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時候,喬燕才回到村委會,剛坐下,想歇會兒再給張恤喂奶,張芳便來了。喬燕一見馬上站起來問:“張姐,怎麼樣?”張芳一邊搖頭,一邊道:“我說不行就不行吧,這不是白跑路……”喬燕沒等她說完,又急切地問:“她怎麼說?”張芳說:“她說,要她嫁給賀勤,除非下輩子!”喬燕還在等張芳說下去,張芳卻住了嘴。過了半晌,喬燕才問:“就這兩句話?”張芳道:“還能有啥子話?我聽見她這麼說,便沒再問她了。她相信你,要不你親自去問問她!”說完,告別喬燕回去了。
喬燕等張芳走後,坐在椅子上發起呆來。想了一陣,給張恤喂了奶,把孩子交給婆母,便打算到吳芙蓉家裏去。這時張健卻來了。
張健是給喬燕送冰箱來的。冰箱斜裝在轎車後麵的尾廂裏,車廂尾蓋沒法蓋上,往上翹著,像獅子張開的大嘴。喬燕一見張健,打消了去吳芙蓉家的念頭,對他道:“你來得正好,要再不來,我就要抽時間回去了!”張健一邊從車上搬冰箱,一邊問:“你回去有什麼事?”喬燕道:“你還問我!你們找陳總給賀世銀大爺家砌堡坎的事,難道忘了?”張健道:“怎麼會忘?回去我和吳隊就催一催!”說著把冰箱從車上搬下來,扛到屋子裏,撕開包裝,移到屋角去放好。
喬燕見丈夫頭上冒著汗,既感動又心疼,急忙去倒了一杯開水,雙手捧過去怪笑著道:“夫君辛苦了,奴家親自奉茶,請——”張健“撲哧”一笑,說:“你應該去演電視劇!”喬燕說:“我演電視劇,一定也能成為明星!”又笑道,“夫君勞苦功高,奴家今晚親自下廚,給你做幾個好菜也!”說著,果然拿起袖套就往衣袖上套。
張健媽看見,馬上把張恤遞了過來,道:“哪個要你去做飯?你把娃兒抱著,還是我去……”喬燕聽婆母這樣說,放下袖套,正想去接張恤,張健早一把抱了過去,又是親又是搖晃,嘴裏“幺兒幺兒”地叫個不停,把喬燕樂得眼角都沁出了淚花。
吃過晚飯,趁婆母在廚房埋頭洗刷碗筷,喬燕一邊奶孩子,一邊輕聲問張健:“今晚上你們單位沒什麼重要的事吧?”張健道:“怎麼了?”喬燕道:“沒什麼事本夫人特地恩準你就在這兒睡!”張健一聽便涎著臉走了過去,說:“不是你恩準,是本夫君今晚上要寵幸你呢!”喬燕倏地紅了臉,伸手要去打張健,張健卻往旁邊逃開了。喬燕剛才欠身一動,乳頭卻從張恤的小嘴裏滑脫了,張恤“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喬燕一見,對張健嗔道:“真不害臊,他都知道討厭你了!”
沒一時,張健媽洗刷完碗筷上來,喬燕把張恤又交給了婆母,然後對張健正經道:“你今晚上既然不走,就陪我去個地方!”張健問:“什麼地方?”喬燕笑著道:“去了就知道了!你不想欣賞一下賀家灣的夜景?”張健正在猶豫間,張健媽卻道:“我把孩子帶著,外麵大月亮,你們出去走走吧!”張健這才道:“好嘛,我今晚上給喬大書記當個跟班吧!”說著便跟著喬燕去了。
下了樓,兩人來到院子裏,地下銀輝如水,一派寂靜。喬燕主動挽了張健的手,走到村委會前邊那棵老黃葛樹下,聽到一片蛙聲從遠處傳來。喬燕望著遠處的樹影和山嶺,這才對張健說:“我們今晚上是去做媒的。光有我這個媒人婆,沒有媒人公怎麼行呢?”一聽這話,張健笑了,道:“你搗什麼鬼,什麼時候學會做媒婆了?”喬燕道:“我可不是搗鬼,你聽我說!”便把賀勤和吳芙蓉的事對張健講了一遍,講完又對張健說,“要不是你來,我剛才就去了。”張健道:“你怎麼管這些閑事……”話沒說完,喬燕便道:“這怎麼是管閑事呢?你以為扶貧就是送點物資、跑點項目是不是?扶貧說到底是做人的工作,做社會的工作。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把家庭工作做好了,社會就穩定了。社會穩定了,你們公安就少許多工作做了,國家就少修許多監獄了。你說我這工作意義不重大嗎?”張健又笑道:“好了,好了,我說不過你。你做的工作意義都很重大,本夫君願意給你效勞,這下行了吧?”
兩個人踏著月色,聽著蛙聲,說著話,沒一時便到了吳芙蓉大門口。那隻臥在屋簷底下的大黃狗嗅到了生人的味道,突然跳起來吠了一聲,正要撲過來,喬燕喝了一聲,它又乖乖地躺下去了。喬燕走上階沿敲了兩下門,聲音剛落,門“吱呀”響了一聲,小瓊出現在門口,一見喬燕,便歡喜得叫了起來:“姑姑……”可一眼看見喬燕後麵的張健,卻突然閉了嘴,很快又回過了神,對著廚房喊道,“媽,喬姑姑他們來了!”
應著喊聲,吳芙蓉從廚房裏轉了出來,手上濕漉漉的,腰上的圍裙也沒解。一見喬燕和張健,她又驚又喜,也叫了起來:“哎呀,姑娘,你們怎麼來了?”又急忙對小瓊、小娥兩姐妹說,“你們還站著幹什麼?屋子裏這麼亂,還不快收拾收拾……”喬燕忙說:“嬸,屋子裏幹幹淨淨的,收拾什麼?”說罷和張健進了屋。
喬燕坐月子期間,吳芙蓉到喬燕家裏去過三次,張健已經認識了,喬燕隻把小瓊、小娥姐妹給張健做了介紹,然後對吳芙蓉道:“嬸,我想和你說點事。”吳芙蓉一聽這話,急忙解了圍裙,一邊撣身子一邊對喬燕問:“姑娘有什麼事盡管說!”喬燕看了一眼張健,便笑著道:“對不起,張大隊長,我跟大嬸說點悄悄話,暫時委屈你給小瓊和小娥妹妹當回老師,給她們講講作業……”話還沒完,小瓊、小娥卻叫了起來:“我們作業做完了!”喬燕想了想又道:“那就讓他給你們講故事!我可告訴你們,他是專門抓壞蛋的,故事可多了!”兩個小姑娘一聽這話,都歡喜得拍手叫道:“好哇,好哇!”喬燕朝張健眨了眨眼,拉著吳芙蓉進了裏屋。
喬燕把吳芙蓉拉到床邊坐下,道:“嬸,我給你說件事,你聽了不管對不對,可千萬不要生氣,啊!”吳芙蓉見喬燕說得這麼認真,一頭霧水,便問:“姑娘,什麼事呀?你盡管說,我不生氣!”喬燕這才把昨晚看見賀勤以及他們之間的談話都告訴了吳芙蓉。
沒想到吳芙蓉變了臉色,嘴唇也像風中的樹葉一樣顫抖了起來。抖著抖著,轉過身子,用手蒙住臉,肩膀一聳一聳,就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喬燕急忙過去扶住她的肩膀說:“嬸,你這是怎麼了?我的話說得再不對,你也不用這樣呀!”吳芙蓉哭了一陣,才哽咽著說:“姑娘,這不、不關你事……”說完又哭。喬燕被吳芙蓉哭得心酸起來,便又去拉她,道:“嬸,你究竟遇到了什麼事,跟我說一說!我雖然年輕,可也是女人,女人都是能互相理解的……”話沒說完,吳芙蓉突然轉過身子,一把將喬燕抱住,繼續哽咽著道:“姑娘,我、我心裏苦、苦呀……”喬燕愣了一下,便拍著她的背道:“嬸,你有什麼苦,說出來心裏就好了!”吳芙蓉又嗚咽一陣,終於說道:“那個沒良心的,我這輩子都是他害的……”說罷,便一邊抽泣,一邊講了起來……
吳芙蓉告訴喬燕,做姑娘時,她也是個漂亮女人,有著苗條的身材,大大的眼睛,雖比不上畫裏的人兒,但在村裏,也是數一數二的。她上麵有兩個哥哥,父母一心想生一個女兒,尤其是她母親,覺得隻有女兒和娘才最貼心,因此便生下了她。父母把她視為掌上明珠,兩個哥哥也一樣,對這個小妹妹十分寵愛,什麼事都依著她。
她小學和初中的學習成績都很好,可到了高中時就不行了,因為她戀愛了,這人就是同班同學賀勤!那時賀勤瘦得像根麻稈,臉色也因營養不良而呈現一種土灰的顏色,經常穿著一件可以兩麵穿的立領夾克衫,一麵黃,一麵灰,直到穿得看不到布的顏色了才換下來洗一洗,晾幹了馬上又穿。人又木訥,像個悶葫蘆一般,但他學習成績好。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愛他什麼。或者是因為他的學習成績好,或者是他那憂鬱的氣質讓她怦然心動,或者還有別的什麼,總之她無法說清楚,卻又為他整日神魂顛倒、魂不守舍,經常用自己的零花錢給賀勤買東買西。高二放寒假時,她悄悄到了賀家灣。從吳家灣到賀家灣有十多裏路,她走了大半個上午,才趕到賀家埡口。她向人打聽了賀勤的家,原來賀勤的家是一座很破爛的房子,從上麵往下看,像是草垛子一樣趴在地上。她突然沒有勇氣往下麵去了,便坐在埡口上,看著賀勤家裏屋頂上一縷炊煙冒起來,嫋嫋上升,在空中散開,這樣過了一個多小時,那炊煙又慢慢下降,最後從屋頂徹底消失。然後她才站起來,懷著十分複雜的心情回去了。
轉眼就到了高中最後一個學期,她的成績更是糟糕透頂。正在這時,班主任老師來找成績差的同學談話了,動員他們放棄高考報名。吳芙蓉本來就對高考信心不足,聽了班主任老師的話,想也沒想,便收拾起東西提前回家了。賀勤雖然參加了高考,卻不知怎麼回事,也是名落孫山。聽到這個消息,吳芙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過了幾天,她從同學那裏得到了準確信息,忍不住又往賀家灣跑去了。
到了賀家埡口,她沒有再猶豫,從小路直接往下麵走去。才走到山下,忽然看見賀勤上麵穿著一件藍色背心,下麵穿著一條黑色短褲,頭上連草帽也沒戴,裸露著胳膊和腿,正埋著頭在旁邊地裏割苞穀秸稈,好像在故意處罰自己一般。吳芙蓉一見,那心便像做賊一般“咚咚”地跳了起來,看了半晌,見他並沒有抬頭,忍不住喊了一聲:“賀勤!”一邊喊,一邊往地裏跑了過去。賀勤直起身來,看見了吳芙蓉,一下呆住了。正不知所措時,吳芙蓉已跑到他麵前,一把抱住了他,道:“這麼大的太陽,你還在外麵幹活?”賀勤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一把丟下了手裏的鐮刀,也將吳芙蓉抱在了懷裏……就在這個中午,她以藍天做被、大地做床,日頭作證,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給了賀勤。
激情過後,他們才坐起來,在四周苞穀秸稈的沙沙聲中訴起了衷腸。吳芙蓉問他:“你下一步怎麼辦?”賀勤道:“我二姑爺是個泥水匠,包工頭,我爸我媽叫我去學泥水匠……”吳芙蓉一聽立即道:“你成績那麼好,怎麼能去學泥水匠?不行,你去複讀,我和羅英、黃小玲幾個同學約好了,出去打工,我掙錢來供你複讀……”聽到這裏,賀勤突然冷笑了一聲,道:“我爸我媽不會答應的!他們說,讀了大學有什麼用?二姑爺小學還沒畢業,現在掙的錢,就是造原子彈的也比不上呢!我二姑爺也說,叫我跟著他幹,以後也當包工頭,叫那些念了大學的人來給我打工。我也不想讀了!”說完又一把抱住了吳芙蓉道,“芙蓉,我要娶你,我知道你愛我,我也愛你,我一定要娶你!”吳芙蓉伏在賀勤肩頭上哭了起來。她等這話,等得好苦呀!現在終於聽到賀勤說出來了,她怎麼能不高興呢?兩人又纏綿了一陣,賀勤不敢把吳芙蓉帶到家裏去,吳芙蓉隻好又頂著日頭回去了。
從此,吳芙蓉心裏安定下來了,她知道賀勤愛她,而且自己也已經把身子交給了他,她相信他一定不會變心,便和羅英、黃小玲等幾個同學一起,放心地到外麵打工去了。那時兩個人的聯係還主要靠書信,可賀勤跟著姑父學泥水工,工作地點又不固定,吳芙蓉給賀勤寫過好幾封信,都沒有得到賀勤的回信,便沒再寫了,但她心裏堅信賀勤不會忘記她。過了幾年,她已經二十三歲了。這年夏天,黃小玲回家結婚,度完蜜月回到他們打工的工廠,就對吳芙蓉說:“賀勤結婚了,女方和你隻差一個字,叫張芙蓉,就是他姑父的小侄女……”吳芙蓉正在流水線上作業,一聽這話,頭腦突然“轟”的一聲,便倒在了地下……
吳芙蓉十分傷心,但她心裏還存著幾分僥幸,覺得這消息可能不太準確。為了弄個水落石出,她專門請假回了一趟家,得到的信息完全沒錯。
從此以後,她的心一下冷了。她不想嫁人了,不管什麼人來給她說媒,她都一概拒絕,弄得父母都不知該怎麼辦了。轉眼又過了三年,她都二十六歲了,在那時的農村,這已經算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父母著了急,這年過春節的時候,父母給她下了最後通牒:“今年再不帶一個男朋友回來,我們就當沒生你了!”接到父母的電話,她痛苦起來。想著父母冒著那麼多的風險把自己生出來又撫養大,如果隻顧自己,這也真的太對不起父母了!便有一種隨便把自己嫁出去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