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子飄香時,鄉試亦如期在貢院舉行。今年的試題是:“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極高明而道中庸。”沈德符雖然一揮而就,提前交卷出來,但對考試的結果卻茫然不知,心底深處隱隱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即便如此,他還是要等到二月正式放榜後,才能返回家鄉探親。
天氣逐漸陰冷了起來。沈德符的心情也如這行將即逝的秋天一樣,灰暗冷靜,慘然不樂。
魚寶寶不以為然地道:“不過是場鄉試而已,就算考上也隻是個舉人,離進士還遠著呢,你有那麼在意嗎?”沈德符也不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為功名而煩惱,隻悶悶道:“我可做不到像你和傅春那般自在,連鄉試的機會都放棄了。傅春父母已經過世,你的家人也不介意,我家中的慈母妻兒可都還等著喜報呢。”
魚寶寶道:“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愁也愁不來。不如我陪你去白塔寺許個願吧,求菩薩保佑,總比你坐家裏發呆胡思亂想好。”
沈德符聞言不禁一呆:“白塔寺?”魚寶寶道:“是啊,就是城西阜成門街的妙應寺,那裏有白塔,白塔上有風鈴,可以說是京師最特別的寺廟了。怎麼,你不願意去?還是,有什麼心事?”
沈德符歎了口氣,道:“我還在繈褓之中時,由父母做主,曾與蘇州徐氏約為婚姻,當時就是在白塔寺許的願,因為家母名諱妙應,正好應了白塔寺的名字。”
魚寶寶很是驚訝,道:“可你現在的妻子不是姓錢嗎?你原來的未婚妻子呢,她現下人在哪裏?”沈德符道:“她的名字叫安生,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你也是蘇州人,難道沒有聽說徐氏之女徐安生的故事麼?”
魚寶寶道:“原來是蘇州大才女徐安生,她的逸聞趣事我聽過不少。”
徐安生是當世著名畫家徐季恒之女。徐季恒與沈父沈自邠友善,當年沈自邠得子沈德符後,徐季恒亦以暮年得女,取名安生,遂彼此約為兒女親家。後來徐季恒攜幼女離開京師,回家鄉蘇州定居。萬曆十七年,沈自邠病死於京師,沈德符年幼無依,隨母親遷回浙江老家。年滿十八時,徐家派人來提親,但他心中念念不忘兒時玩伴雪素,不願意娶一個素未謀麵的女子。當時徐安生已經因才貌雙全、多才多藝揚名江南,能文善詩,畫作水準不在其父之下,其寫生畫被譽為“出入宋、元名家”。如此美貌聰慧的女子,卻被沈德符拒婚,徐安生得知後勃然大怒,於是憤然嫁給了姑蘇世家邵氏,但傳聞其性情放蕩,不守婦禮,不久即因失行被邵氏驅逐。又改嫁給裏中黃生,亦是名家之子。卻為黃父不容,遂離家出走,下落不明。
若不是魚寶寶湊巧提起白塔寺,沈德符幾乎已經忘記徐安生這個名字。然而此刻回想起來,她的諸多放誕作為是受刺激所致,多半與自己貿然拒婚有關,想來自己也算有負於她,卻不知道她現下身在何方,是生是死,不覺愈發懨懨。魚寶寶卻不容他彷徨,拖著他朝白塔寺而來。
二人進來寺廟塔院時,意外在白塔下見到了傅春。他正高昂著頭,瞻仰塔頂的華蓋,帶著罕見的莊重的凝思。
好惡作劇的魚寶寶躡手躡腳走到傅春身後,驀地拍了拍他肩頭。傅春回過頭來,驚惶異常,那模樣倒是偷糖果時被當場捉住的孩子。
魚寶寶哈哈大笑起來,道:“我還沒有見過小傅的這副樣子。小沈,你看他嚇的。”傅春不滿地道:“寶寶,你無端端嚇人一跳做什麼?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又問道,“你們來這裏做什麼?”魚寶寶道:“求菩薩保佑啊,保佑你和小沈早日金榜題名。喂,你知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小沈的父母就是在這裏為他定下了三生之約。”
傅春道:“啊,竟有這等事?我還以為……”見沈德符神色尷尬,便及時住了口,笑道,“我其實也是來許願的,咱們這就去燒香吧。”
三人遂來到天王殿,各自上香祈禱。
出來時,傅春問道:“王名世追查那塊牙牌的事,可有下落?”沈德符道:“沒有。編號八十八號牙牌的原主人校尉楊山死後,他家人也舉家離開了京師,不知道去了哪裏。陳廠公的口風很緊,王兄也不能公然調查,這件事可以說完全沒有線索。”
傅春道:“也許真牙牌難以追查,但假牙牌近在眼前,如果能拿到仔細研究,說不定會發現線索。”沈德符道:“這我和王兄也想到過,可無論王兄如何試探,陳廠公都不願意交出那塊假牙牌,隻推說不知道丟到哪裏了。”傅春道:“這樣子,牙牌的線索確實就是死胡同了。”
魚寶寶道:“不是還有潤娘那條線索麼?我敢說,那個從萬玉山房暗格中盜走真牙牌的就是潤娘本人。”
傅春道:“這似乎不大可能,潤娘消失了這麼久,忽然出現就是為了一塊牙牌麼?那牙牌對她全無用處。而且就算真的是她拿走了,她必定是有重大圖謀,為什麼得手後又重新銷聲匿跡了呢?”
魚寶寶歪著頭想了半天,道:“那不如我們現在去天橋看看,那裏是潤娘成名的地方,說不定能打探些什麼。”沈德符道:“呀,這倒是個好主意,我怎麼沒想到。”魚寶寶道:“你是名門貴公子嘛,怎麼會想去天橋那種市井地方?”
三人遂雇了輛大車,往南而來。即近西四牌樓時,車子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又走了一小段,幹脆就走不動了。魚寶寶是個焦急性子,伸頭出頭看了一眼,罵道:“這當街廟為什麼還不拆掉?給蒙古人立廟,也不嫌丟人。”
她說的當街廟即建在西四牌樓北側道路當中,占地不小,擠壓了道路,車馬通過,均須由廟之兩旁繞行。西四一帶本來就是京師交通要道,車水馬龍一多,往往會擁堵上半天。但令明人憤恨的還不是當街廟本身,而是這廟紀念的並不是什麼了不得英雄人物,是蒙古瓦剌首領也先。當年土木之變,正是瓦剌首領也先俘虜了大明英宗皇帝。英宗在北方過了一年囚徒生涯後被放還會朝,一回到北京即被親弟弟明景弟囚禁在南宮中,過起了屈辱的太上皇生涯。閑庭草長,別院螢飛,英宗境遇淒涼,沒有人還記得這位曾經的大明天子。唯有昔日的對頭也先還惦記著英宗,經常派人來送一些禮物,聽說英宗的情況不好後,生怕他孤單寂寞,還一度想派人將自己的妹妹送來侍奉。八年後,大明發生奪門之變,英宗複辟,重新登上皇位,而也先已經在蒙古內訌中被殺。英宗心中感念,特在西四牌樓當街修廟,以紀念也先。時人均認為英宗無恥,竟然建廟紀念敵人。然而,英宗皇帝的際遇難免不讓他在心目中將也先與親兄弟景帝對比,在複雜的曆史環境中,誰才是真正的敵人,實在一言難盡。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馬車才慢慢通過了西四牌樓。之後的道路就順暢多了,一路往南出宣武門,走完宣武門大街往東,走騾馬市街到了天橋。
天橋是個吃喝玩樂的好地方,尤其是小孩子鍾愛的樂園。這裏有各色小吃,物美價廉,最出名的有炸黃花魚、豆汁兒、爆肚、炸了蒸、扒糕、涼粉、酸梅湯等。炸黃花魚就是將一條半斤來重的黃花魚裹上麵粉,丟入油鍋中炸得焦黃,再從鋥光瓦亮的大銅鍋中舀一勺鹵汁澆在剛出鍋的魚上,滋滋作響,香氣四溢,隻要十文錢。豆汁兒是將豆子上磨碾,隨碾隨兌水,碾完後,細的是豆漿,粗的做麻豆腐,而稀的就是豆汁兒了。爆肚用的原料是羊肚兒,有散丹、麻肚、肚仁等區別,佐料有芝麻醬、醬豆腐、韭菜花、辣椒油等。把爆肚擱開水裏過一下馬上就撈出來,風味獨特。這道小吃關鍵在火候,火大了再撈出來,就成猴皮筋兒了。
除了吃喝外,還有熱鬧可看。天橋是民間藝術聚集地,有許多江湖藝人在這裏賣藝,不乏身懷絕技、技藝高超者。賣藝人先要撂地,就是在地上畫個白圈兒,作為演出場子,行話“畫鍋”。鍋是做飯用的,畫了鍋,有了個場子,藝人就有碗飯吃了。有顯示臂力的開拉硬弓、平舉大刀的,有顯示硬氣功的崩鐵鏈、睡釘板的,有展現高妙輕功的爬竿、走繩的。表演各式各樣,令人眼花繚亂,十分精彩。
三人來到賣藝人集中的地方,各自去向人打聽潤娘。提到“潤娘”的名字,並沒有多少人知道,但隻要一說“人間白鶴”,幾乎人人豎起了大拇指。但這些人也隻是聽聞人間白鶴繩技無雙,對其來曆去向並不清楚。
如此耗費了大半個時辰,依舊一無所獲,沈德符頗為沮喪。魚寶寶趕過來道:“垂頭喪氣做什麼?真相有那麼好查的話,不就人人都知道了麼?”沈德符心頭一凜,道:“你說的極是。寶寶,真要謝謝你的鼓勵。”
正說著,傅春匆匆過來叫道:“喂,你們兩個跟我來。”
沈德符、魚寶寶以為傅春問到了潤娘的線索,忙跟在他身後。一路往西,進了路邊的一家古董鋪。店中堆滿了各色物件,櫃台後坐著一名白發老翁,手舉刻刀,正在雕琢一件木器。
沈德符道:“他知道潤娘的消息?”傅春道:“不是,我沒有打聽到潤娘的事。而是我想到了一個辦法,也許能幫你拿到牙牌,但這需要冒很大的險,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膽量?當然,要辦成這件事,還需要王名世加入。”
沈德符大概猜到傅春所稱的辦法,一時猶豫,半晌才道:“這事非同小可,得跟王兄好好商議一下。”
奔波了大半日,三人也累了,見天色不早,遂回來藤花別館。馮府仆人馮七正哭喪著臉守候在門前。
沈德符見他一身衰服,心中登時一沉,上前問道:“出了什麼事?”馮七道:“二夫人她……她自殺了。”
故禮部尚書馮琦侍妾夏瀟湘在經曆了許多病痛和瘋魔的折磨後,終在某一深夜上吊自殺,用五尺白綾結束了年輕的生命。於是,關於馮家的流言又多了起來,市井坊間有各種版本的故事流傳,大多對馮夫人薑敏不利,將其描述成一個克子克夫的壞女人。京師本來就是這樣一個地方——有人把酒論國事,友朋同歡宴,有人紅燈綠瓦觀風景,散言碎語歎人間。
但很快又發生了一件古怪大事,隻一夜之間,便在京師掀起了驚濤駭浪,令舉朝失色。
十一月十一日清晨,內閣大學士朱賡在家門口發現了一冊刊書,封頁上題有“國本攸關”四字,內裏扉頁上題“續憂危竑議”,後麵則是一份揭帖,全文如下:
或有問於鄭福成曰:今天下太平,國本已固,無複可憂,無複可慮矣。而先生常不豫何也?鄭福成曰:是何言哉?今之事勢,正賈生所謂厝火積薪之時也。
或曰: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得無謂儲宮有未安乎?曰:然。夫東宮有東宮之官,一官不備何以稱乎?皇上迫於沈相公之請,不得已立之,而從官不備,正所以寓他日改易之意也。
曰:改立誰其當之?曰:福王矣。大率母愛者子貴。鄭貴妃之專擅,回天轉日何難哉?
曰:何以知之?曰:以用朱相公知之。夫在朝在野固不乏人,而必相朱者。蓋朱名賡,賡者更也,所以寓他日更易之意也。
曰:是固然已,朱公一人安能盡得眾心,而必無變亂乎?曰:陋哉?子之言矣!夫蟻集膻蠅逐臭,今之仕宦者皆是,豈有相公倡之,而眾不附者乎?且均是子也。長可立,而次未必不可立也。侯之門,仁義存,誰肯舍富貴而趨死亡乎?
或曰:眾附姓名可得數否?曰:餘數之熟矣。文則有王公世揚、孫公瑋、李公汶、張公養誌,武則有王公之楨、陳公汝忠、王公名世、王公承恩、鄭公國賢,而又有鄭貴妃主之於內,此之謂十亂,魯論所謂有婦人焉,九人而已。正合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之意也。
曰:然則何以知此數人之所為乎?曰:數公皆人傑,無不望分茅胙土。如姚廣孝,豈止富貴終其身而已乎?故有王世揚、陳汝忠,則靖難之兵取諸京營而自足矣;有李汶則三邊險要有人控之矣;有孫瑋於保定則扼天下之咽喉,四方勤王之兵無由至矣;有王之楨則宿衛禁城,有誰人能斬關而入乎?
曰:是固然矣。若張養誌、王承恩、王名世者何飲?曰:養誌朱公私人也,而二王者則朱公之鄉人也,無不願借相公之餘光者,況有以招徠之乎?
曰:然則事可濟乎?曰:必濟庸人倡義人尚景從,而此數公皆人傑也。且複有鄭妃與陳矩朝夕比周於帝前,以為之主,共舉大事何謂無成?
或曰:蛟門公獨無言乎?曰:蛟門為人險賊,常用人而不用於人,故有福己自承之禍,則規避而不染,何以見其然也?夫錦衣衛西司房類奏,有名祖宗來,未有不升者。而皇親王道化本內有名竟不升,豈其才力出諸菜傭下哉!蓋沈相公欲右鄭而左王,故核實之時令,親家史起欽抑其功而不錄,亦王之楨有以默授之也。
曰:然則子何以處此?曰:天之所興,不可廢也;天之所廢,不可興也。餘止聽天耳!安能反天乎?
或人唯唯而退。
萬曆三十一年,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撰,四川道禦史喬應甲書。
書中采用一問一答的形式,回答者自稱名叫“鄭福成”。所謂“鄭福成”,意即鄭貴妃之子福王朱常洵當成功。大概的意思是說:當今萬曆皇帝立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實出於不得已,正準備更易太子,動搖國本;皇帝用朱賡為內閣大臣,是因為“賡”與“更”同音,寓更易之意;鄭貴妃正意圖廢太子,冊立自己的兒子福王朱常洵為太子;鄭貴妃一黨包括戎政尚書王世揚、錦衣衛千戶王名世等十人,稱“十亂”;司禮太監兼東廠提督陳矩、內閣首輔沈一貫、包括內閣大學士朱賡都是鄭貴妃的同謀。
這揭帖名《續憂危竑議》,實際上已是暗指內容是延續萬曆二十六年妖書案中的《憂危竑議》。書中將朝中圍繞皇太子之位紛爭的實質及日後可能發生的變故一一指了出來,指名道姓地指出上至皇帝,下至沈一貫、朱賡等重臣,都有易立太子的意圖。
最駭人聽聞的是,不僅朱賡收到了刊書,之前一夜,這份飛書更以傳單的形式在京師廣為散布,上至宮門,下至巷衢,到處都有。此書大概隻有三百來字,但內容的威力卻不亞於西洋紅夷大炮,一經麵世,即在京城掀起軒然大波。時人以此書“詞極詭妄”,故皆稱其為“妖書”。
十一月十二日,東廠太監陳矩將《續憂危竑議》一書進奏禦覽。萬曆皇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下令東廠、錦衣衛以及五城巡捕衙門嚴加搜捕,務得造書主謀。並責令妖書上落款的兩名官員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和四川道禦史喬應甲即刻回奏,說明事情緣由。第二次妖書案由此而起,京城的空氣立刻緊張起來。
最惶惶不安的自然是揭帖最後真名實姓落款的兩人項應祥和喬應甲。
項應祥字汝和,號東鼇,浙江遂昌人。萬曆八年進士。初任福建建陽知縣,為官清正,力雪冤獄,建陽稱頌“抱案吏從冰上立,訴冤人向鏡中來”。後升任給事中,有“不畏強禦”之名。其最著名之事,是上奏彈劾萬曆二十五年順天府鄉試副主考官焦竑。當年士子徐光啟因受到焦竑賞識而以解元中舉,但卻被認為其文多險誕語,能高中順天府第一,一定是背後有私下交易。由於項應祥的彈劾,焦竑被貶官,降為福州同知。
此人在朝中雖有正直之名,其家屬在遂昌卻是橫行鄉裏的地方惡霸,拖欠官府錢糧不說,項應祥之子還一貫欺壓百姓,奸淫民女,甚至強令佃戶人家,凡子女婚事,他享有初夜權。曆任官令對項家都不敢得罪,甚至趨炎附勢,沆瀣一氣。人們敢怒不敢言。萬曆二十一年,湯顯祖調任遂昌知縣,想了個巧妙的辦法,趁項應祥告假返鄉之際,在縣衙設宴款待。席間,有人在衙門外擊鼓鳴冤。湯顯祖便邀項應祥共同升堂審案。告狀的百姓湧進公堂,狀紙寫滿項應祥之子的罪惡。項應祥目瞪口呆,不得已,同意湯顯祖懲處這個不肖之子,但自此與湯顯祖結怨。
萬曆二十六年,湯顯祖赴北京上計。按照明代製度,地方官即外官,每三年由吏部和都察院進行一次考察。犯有貪、酷、浮躁、不及、老、病、罷、不謹的八等官員,將分別給以革職、閑住、致仕和降調的處分。項應祥官認吏科給事中,監察和彈劾正在其職權範圍之內,趁機點評湯顯祖“浮躁”。浙江按察使李維楨同湯顯祖從未會麵,卻久聞其為官清廉,體恤民情,深得民心,為其慷慨申辯,差不多要聲淚俱下,還是未能挽回局麵。湯顯祖落了個“罷職閑住”的處分。他氣憤之下向吏部告長假回鄉,從此致力於戲劇和文學創作活動,再沒有出仕。湯顯祖素來與東林黨往來密切,因而清流派也不少人因此反感項應祥其人,東林黨領袖鄒元標有“天下之大,竟容不下一個湯顯祖”之怨語。
喬應甲字汝俊,號儆我,山西臨猗人。萬曆二十年成進士。初授湖北襄陽府推官,一年前才提升為四川道監察禦史。他曾經到過淮揚,對漕運兼鳳陽巡撫李三才行事作風極為不滿,稱其“性不能持廉”,並在木板上書寫李三才之“五好十貪”,傳之於衙門。因此與李三才交惡,也受到東林黨人的嫌惡。
《續憂危竑議》落款為項應祥、喬應甲的名字,顯然是有人刻意為之,背後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二人被一紙飛書推到了刀口上,慌忙進奏申辯,稱“從來妖書毀謗別人,從無自我署名的道理”。萬曆皇帝倒也相信,沒有下令將兩人逮捕下獄之罪。
然而一書掀起千層浪,朝野震動,甚至攪翻了後宮。關於飛書作者的猜測不絕於耳。由於飛書落款項應祥、喬應甲均是與東林黨有仇怨之人,有人說此書出自清流之手,目的是要傾覆東林黨的死對手內閣首輔沈一貫,項應祥、喬應甲隻是被順帶捎上。有人馬上為東林黨辯解,說沈一貫一直聽命於鄭貴妃,認定此書出自清流之手,是想誣陷清流領袖郭正域,因為郭正域人望所歸,正見忌於沈一貫,這是一個陰謀。
一些關於首輔沈一貫的內幕也逐漸被發掘出來。有流言說,兩年前沈一貫上書請立太子,其實是要為鄭貴妃做說項,請立鄭貴妃之子朱常洵為太子。之所以沒有在奏疏中指名道姓,是因為廢長立幼於禮不合,他不敢冒受清議指責的危險。哪知道皇帝被打動了不說,還誤解了首輔的意思,決意立長子朱常洛為太子。後來萬曆皇帝被鄭貴妃的眼淚動搖,派人通知內閣改期立太子。表麵是沈一貫不同意皇帝改期,其實是內閣大學士沈鯉力爭的結果。沈鯉道:“天下人都已經知道是沈端公促使皇上立長子為太子,如果再不堅持,端公豈不成了首鼠兩端之人?”沈一貫不得已,這才當場封還了詔書。皇長子朱常洛終於得立為太子,曆時十六年的國本之爭終於結束。
顯然,《續憂危竑議》的中心議題還是國本之爭。那麼,這封攪得京師雞犬不寧的飛書到底是出自反鄭朝臣之手,還是鄭貴妃指使心腹黨羽所為呢?到底是有意構陷,還是要反傾害?這無疑是時下最大的熱點謎題。
飛書中所提及的除了化名“鄭福成”外,其餘人物均是朝中大臣,爭相上書自辯。
朱賡道:“臣居卿立朝,斤斤自守,未嚐樹恩,亦未嚐樹怨,應無切齒於臣者,不知何故召此奇禍,因請避位。”自稱已是七十衰病之人,地位又在沈一貫和沈鯉二人之下,沒有任何希覬之心,做書者是神謀鬼術,聲東擊西,借此攻彼。
內閣首輔沈一貫也引咎自陳,道:“此書混淆皇上庭闈宮禁之情,離間皇上父子骨肉之愛,掩抑皇貴妃讚成之盛德,點染福王孝弟之令名,誣陷大小臣工,坐以翻天覆地之罪,臣與斯人非有不共戴天之誓,何為至此!”又表示願意與作書者當麵對質,以示內心無愧。
餘人如司禮太監陳矩、京營巡捕都督陳汝忠、錦衣衛千戶王名世等均先後具疏。萬曆皇帝遂好言安慰道:“朕尚被妖書誣枉,何況你們呢?”
二十年上朝的萬曆皇帝震怒了!他一改渾渾噩噩的狀態,不斷召見廷臣,同時嚴令東廠、錦衣衛訪拿主謀,務在刻期查獲,不準怠緩姑息。又下令九卿科道等官將案情進展情況及時會同上奏,並限兵部一個月之內必須偵破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