著了,我一定說這是夢,究竟是什麼呢?我知道,這是寂寞,從遠處我看到壓在黑暗的夜氣下麵的宿舍,以前不是每個窗子都射出溫熱的軟光來麼?但是,變了,一切變了,大半的窗子都黑黑的,閉著寥寥的幾個窗子,無力地迸射出幾條光線來,又都是怎樣暗淡灰白呢?——不,這不是窗子裏射出來的燈光,這是墓地裏的鬼火,這是魔窟裏發出的魔光,我是到了鬼影幢幢的世界裏了,我自己也成了鬼影了。
我平臥在床上,讓柔弱的燈光流在我身上,讓寂寞在我四周跳動,靜聽著遠處傳來的跫跫的足音,隱隱地,細細弱弱到聽不清,聽不見了,這聲音從哪裏傳來的呢?是從遼遠又遼遠的國土裏呀!是從寂寞的大沙漠裏呀!但是,又像比遼遠的國土更遼遠;我的小屋是墳墓,這聲音是從墓外過路人的腳下踶出來的呀!離這裏多遠呢?想象不出,也不能想象,望吧!是一片茫茫的白海流布在中間,海裏是什麼呢?是寂寞。
隔了窗子,外麵是死寂的夜,從蒙翳的玻璃裏看出去,不見燈光;不見一切東西的清晰的輪廓,隻是黑暗,在黑暗裏的迷離的樹影,丫杈著,刺著暗灰的天,在三個月前,這禿光的枯枝上,有過一串串的葉子,在蕭瑟的秋風裏打戰,又罩上一層淡淡的黃霧。再往前,在五六個月以前吧,同樣的這枯枝上織一叢叢的茂密的綠,在雨裏凝成濃翠;在毒陽下閃著金光,倘若再往前推,在春天裏,這枯枝上嵌著一顆顆火星似的紅花,遠處看,輝耀著,像火焰——但是,一轉眼,溜到現在,現在怎樣了呢?變了,全變了,隻剩了禿光的枯枝,刺著天空,把小小的溫熱的生命力蘊蓄在這枯枝的中心,外麵披上這層剛勁的皮,忍受著北風的狂吹;忍受著白雪的凝固;忍受著寂寞的來襲,同我一樣。它也該同我一樣切盼著春的來臨,切盼著寂寞的退走吧。春什麼時候會來呢?寂寞什麼時候會走呢?這漫漫的長長的夜,這漫漫的更長的冬……
1934年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