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日,曾國藩的大營從建昌開拔,移駐撫州,就近指揮江西戰場,並陸續從各地增調湘軍赴景德鎮。李鴻章初入大營,回想幾年的經曆,他以一個七品翰林回鄉辦團練,跟隨過呂賢基、周天爵、福濟,到今天終於跟上了自己崇敬的曾國藩,時間的隧道,何其遙遠,但他相信自己已經看到隧道另一端的出口。他寫下了激情澎湃的詩篇抒發感懷:
昨夜東風雨,合遝撼庭戶。
濕雲向曉卷碧山,四圍錦翠如簪聚。
秧畦活活流水鳴,古來戰地有人耕。
那知飄泊幹戈後,複見雍熙堯舜氓。
笑問田父誰致此,使君長城眾所倚。
幾年籌筆掃烽煙,庾匡南北路如砥。
上感天和召甘澍,乃令吾儕鼓腹親。
耒耜我聞斯語嘿愴神,安得使君千萬身。
崇朝雨遍天下春,酌酒相賀莫逡巡。②
五月,由於湖南的太平軍有進犯四川的意圖,朝廷命令曾國藩迅速帶兵到湖北四川防堵。李鴻章認為這是一個另辟天地的機會,但曾國藩卻裹足不前,他極不願入川去看當地督撫的臉色,托缽乞食於別人的地盤,他寧願仍專注於皖南與江西。他派候選知府曾國荃(字沅浦,號叔純,又名子植,曾國藩的九弟,人稱“曾九”)和李鴻章前往景德鎮,臨陣督剿。
①曾國藩《張運蘭攻剿景鎮情形折》。《曾文正公全集》(二),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
②李鴻章《撫州晚霞樓燕集滌生師即席命作效何太守將進酒體六章》。《李鴻章全集》(十二),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年。
和曾國藩不想去四川的心理相仿,李鴻章也不太願意與曾九一起帶兵去景德鎮,他甚至想離開大營,前去福建興化。但曾國藩一再慰留,李瀚章也寫信勸他,李鴻章無奈,隻好寫信給曾國藩說:“鴻章身世出處,本無成見,近來欲從守分知命四字著力,既奉我師疏留,義將焉往。惟誌氣不振,材力又薄,悠遊浮湛,以聽命矣。”①字字句句,都有怨氣,他說“本無成見”,證明成見已深。
曾國藩執意這樣安排,也可能是為了磨李鴻章的傲氣。他向朝廷正式奏請李鴻章留營襄辦,其折片稱:
按察使銜、記名道翰林院編修李鴻章,鹹豐三年正月奉旨,隨同工部侍郎呂賢基辦理安徽團防。嗣經提臣和春、安徽撫臣福濟奏留軍營,襄辦一切。在事日久,懋著勤勞。七年九月,福濟奏報該員丁父憂服闕,俟經手事件料理完竣,給谘回京供職,欽奉諭旨在案。該員皖營經手事竣,於上年冬間來江西省母後,即欲回京。臣因該員久曆戎行,文武兼資,堪以留營襄辦。昨因添兵助攻景德鎮,檄李鴻章會同曾國荃前往督剿。理合附片奏聞,伏乞皇上聖鑒。謹奏。②
可見,曾國藩打算讓李鴻章在營中從事文牘工作,而不是帶兵打仗。在他心目中,李鴻章畢竟是翰林官出身,操弄刀筆比行軍布陣更在行。他寫信給李鴻章,囑咐他此行的任務,以觀察為主,多多了解湘軍就行了。言下之意,似乎在暗示指揮權是曾國荃的,請他不必多加意見。信中說:“閣下此行,其著意在察看楚軍各營氣象,其得處安在?其失處安在?將領中果有任重致遠者否?規模法製尚有須更改者否?一一悉心體察。在閣下既可量而後入,在敝處亦可度德而處。閣下宏才遠誌,自是匡濟令器!然大易之道重時與位,二者皆有大力者冥冥主持,毫不得以人力與於其間。昨揖別時,以此相箴,蓋亦近歲閱曆之餘,見得一二,非謂能夙以自持也。”③
前一晚,曾國藩與李鴻章已麵談過了,第二天又寫信勖勉,情意之殷濃,有如桃花潭水。李鴻章雖然心有芥蒂,也不忍輕易外露了。五月底,李鴻章和曾國荃率領五千人馬,從撫州大營出發,同赴景德鎮前線。戎馬倥傯之間,曾、李二人仍然頻密通信,在一封曾國藩給李鴻章的複信中,便提到“旬日兩接惠書,具悉一切”。他盛讚李鴻章:“觀閣下精悍之色,露於眉宇,作字則筋勝於肉,似非長處玉堂(翰林院),鳴佩優遊者。倘為四方諸侯,按圖求索,不南之粵,則東之吳,北之齊豫耳!”①
曾國藩對這一仗,誌在必勝,湘軍幾乎傾巢而出,大營僅留一千多人拱衛,其餘各營都開往景德鎮。曾國荃大軍壓境,會同張運蘭軍,在腳雞嶺一帶布陣,旌旗卷舒,層層進逼。一場大戰,旋即爆發。
①《清代二百家軍政名牘彙編》(卷十一),崇新書局,19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