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燕隻粗粗地將房間掃了一眼,又隨賀老三進了另一房間。這房間裏有一座用磚砌的石倉,可倉門大開著,裏麵是幾隻鼓鼓的口袋,裝的像是廢舊衣服和棉絮,因為從倉裏發出一股衣服的黴味。而石倉的對麵,也空著一架木床。再進一間屋,屋子裏堆滿了木耙、鐵犁、風車、簸箕、曬席、木桶等莊稼人現在用不上的東西,發出一股老鼠屎尿的異味。再進一間屋,除了有些發黴和潮濕的空氣,什麼都沒有。
再進一屋,屋中擺了一張老式的八仙桌,桌腿很粗,很笨重的樣子。幾條大板凳,兩條靠在牆壁邊,兩條在桌子邊,還有兩條小板凳,塞在牆邊的大板凳下麵。那桌子和凳子上,已積滿了厚厚的灰塵。牆壁上掛著一本美女日曆畫,灰塵已經把上麵的日期全遮蓋住了。
賀老三對喬燕道:“這就是賀貴的房子,我們沒來住,也沒給他打掃。另外幾間也是空起的。這房子沒人住,已經朽了。外麵那一間,後麵和靠邊那一麵的牆壁全垮了,像是一間敞棚!”
喬燕將屋子看了半天,心裏無限惋惜,說道:“城裏人要是買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就覺得不得了了,可鄉下卻空著這麼好的房子讓它朽爛下去,真是太可惜了!”賀老三卻道:“姑娘你不知道,當年這前後院子一共住了二百多人,可熱鬧了!那年我老大做生意賺了第一筆錢,給我買了一台黑白電視機。嗨喲喲,全灣人都把它當成老壽星的腦袋——寶貝疙瘩!一吃了晚飯,全灣人都跑來看電視,把我那客堂屋都差點擠爆了!沒辦法,我把電視機搬到院子裏放,那人真是插筍子似的!大家都說是‘壩壩小電影’。看完電視人走了後,院子裏到處是紙呀、瓜子殼呀什麼的,還有那些穿開襠褲的小娃兒拉的屎呀尿呀,我們兩口子還得把院子打掃幹淨了才能睡覺。嘿嘿,可我們心甘情願呀,熱鬧呀!”說到這兒,老頭臉上露出了微笑,目光中閃著非常明亮的光彩,似乎還沉浸在當年那場景中一般。
過了一會兒,老頭又回憶地說:“那時電視裏經常播一首歌,叫什麼……”說著,老頭皺起眉頭,抬著看著屋頂,努力想了半天,才猛然說道,“《在希望的田野上》!”臉上又露出陶醉的神色,然後問喬燕,“姑娘聽說過這首歌沒有?”喬燕道:“當然聽過!”說著便輕輕地哼唱了起來:
我們的家鄉 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煙在新建的住房上飄蕩
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流淌
一片冬麥 那個一片高粱啊
十裏荷塘 十裏果香……
喬燕剛哼到這裏,賀老三便高興地叫了起來:“可不是這首歌!那時候大家聽多了,都學會了唱,連我和老伴也能夠唱上一段……”
喬燕哼著歌,走進了賀老三剛才對喬燕說的賀貴那間垮了牆壁的屋子裏。賀老三對喬燕道:“這就是賀貴那間屋,你看三麵通風,像不像一座敞棚?下麵柱子和板壁已經開始朽了!”喬燕抬頭一看,卻驚呆了:原來一串串金黃色的苞穀,從屋梁上一排排垂掛下來,猶如一道道幃幔一般,密密匝匝地掛了滿滿一屋子,十分壯觀。那苞穀棒子又粗又長,不但籽實飽滿,而且分布十分均勻。喬燕在電視裏見過北方農家掛玉米棒子的畫麵,那些黃燦燦的壯觀場麵曾給她帶來很大震撼,沒想到今天在賀老三這兒看見了。喬燕驚喜地對賀老三道:“爺爺,這是你們家的苞穀?”賀老三道:“別人家的苞穀怎麼會掛到這裏來?”喬燕又不解地問:“爺爺,你們家的苞穀棒子為什麼不脫粒?”賀老三忙道:“怎麼沒有脫粒?我脫了粒的苞穀早就賣了。掛在這裏的,是準備今後用來喂雞喂鴨的!你看,這屋子幾麵通風,掛在這裏,苞穀棒子會自然幹。以後要喂雞鴨了,扯下兩根,用手脫了粒,丟到地下就喂了,省了儲藏的麻煩,有什麼不好的?”
喬燕明白了,她仔細看了看,發現這些苞穀棒子比她在賀家灣其他人家看見的要粗大得多,便又問賀老三:“爺爺,你這些苞穀棒子都是從苞穀堆中選出來的吧?”賀老三聽了這話,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然後看著喬燕道:“姑娘,你這話是啥意思?”喬燕道:“我看過其他人家裏的苞穀棒子,都沒你的苞穀棒子好!”聽喬燕這麼說,賀老三臉上放出了紫銅色的光彩,道:“你這話說對了,我賀老三不喜歡馬屎皮麵光!我告訴你,一樣的種子,一樣的地,我種的苞穀就和灣裏人種的不同!”
一聽這話,喬燕感興趣了,立即問道:“爺爺,怎麼和其他人不同?”賀老三見喬燕虛心求問,臉上又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一邊搖晃腦袋,一邊說:“不哄姑娘說,膏藥一張,各有各的熬煉!我種的苞穀,每畝要比別人多收二百多斤,折算成錢,就要多賺二百多塊呢!”喬燕驚叫起來:“真的!爺爺,那你是怎麼做到的?”賀老三臉上仍蕩漾著笑容,像傳授經驗似的對喬燕道:“這話我隻給你說,要是別人,我可不會講!我首先在耕種方法上做了改進,一是所有苞穀用地膜覆蓋,可村裏其他人要麼想省力,要麼想出去打工賺錢,很少有人用地膜覆蓋!第二,我根據土壤肥力科學施肥,每畝施三元複合底肥五六十斤,中耕追尿素四五十斤。其他人基本都是按照底肥一畝一袋複合肥,中耕又追施一袋尿素,以為肥料越多越好,結果費力不討好!第三是用了起壟種植,與覆膜配套,既方便灌溉並且節水,也有利於中耕除草,還能防止倒伏。可其他人點的都是板板的,密的那些,連風都透不進,稀的呢,又像癩子腦殼上的頭發,風一吹就倒了,你說能增什麼產?”
喬燕聽完,帶著幾分敬佩的口吻對他問道:“世富爺爺,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知識的?”賀老三聽完,便用炫耀的語氣回答喬燕道:“姑娘你不知道,大集體時代,我就是大隊的農機手!那裏全大隊隻有一輛手扶拖拉機,一部用來抽水的柴油機,我是全大隊最早與農機打交道的人。後來老革命鄭鋒鄭書記見我做農機手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又讓我做大隊的農技員。我這人雖然文化不高,但我什麼都喜歡弄,所以我懂得比一般村民多,從那時起就知道科學種田的重要性!後來改革開放了,我又出去打過幾年工……”
喬燕一聽賀老三還出去打過幾年工,正想問問他在外麵打工的情況,可一看時間,不知不覺快到4點了。她知道在這個季節裏,一般過了3點,莊稼人就要陸續下地,便想抓緊時間對他說說省上脫貧攻堅檢查驗收的事。剛要開口,卻又把話咽了回去。她想起古人“欲速則不達”的話,意識到現在對賀老三說這事,不但不能取得滿意的效果,還可能使他產生逆反心理,不如暫時不說,等多來幾次,感情更融洽以後,再開口對他們說可能會更好。這麼想著,便對賀老三說:“世富爺爺,你恐怕要忙著下地吧?你看我來一聊,就和你聊了這麼久,真是對不起!”賀老三忙說:“姑娘,你宰相肚裏能撐船,不但沒生我的氣,還來看我,該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喬燕聽了也馬上道:“爺爺,快別說那些了,以後我會常來看你,你可要多幫助我……”賀老三沒等她說完,便道:“姑娘,我能幫助你什麼?你要常來看我,我睡著了都會笑醒!”說罷像個小孩子似的突然附在喬燕耳邊說,“姑娘,我們家老婆子昨天蒸了新米醪糟,明天發酵就差不多了。明天你來嚐嚐新米醪糟,那味道可不一樣呢!”喬燕笑了,也看著老三做出調皮的樣子問:“真的,爺爺?”賀老三道:“可不是,姑娘,你不知道,這個季節,正是做醪糟的好季節呢!”喬燕正求之不得,立即說:“好,爺爺,我明天一定要來嚐嚐奶奶的手藝!”說罷,騎了電動車又往賀四成家駛去了。
騎了老遠,喬燕回頭看去,發現賀老三還站在院門邊,心裏不由得一陣感動。她想起賀端陽去年曾經對她說過的“中堅農民”的話,感到賀老三就是賀家灣的“中堅農民”。以前竟然忽視了他,以後可得多向他請教,說不定他真能幫助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