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大會開過,年的氣氛就提前來到了賀家灣。這日喬燕從城裏回來,小風悅後座上坐著一個身穿紅色羽絨服的女人。來到文化廣場那棵老黃葛樹下時,喬燕才將電動車熄了火,兩人從車上跳下來。那時,王娟、王嬌、吳芙蓉等被張芳和賀波動員起來學跳舞的女人,已經候在文化長廊的八角亭裏。一見喬燕陪了一個女人走來,便高興地叫道:“老師來了!”一邊叫,一邊遠遠打量著女人。隻見她身材苗條,腳步輕盈,活脫脫一個窈窕少女。可等走近了一看,卻發現那張白皙的臉上,已爬滿了細密的皺紋,原來已是半老徐娘。眾人輕輕地“哦”了一聲,不免露出了一種失望的情緒。喬燕知道眾人的心思,便對她們介紹道:“這就是我請來教你們跳舞的陳老師,我同學的奶奶……”話還沒完,王娟等人又驚得叫出了聲:“奶奶……”喬燕見眾人驚訝的樣子,又馬上道:“你們可別看陳老師年紀大了,她可是從十多歲起就跳舞,後來在縣文化館當舞蹈輔導員,退休後組織了一個老年舞蹈團,參加過全國、全省的老年舞比賽,還得過大獎呢!”眾人又驚得“哦”了一聲,將眼裏的懷疑變成了敬佩的神色。張芳道:“陳老師,看你還年輕,怎麼就當起奶奶了?”陳老師聽了這話,這才笑吟吟地對眾女人說:“我還年輕呀……”沒等她說完,賀家灣的女人便七嘴八舌地說:“年輕,年輕,真的年輕!”陳老師見眾人直誇她年輕,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一邊用手指比畫,一邊對眾人說:“告訴你們,我今年七十五歲!”眾女人一聽,立即像是懷疑耳朵出了毛病似的“啊”出了聲。半晌,張芳才道:“天啦,七十五歲,看起來比我們還年輕呢!陳老師,你是怎樣保養的?”陳老師道:“什麼保養,就跳舞唄!跳舞不但能鍛煉身體,保持身體各部分的勻稱和肌肉的活力,更重要的是,常跳舞能使人心情愉悅,樂觀向上。心理健康了,身體還不好?”眾人聽了這話,仍驚得說不出話來。陳老師以為大家還不相信,便說:“你們還懷疑是不是?那我跳一段給你們看看!”說罷便取下背上的雙肩包,脫了外麵的羽絨服,露出裏麵一件緊身的羊毛衫,又從雙肩包裏取出一隻小型播放器,按下開關,廣場上便立即彌漫起了悠揚的旋律。隨著旋律,陳老師果然舒展雙臂,輕移蓮步,楊柳扶風般舞蹈起來。隻見她時而如飛鴻衝天,臂舒腕動,雙翅翩翩淩空;時而又如蛟龍出海,單腿獨立,足尖著地,身子如陀螺般旋轉;時而又身若無骨,無論前俯還是後仰,身形靈活;時而又氣勢如虹,一舉手一投足,皆訇然有聲,鏗鏘有力……一首跳完,立定,臉不變色心不跳,對眾人莞爾一笑。賀家灣的女人早看呆了,過了半晌,才記起一邊鼓掌,一邊大聲叫好。

從這天開始,陳老師便留在賀家灣教起舞來。先還隻是那些被動員起來的女人們跟著學。可臘月裏是一年最閑的時候,那些沒被動員的男人女人,聽說王娟、王嬌、張芳等女人在文化廣場上學跳舞,一是好奇,二是閑暇無事,便跟著來看熱鬧打發時間。看著看著,一些人的心便癢癢了起來,也跟著手舞足蹈。自此,那文化廣場上空便日日飄揚著悠揚的旋律和賀家灣這些學舞人的鬧聲和笑聲。

在賀家灣人跟著城裏來的陳老師學舞的同時,賀波和鄭琳也沒有忘記按照喬燕的吩咐,在微信群裏聯絡灣裏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參加村裏春節舉辦的文藝聯歡活動。起初那些年輕人都還有些不好意思,推說自己沒有文藝細胞或沒有時間,但後來一些人禁不住賀波和王琳的反複勸說,便答應下來。賀波便將他們的名字和準備表演的節目名稱,發到微信群裏,還用村黨支部和村委會的名義給予表揚和鼓勵。一些人見前麵有人帶了頭,怕回去被鄉親們說成是“褲子包的”沒出息,不願丟這份臉,於是也鼓起勇氣答應了,說:“就當唱一回卡拉OK”或“在歌舞廳跳一回舞”。這樣一來,願意登台表演的年輕人,一下就有了二十多個。賀波每天都到喬燕那裏,把收到的新演員名單和節目名稱向她彙報。喬燕見聯歡會演員隊伍不斷擴大,節目也越來越豐富,自是高興。

且說賀端陽,雖說當初他不讚成喬燕做這兩件頂起碓窩耍獅子——費力不討好的事,強調了一大堆困難,可一旦被喬燕趕上架以後,又把精力和時間都投入了進來。他是一個聰明人,一旦審時度勢後,便知道自己該如何行動。村民大會結束後的第二天,他便把賀文、賀通良、張芳、鄭全智、賀波等村幹部派到幾個村民小組去,協助各小組長先將願意參加聚會的人員名單給統計出來。到了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再次統計了一遍,並一一確認落實。一旦將聚餐人數確定後,接下來的事對於這個村裏紅白喜事的老支客師來說,便是輕車熟路了。他找來村裏幾個有經驗的老廚師一算,需要多少米、麵、油、雞、鴨、肉、豆腐、蔬菜以及生薑、大蒜、花椒、醬油、醋等,立即就有數了。賀端陽的聰明之處在於,他並沒有讓每一家都出一斤米、一把麵、幾兩油,而是以肉為折算單位,五斤米抵一斤肉,三斤肉抵一隻雞或鴨,四斤肉抵一桶油……根據總量需要,算出某某幾家出米,某某幾家出肉,某某幾家出雞,某某幾家出油……不落下任何一點東西。並且他規定,臘月二十六這天,各家都要將自己所出的東西送到村委會來,寫上戶主姓名和所出東西的數量,掛在村委會院子的牆上,讓全村人來互相參觀。賀家灣人愛麵子,一聽這話,生怕自己送去的東西少被全村人議論,於是隻該出五斤肉的,卻提去了七八斤那麼大的一塊,本該出一隻一般的雞或鴨的,卻捉了家裏最重最肥的雞或鴨提去,本該出十斤大米的,卻背去了半口袋……人人都唯恐落後,被村裏人看不起。沒半天工夫,村委會院子的牆上就掛不下了,連地下也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倒讓賀端陽犯起愁了:這麼多東西用不完怎麼辦?他本想讓大家把多出的那部分拿回去,可大家既然拿來了,又怎麼好意思拿回去?他想了想,這才急忙下令,讓那些還沒來得及送東西來的人,暫時不要送了,等他調劑後再送。

至於桌椅板凳、杯盤碗盞的安排,賀端陽並不直接插手。誰家出桌子;誰家出板凳;誰家出杯盤;誰家出碗筷;誰家人口多,可以單獨一桌;誰家人口少,又和誰家拚成一桌……所有這些,他都交給各村民小組長去落實。村民小組長又根據村民間的房分情況和親疏遠近,一一安排下去。賀端陽又下令,每家不論人多人少,均出一個勞動力,不分男女,能掌瓢兒(廚師)的就掌瓢兒,能當火二(燒火工)的就當火二,能做炊哥(做飯的人)就做炊哥,實在什麼都不能做就聽命等候跑路!對自願來服務的,寫上光榮榜,掛在牆上!如此這般,一切忙而不亂,井井有條,不在話下。

臘月二十七晚上,賀波突然趕到村委會辦公室來,對喬燕說:“姐,打工的人回來得差不多了,離演出還有三天,我們打算從明天開始,召集大家把準備參加演出的節目集中排練一下,你來不來參加一下?”說完望著喬燕,眼睛裏流露出期待的光彩。喬燕聽了這話,卻說:“哎呀,真不湊巧,我明天和後天都不在村裏……”賀波馬上驚訝地叫了起來:“你要到哪裏去?”喬燕說:“我得回去一趟……”話沒說完,賀波又問:“姐,家裏出什麼事了?”喬燕說:“沒出什麼事,你別亂想!”賀波目光中更露出了懷疑的神色,看著她說:“姐,都這兩天了,你還回去做什麼?”喬燕看他焦急的樣子,馬上笑了笑,然後才對他說:“你忘了,這是過春節呀!我公公婆婆也該團聚一下,是不是?我得把婆婆她老人家送回去,順便也看看老公公。一年到頭了,你說我應該不應該?”賀波明白了,卻又道:“那張恤怎麼辦?”喬燕道:“也跟他奶奶一起回去呀!”賀波道:“他不是還在吃奶嗎?”喬燕道:“問題不大,這幾天他們可以兌奶粉喂他!”又低聲對賀波道,“還有,姐那天還要登台表演節目,還得到城裏找人指導指導!”賀波便笑了起來,像是不相信地說:“哦,姐還需要高人指點?姐,你要表演的是個什麼節目?告訴我,我好打印節目單!”喬燕又故作神秘地說:“嗯,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等我回來了再說吧!我最多後天就回來。我已經給你爸說了,家裏的事就交給你們。你和張芳主任大膽地組織他們排練!我還是那句話,我們這是自娛自樂,不要求他們演得多好,能夠叫大家快樂就行!”然後又看著他問,“你覺得呢?”賀波想了想,說:“那好吧,姐,到時你可別爆出一個冷門,把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上的那些明星都給比下去了喲!”喬燕笑了笑,沒作聲,看著賀波忙忙地離去了。

第二天一早,張健果然開車下來,把喬燕、張恤和母親接走了。

臘月二十九上午,喬燕一個人回到了賀家灣。離那棵老黃葛樹還有老遠,喬燕便聞到空氣中一股濃鬱的烹製油炸食品的香氣。走到文化廣場前邊,才看見廣場四周的空地上,臨時用石頭砌了十口土灶,每個土灶上都支著一口大鐵鍋,灶膛內烈火熊熊,鐵鍋裏沸油滾滾,十幾個負責做飯的大師傅正在提前加工明天宴席上所需要的一些菜品。眾人看喬燕一個人回來了,便紛紛問:“喬書記,你一個人回來了,孩子呢?”喬燕道:“他奶奶帶走了!”一些女人聽她這麼說,便又道:“孩子還那麼小,他要吃奶了怎麼辦?”喬燕道:“沒關係,他早就習慣喝奶粉了!”女人們一聽這話,又都說:“哎呀,孩子還那麼小,你不想他嗎?”喬燕聽了這話,忙把話題岔開了,道:“大叔大嬸,這麼早就開始準備呀?”眾人便立即回答她說:“明天席多,今天把該炸、該煸、該焯水、該過油的,就先做了吧,免得明天又手忙腳亂……”正說著,隻見梅英舉著一隻托盤,向她走了過來。喬燕見托盤裏裝的是已經切好、準備明天裝拚盤的臘香腸、臘豬肝、豬肚、豬舌等下酒菜,知道是來請她品嚐的,便急忙喊道:“嬸,快別端過來了,我得留著肚子吃中午飯呢!”說完,仿佛害怕被拉住似的,也不等梅英說什麼,立即走了。

第二日,老天爺似乎也很高興,一大早便把臉從東邊天際有些破碎的、藍中帶紫的雲層中往外露,將它淺紅色的彩霞映在賀家灣村委會辦公室左邊的尖子山和右邊的擂鼓山的半個山頭上。昨天晚上,喬燕又把賀小婷喊來給她搭伴。這小姑娘想著吃“壩壩宴”和看聯歡會演出的事睡不著覺,不斷纏著喬燕問這問那;而喬燕想著今天的兩場活動,生怕還有遺漏,腦海裏也走馬燈似的反複過著一些細節,兩人都半夜才睡。一覺醒來,喬燕一看,那金色的、像火焰般的陽光,早已跳到了窗戶玻璃上,而從原來村小學的操場裏,也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喬燕一見自己睡過了頭,急忙一骨碌爬起來,穿好衣服,喊了小婷兩聲,忙去洗漱。等洗漱完回來後,發覺小婷仍在睡,隻好去推她。小姑娘哼哼兩聲,沒醒來,喬燕又在她身上拍了一下,學著鄉下女人的口氣喊道:“快起來,太陽都曬到屁股了!”小婷嘴裏一邊“嗚嗚”著,一邊翻過身去還想睡。喬燕突然又大喊了一聲:“坐席了,”話還沒完,小婷便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揉著眼睛問:“真的坐席了?”說著也不等喬燕回答,便急忙下床來找衣服穿。喬燕見她慌慌忙忙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說:“姑哄你的呢,你忙什麼?反正今天不會少你的席坐!快去洗臉,姑去做飯,吃了早飯我們一塊兒去……”小婷生怕等不及,不等喬燕話完,便說了一句:“不啦,我回去吃早飯!”說完,一溜煙跑了。喬燕也沒心思去做一個人的早飯,用電水壺燒了半壺開水,泡了一碗方便粉絲,囫圇下肚後,正想往外麵走,忽然想起今天是賀家灣曆史上一個特殊的日子,可不能隨便,便又在電腦桌前麵坐了下來,把到賀家灣來才買的圓鏡拿過來對著自己,在臉上淡施了一層薄妝,這才挾起昨天從城裏帶回來的幾條標語橫幅走了出去。

文化廣場裏,不但整整齊齊地擺滿了一排排桌子,而且來了不少人。喬燕過去時,看見一夥從外麵打工回來的年輕人,聚在一張桌子周圍,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麼。喬燕也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麼事,卻聽見從他們年輕的胸腔裏爆發出的一陣爽朗的笑聲,讓周圍的陽光都似乎在跟著他們一起歡笑。而在另幾張桌子上,賀世國、賀興明、賀興平、賀學仁、賀長躍、賀忠遠、賀長元、鄭本國等一群中年男人,既沒有年輕人那麼多的“聊齋”談,又不甘心像老年人那樣一旁靜坐養神,便在桌子上擺起了“場合”,一人打牌,身邊又聚集了好幾個人甚至十多人旁觀。看的人比打的人還著急,時而大呼小叫,時而捶胸頓足。賀世龍、田秀娥、賀世通、賀世財、賀善懷、賀世忠、賀勁鬆等“老幾幾”“老孃子”們,則把板凳端在陽光底下,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著。他們既不像年輕人那樣張揚,也不像打牌的人那麼吵鬧,隻是靜靜地坐著。太陽給他們蒼老的臉上罩上一層金色的光芒,使他們原本祥和的麵容更顯安詳平和。他們偶爾說一句話,然後又歸於沉默,但在這沉默中,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在“老幾幾”“老孃子”的旁邊,則有一群打工歸來的年輕姑娘和年輕媳婦聚在一起。既不像小夥子們那樣喧鬧,也不像“老幾幾”“老孃子”那樣安靜。她們沒有坐,而是勾肩搭背地、仿佛怕冷似的簇擁在一起,時而嘰嘰喳喳,一片鶯聲燕語;時而又相互附耳低語,像是害怕被別人聽去了秘密。她們猶如參加服裝比賽似的,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像是從來沒有過憂傷和苦惱,花枝招展,笑靨如花。當然,更高興的,莫過於那些小孩。他們忽而在操場上遊玩嬉戲,忽而又在一張張桌子間穿來穿去,追逐打鬧,任大人怎麼呼叫都沒法製止住。喬燕看見賀小婷也在一堆女孩子裏麵,便知道她並沒有回家吃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