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老三的大名叫賀世富,住在上灣的老房子裏。賀家灣有四處老房子:老賀家灣有三處,分別坐落在上灣、中灣、下灣;新賀家灣還有一處,都是非常典型的四合院,具有十分濃鬱的川東民居的建築風格。據說“湖廣填四川”的時候,賀家灣這支人的始祖從湖北省麻城縣高階嶺來到這裏,疲憊得實在走不動了,便將拄路的棍子插在地上,躺在一塊石頭上休息了一陣。可一覺醒來,發現插在地上的棍子在地下生了根。始祖一見,知道這是一塊風水寶地,便在這裏壘基造屋,繁衍後代。但也有人說,那房子並不是老祖宗造的,而是從刺笆籠裏砍出來的。

那房屋不管是老祖宗建的還是從刺笆籠裏砍出來的,喬燕從看見那房屋的第一刻起,便知絕不是一兩代人能夠完成的。喬燕把電動車從村內那條水泥公路,開進了老房子前院通道。上灣老房子又叫“兩層房子”,因為它是由兩座既緊密相連又相對獨立的四合院組成。兩座四合院都建築在朝陽的台地上,前麵的院子叫“前院”,後麵的院子叫“後院”。兩座院子的唯一出入口,在前麵院子院牆正中。這兒過去有一扇大木門,門的左右是兩根大木柱,上麵一根粗木梁,下麵一條鐵青色的石門檻,門就安在這個門框內。門框上麵還有一個門頭,用磚砌成。兩邊貼牆的地方是兩根用磚砌成的垂柱,兩柱之間又有用磚砌成的橫枋,枋上再用磚砌成鬥拱,鬥拱支撐屋頂,屋頂蓋小青瓦,就像給大門罩了一個大罩子,不管風吹雨打,大門都能安然無恙。砌門頭的磚上,有龍有鳳、有花有草,還有福祿壽喜等各種裝飾圖案。不過現在的院門隻是一個敞開的通道,因為不但那大木門,甚至兩邊的門柱和上麵的門枋以及下麵的門檻,早就被毀掉了。門頭雖然還在,上麵的裝飾在幾十年前的那場“破四舊立四新”運動中,被城裏來的紅衛兵搗得麵目全非。龍斷了頭,鳳折了翅,花草沒了,福祿壽喜不清晰了。喬燕隻是從村裏的老人口中,斷斷續續地聽說了這大門和門頭的故事。

進入大門,便是進入院子的通道,上麵是戲樓,戲樓的簷柱上也刻了許多琴棋書畫和古代戲曲人物。戲樓雖然還在,戲台上的木板卻早被人撬走。戲樓前麵,是一個鋪著青石板的長方形大院子。院子上麵的五級台階上,才是這個四合院的主體建築——寬大的正房,和以客堂為中軸線、向兩邊對稱發展的主房。主房一共有九間,兩邊廂房比正房低了三級台階,形成了一個錯落有致的格局。主房兩邊各有一道敞廊,分別通向後麵第二座院子。後麵院子和前麵院子布局大致相同,隻是沒有了戲樓,但房屋前麵,卻多了一座比正房高許多的碉樓。兩座建築都呈長方形,正房不但開間大,而且縱深也長。為了烘托主房,兩邊廂房和主房後院形成了階梯狀,一層比一層低,給人以房屋層層疊疊、建築十分精美的感覺。可惜這些年許多人都從老房子裏搬了出去,在外麵建了水泥樓房,賀家灣的幾處老房子因為住的人少,已逐漸衰敗,讓喬燕覺得有些心疼。

賀老三就住在第一座四合院右邊的廂房裏。過去賀端陽也住在上麵那個四合院裏,他搬出去後,那幾間老房子空著沒人住。

喬燕的車驚醒了正在戲樓下麵通道裏打瞌睡的十多隻雞,雞們立即一邊撲打著翅膀,一邊“咯咯”地叫著四散跑開了。喬燕沿著寬闊的簷廊,把電動車開到賀老三的大門口。賀老三的廂房大門因是內院的門,又是廂房,便比主房的大門小了許多。門板呈現出灰白的顏色,也沒門頭裝飾,隻是兩塊普通的木扇門。兩塊門板中間,各釘著一個鐵皮獸頭,嘴裏銜著門環。喬燕不知那獸頭叫什麼名字,卻知道那門環是叩門用的。她跳下車來,見大門關著,輕輕用手一推,門從裏麵閂上了,便知有人在家裏,於是輕輕拍了拍門環,又衝著屋裏喊了一聲:“世富爺爺——”

喊聲剛落,便聽裏麵屋裏傳來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問道:“哪個?”喬燕立即道:“是我,喬燕!”

屋子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響動。沒一時,又聽得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接著,大門“吱嘎”一聲開了。賀老三上麵穿了一件圓領的白色老頭衫,下麵穿一條闊大的休閑短褲,腳上趿拉著一雙拖鞋,出現在門口。一見喬燕,便又驚又喜地叫了起來:“真是你!你什麼時間回來的?”

喬燕向老頭彎了彎腰,道:“爺爺,我說過要來看你,怎麼,你不歡迎?”老頭把著門框,似乎不想讓喬燕進去,看著她有些疑惑地問道:“你滿月了?”喬燕不知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忙道:“是呀!”賀老三還是不肯相信的樣子,道:“真滿月了?”喬燕道:“爺爺,你這是怎麼了?都快兩個月了,你難道忘了?”賀老三像是努力回憶似的偏著頭想了半天,這才鬆開把著門的手,對喬燕道:“哦,我想起來了,確實早過了三十天,那你進來吧!”

喬燕忙跨進門去,在屋子中間的桌子旁坐下,這才有些不明白地對賀老三問:“爺爺,要是我還沒有滿月,你是不打算讓我進屋子了?”賀老三毫不掩飾地說:“那是肯定的!”喬燕忙問:“為什麼?”賀老三咧開寬厚的嘴唇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姑娘,你別怪我老漢迷信,我們鄉下就興這些!”喬燕等了一會兒,見他不說,便又著急地催問:“爺爺,究竟為什麼,你說呀!”賀老三這才道:“說了你可不要生氣呀!我們鄉下人認為女人生了孩子後身子都不幹淨,如果還沒滿月就到別人家去,會給人家帶來晦氣……”喬燕聽畢,故意伸了伸舌頭,道:“爺爺,幸好我都快兩個月了。”

正說著,賀老三的老伴閆加珍趿拉著一雙拖鞋,出現在堂屋裏。她的頭發有些蓬鬆,臉上還帶著睡意。她的個子比賀老三還高,臉上布滿皺紋,粗胳膊粗腿,身體比賀老三還要健壯。她一見喬燕,像是沒想到的樣子,急忙道:“姑娘,啥子風把你吹來了?”喬燕忙站起來對她說:“奶奶,我生了孩子,感謝你和爺爺到城裏來看我,我回來了,也來看看你們!可我來看你們什麼也沒有帶,隻帶了兩掛生薑……”一邊說,一邊伸出兩隻手掌朝女主人比了比。“兩掛生薑”是“空著兩隻手”的意思,這個比喻還是喬燕從賀家灣人的口中學到的。閆加珍忙道:“姑娘,你是貴人,你能來看我們,就是看得起我們,還要你帶什麼?姑娘,你吃飯沒有?”喬燕道:“吃過了,奶奶!我在賀世銀爺爺家吃的……”話還沒說完,閆加珍就道:“姑娘,你看得起賀世銀,就看不起我們了?你可別生這個老東西的氣,他可是個老糊塗……”喬燕知道女主人指的是什麼,忙說:“沒有!爺爺也沒有什麼錯,我生他什麼氣?要是我生氣,就不會來看你們了!”說著便把話題轉移開去,看著賀老三問,“爺爺,你家裏的房子這麼寬呀?”賀老三聽喬燕這麼問,忙說:“這房子可不全是我的。這幾間屋是我的,外麵那幾間屋是賀貴的,他把鑰匙給了我,叫我幫他看到起!”

喬燕“哦”了一聲,問賀老三:“賀貴是誰?”賀老三道:“賀貴就是賀貴嘛!他老伴早死了,有個女兒叫賀海萍,在海南打工時便嫁到了那裏,前幾年回來把賀貴接到了海南,便把房子讓我們住著……”喬燕笑著對他道:“哦,爺爺,你白住幾間房子,他沒收你的租金吧?”賀老三撇了一下嘴道:“姑娘,他白給我住我都不願意,還敢向我要租金?”

喬燕不吭聲了。她知道農村現在有許多房子都空起沒人住。她朝院子裏看去,隻見午後金黃色的陽光如從天上潑下來似的,歡快地在房頂上、牆壁上和院壩裏閃爍、跳躍,把座偌大的院落裝扮得分外絢麗。可院子卻寂靜著、沉默著,靜得仿佛沒人一般。剛才被喬燕的車驚飛的十幾隻雞,現在聚在了主房的階沿上,把頭埋進翅膀裏,也像是睡過去了一般,沒有一點聲息。喬燕的目光從正房的主房一直掠到對麵的廂房,隻見家家關門,戶戶閉戶,有的門上掛著一把大鐵鎖,鎖梗上布滿了鏽漬。有的兩扇門雖然開著,可屋子裏連牆壁也沒有了。

喬燕的心情不由得有些沉重起來。她想了想,突然對賀老三說:“爺爺,你帶我看看你的屋子吧。”賀老三以為聽錯了,忙看著喬燕道:“姑娘,幾間空屋子,有什麼看頭?”喬燕道:“空屋子我也想看看!”賀老三想了一想,才道:“你要看就看吧!”說著,果然帶了喬燕,往裏麵屋子走去。

這是緊靠客廳的一間臥室。順著客廳方向的牆壁邊,是一張老式的雕花架子床,鼓腿膨牙,床沿寬得可以擱下一隻小麵盆,床柱也很粗大,上楣的床簷和楣罩上,雕滿花草蟲魚,圖案精美,下麵還有一隻踏凳。但床上十分淩亂,被子沒有理,揉成一團,顯然剛才賀老三和閆加珍就在這床上睡覺。床的對麵,靠著牆壁是一張條幾,看不出顏色,和床一樣,也有些年代了。桌上擺著亂七八糟的東西。上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個鏡框,裏麵裝著一張五寸大的黑白相片,顏色有些發黃。從堂屋窗格透進的陽光,正好照在相片上,喬燕可以清晰地看清裏麵每個人物的表情。雕花大床的左麵牆角裏,是一隻用木頭做成的大扁櫃,櫃子的木蓋隻有半邊可以開啟,另半邊固定死了。在固定住的那半邊蓋子上,又豎了一隻可以從中間往兩邊開門的小木櫃。雕花大床的右麵,則是幾個泡菜缸。到了另一間屋子,喬燕看出這也是一間臥室,裏麵有一張新式的架子床,做工十分粗糙。床上沒有被褥,隻堆了幾個箱子,顯然是沒人在上麵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