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傍晚時分,趙士楨才風塵仆仆地回來。沈德符、傅春、魚寶寶三人聽見動靜,忙過來拜見。問起情由,趙士楨果然是為了前管家毛尚文之事趕去通州,想問清楚為什麼毛尚文會在郭正域的船上。
原來今日一早,有京營巡捕趕來告訴趙士楨,稱最初在郭正域船上搜捕到了毛尚文,辯認出其通緝要犯身份後押解回京。巡捕都督陳汝忠卻沒有立即將他送到兵部或是刑部,而是關在京營小屋中,親自動用私刑拷問,結果毛尚文受不住酷刑而死。陳汝忠遂命人抬著屍首去兵部交差,聲稱搜捕妖書疑犯時意外發現毛尚文,其人反抗逃跑,結果被當場格斃。
那巡捕也是京營的一個武官頭目,對傾盡財力心血研製火器的趙士楨十分佩服,覺得此事前後有些怪異,遂趕來告訴了趙士楨。趙士楨一時想不通毛尚文為何會在郭正域返鄉的船上,忙趕去通州詢問究竟。
到達通州楊村時,正見到郭正域一家被圍困,處於極其危急的狀態——因嚴冬寒冷,河水結冰,船隻無法前進,遲遲不得歸去。巡捕們又將眾人圍在船上,不準下船。郭氏日用不給,天阻人困,窘迫萬狀,十萬火急。
趙士楨上船時也被巡捕攔住,稱郭正域仍是妖書嫌犯。雙方爭吵激烈,趙士楨狂怒下甚至拔出了隨身佩戴的手銃威脅巡捕。巡捕們奉有嚴令,無論如何不肯相讓。正僵持之時,忽見數隻輕舟由纖夫牽引,滑著厚冰而來。天下隻有漕運總督有不懼怕嚴寒、冰上行船的能力,那幾隻船當真是遠在一方的漕運總督李三才派來接濟郭正域的。
時人均知道李三才會做官,會撈錢,又得民心,本領高強,交結極廣,做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連稅監都對其退避三舍。巡捕們一見船頭高掛的漕運總督的旗幟,不敢輕易招惹,當即自動散去。虧得這幾隻快船及時趕來補給解圍,郭氏全家才沒有凍死餓斃。
趙士楨登船後,問起毛尚文之事。郭正域卻是不知道他是被朝廷通緝的重犯,也不知道他叫毛尚文,之所以收留他為賓客、帶他出京,隻因為他聲稱自己姓楊名銳,是嘉靖年間薊遼總督楊選的兒子。
楊選字以公,山東章丘人,嘉靖二十三年進士。曆官禦史、大同巡撫、兵部右侍郎。他雖是進士出身,卻是半生戎馬生涯。嘉靖四十二年,蒙古韃靼部首領俺答之子辛愛率軍進犯。楊選時任薊遼總督,打探到辛愛軍將攻遼陽,遂率師東進卻敵。哪知道這隻是辛愛聲東擊西之計,辛愛乘明軍空虛,率精騎翻越長城潰牆而入,攻掠順義、三河一帶,京師因此戒嚴。後來韃靼兵退,暴怒的嘉靖皇帝追究責任,定楊選“守備不嚴”罪,將其斬首於西市刑場,楊妻被流放兩千裏。
郭正域祖上曾與楊氏聯姻,論起來兩家略有淵源,又感念當年楊選死得頗為冤枉,見貧困潦倒的毛尚文拿出楊家祖傳玉佩後,便相信了他的話,收留他為賓客,還特意在返鄉時帶上了他。從趙士楨口中得知毛尚文的真實身份,不免失悔道:“原來他是女真人奸細,投奔我隻是要利用我逃出京師。看來他自稱是楊遠後人也未必是真了。”
趙士楨道:“這個應該不是假的。他在我府上當管家,居室牆上掛的就是楊選的《巡邊題》。我看到後還覺得很詫異,他說他隻是愛這詩中描述的景象。”
郭正域尚未從妖書案的泥潭中脫身,又卷上一起女真奸細案,不免愈發憂心忡忡。趙士楨安慰道:“如果真有人要借此大做文章,郭公早已不能安坐在這裏。毛尚文也好,楊銳也好,已經被巡捕都督陳汝忠滅口,郭公無須再憂慮。至於妖書一案,郭公更可以放心,聽說太子殿下叫人帶了話給沈一貫,他不敢繼續胡來的。”郭正域這才略感寬慰。
沈德符幾人聽說毛尚文本名楊銳,是故薊遼總督楊選之後,均感愕然。
魚寶寶道:“他明明是大明子民,為什麼要幫女真人盜取火器圖?難道僅僅因為世宗皇帝斬了他父親嗎?”傅春道:“他肯主動幫異族人做事,應當是因父親被殺而恨大明入骨了。”
沈德符道:“其實當年的確是薊遼總督楊遠延誤軍機,導致北寇趁虛而入,朝廷殺他,也不是全無理由。隻是聽說楊夫人年青美麗,有傾國傾城之貌,被流放後下場很慘。許多官兵為爭奪她打得頭破血流,後來主帥不勝其擾,責令楊夫人自殺。”
明朝建立之初,明太祖朱元璋片麵吸取元朝法製寬弛的教訓,主張以“剛猛治國”,因而用法極為嚴苛,所製定的《大明律》科罪量刑遠較《唐律》等著名法典嚴峻。且定律不可輕改,“子孫守之,群臣有稍議更改,即坐以變亂祖製之罪”。明代罪臣家屬通常是沒官為奴,女眷一般是編入教坊司或是入樂籍,成為官妓,用身體為官府賺錢,受盡淩辱。被流放的女犯則更慘,除了被圈禁在流放地,被迫服各種苦役外,還要隨時供官兵奸淫取樂,等於是被判了終身監禁,比教坊娼妓還不如。常常有犯罪官員遇赦,女眷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連其弟弟都認不出來她的樣子了。
楊遠被處死時並沒有子嗣,毛尚文既自稱是楊遠之子楊銳,有楊家祖傳玉佩為憑,當是楊妻流放邊關後所生。按照慣例,他母親是囚犯,他生下來也就是軍營的奴仆。想來他自小見過不少母親被人肆意淫侮取樂的場麵,母親又被逼自殺,仇恨自小深種心中,難以化解。他成人後僥幸逃脫,卻無力向大明報複,遂轉到東北投靠日益強大的女真。女真亦有野心,又忌憚明軍火器的厲害,便幹脆派他到北京,混入趙士楨府上做管家,意圖盜取火器製造機密。
眾人想不到毛尚文原來也是名宦之後,不由得又是一番感慨。趙士楨道:“你們一直等在這裏,也是為毛尚文這件事麼?”
沈德符這才想起來今日來的真正的目的,忙說了那塊怪異牙牌之事。這件事前後關聯甚多,他足足講了大半個時辰,連他們幾個合謀到東廠盜取證物也沒有隱瞞。
趙士楨驚訝萬分,忙索過那塊牙牌,仔細看過,道:“倒像是士元的手筆。可老夫實在想不到這就是當日從行刺老馮刺客身上搜到的牙牌。”沈德符道:“當晚我也在場,遠遠看見王兄將牙牌遞給了陳廠公,我得到提示,想起來小時候曾經見過潤娘身上也有這樣一塊牙牌。”
趙士楨道:“潤娘?就是天橋那位號稱‘人間白鶴’的繩伎,對吧?”沈德符又驚又喜,道:“原來趙世伯還記得她。”趙士楨“嘿嘿”了兩聲,道:“老夫怎麼會不記得她?最早還是老夫帶你父親和你到天橋去看她表演繩技呢。”
潤娘最早棲身於天橋一個雜耍班中,繩技高超,名噪京華,許多人慕名而來。像沈父沈自邠、馮琦、趙士楨都曾是潤娘的看客。但後來雜耍班不幸惹上一場官司,班子裏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場子也被人占去。正逢潤娘生了重病,耗盡積蓄,還要撫養女兒雪素,生活十分困難。虧得沈自邠同情她們母子,及時伸出了援助之手,將二人接到家中暫住。潤娘病好後,有時候也會回去天橋客串表演,但更多時候還是留在沈府照顧女兒。她羨慕書香門第大家閨秀的嫻雅風度,請沈自邠允許雪素跟沈德符一起讀書習字,不想女兒日後走上自己賣藝求生的老路。雪素卻是性情活潑愛玩,對讀書沒有任何興趣,常常以捉弄教書先生為樂,反倒是這種性格吸引了循規蹈矩慣了的沈德符。兩個年紀相仿、性格截然相反、地位有天壤之別的小孩子在朝夕相處中暗生情愫。沈母一度對此警惕,但沈自邠堅持要將潤娘母女留在府中,而且一直對二人很好。
後來變故忽生。萬曆十七年的某一天,潤娘從外麵回來,到後院找到正在玩耍的雪素,拉著她到一旁說了一番話,雪素隻是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後來母女二人竟然相對而泣。也就是在那次,沈德符見到潤娘身上掉出了一塊東廠錦衣衛牙牌,她迅疾撿回去收入懷中,又安慰了女兒一番,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那以後,沈德符再也沒有見過潤娘,事後他問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雪素也隻是緘口不言。
又過了一些日子,沈自邠忽然得了暴病,一病不起,臨終前囑托妻子妥善照顧雪素,沈夫人雖然當時答應了丈夫,卻在沈家舉家遷離京師時發怒將她逐走。之後沈德符再也沒有見過雪素,年少時彼此相許的誓約也成了風中的回憶。
當日沈德符在禮部尚書府門外鐵獅子旁初見京師名妓薛素素,即驚為天人。後來仔細回想,他當場有失態之舉,並非是薛素素美貌驚人,而是覺得她眉眼跟當年的雪素有幾分相像。但當他想方設法地接近薛素素後,才發現這位名妓才貌雙全,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這是厭惡讀書的雪素遠遠達不到的境界。他這才明白是自己心中放不下雪素,一廂情願地將薛素素當成了她。說也奇妙,自從薛素素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後,他對雪素的思念也淡了起來,如果不是一係列的事件重新牽扯出對潤娘的記憶,他大會就此忘記這段往事。
趙士楨突然又想到一事來,道:“想起來了,當年老夫從天橋請回趙士元協助製作火器後,曾見過潤娘來找過士元,他們是同鄉,在天橋時就彼此熟識。不過具體情形,老夫從來沒有問過。你們也知道的,除了火器和兵法外,老夫極少關心別的事。”
沈德符聽說潤娘跟趙士元原來是舊識,心道:“這麼說,潤娘身上的牙牌就是趙士元親手製作的贗品了。她為什麼要仿造一塊錦衣衛牙牌呢?她的失蹤跟牙牌有沒有關係呢?如果那刺客真的就是錢先生的弟弟錢若應,牙牌又怎麼會到他身上呢?”
傅春問道:“那麼當年潤娘失蹤後,趙工匠有何反應?”趙士楨道:“這老夫倒還記得。他有些難過,做事心不在焉,差點將硝石當廢料丟進火裏,但過了一陣子也就好了。”
傅春道:“趙工匠沒有出去尋找潤娘,抑或報官或是托趙中舍幫忙麼?”趙士楨道:“沒有。老夫得知他鬱鬱寡歡是因為潤娘失蹤後,特意問過他,要不要去報官,他卻說不用,也許潤娘是躲會金壇老家了。老夫當初聽了覺得非常奇怪,就算潤娘要回家鄉,怎麼會不帶上自己唯一的愛女呢?我懷疑她的失蹤不是那麼簡單。潤娘一直住在沈賢侄家裏,老夫本來還打算找機會問問令尊,可想不到老沈他竟然……”
回憶起當年交往的幾名至交好友——沈自邠暴病而死,馮琦離奇中毒,李植罷職回鄉,而今隻剩了他孤零零一人,愈發傷感起來。沈德符等人見趙士楨又是疲倦又是神傷,心中不忍,便就此散去。
天色已黑,九門早已關閉,他們回不去內城,今晚隻能暫時借住在趙府。趙府並不大,隻有四間房,趙士楨、趙士元、前管家毛尚文各一間,餘下一間是兩名仆從居住。
仆人歉意道:“趙工匠房間還未收拾,各位隻能暫時屈居擠在毛管家的房間了。”魚寶寶道:“那不可行,我得一個人住一間,我去住趙工匠的房間。”
沈德符忙道:“你別任性,趙工匠是專門製作火器的,房裏不知道放有什麼。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麼辦?反正天冷,我們三個大男人,擠一張床也好。”魚寶寶卻是不依,道:“誰耐煩跟你擠一張床?我偏偏要一個人去趙工匠房裏睡。”賭氣去了。
沈德符放心不下,還要去追。傅春拉住他笑道:“你真是個傻子,到現在還看不出來麼?”
沈德符不解地問道:“看不出來什麼?”傅春道:“算了,趕緊鑽被窩睡吧,冷也冷死了。看情形,今晚非下大雪不可。”
二人遂跟著仆人來到前管家毛尚文房中。房間極是整潔,正中牆壁上懸掛著一幅字:“潮河潮河,流迫山阿,中有嵯岈之巨石,旁倚峻嶝之危坡,長垣占乎危坡,鐵壘肅乎金戈,虎兮虎兮奈若何!”正是前薊遼總督楊選的《巡邊題》,道盡了古關險峻之勢。
床側還掛著一幅《塞上圖》,上有題詩道:“白羽如霜出塞寒,胡烽不斷接長安。城頭一片西山月,多少征人馬上看。”是明人李攀龍的七絕。
鑽進被子,沈德符心中有許多疑惑,問道:“你適才向趙世伯打探趙工匠的反應,是覺得趙工匠對潤娘失蹤究竟多少知情麼?”傅春道:“嗯。現下可以肯定,那委托趙士元刻製假牙牌的人就是潤娘。大明律令,偽造印文者一律處斬,不問何物成造。這種事不是偽造古董贗品騙個冤大頭那麼簡單,搞不好是要掉腦袋的。性命攸關之事,趙士元又關心潤娘,一定會問個清楚。所以後來潤娘失蹤,他雖然難過,卻並不意外,既不出去尋找,也不報官。”
沈德符道:“當年潤娘失蹤,雪素也是如此反應。當初我娘還覺得一個大活人莫名失蹤挺奇怪的,問家父要不要報官,卻被家父厲聲訓斥了一番。家父從未對家母發過火,那是第一次,我記得特別深刻。”
傅春道:“如此說來,令尊、趙士元,還有雪素,他們三個應該都是知道潤娘失蹤的原因的。”沈德符道:“我真是笨啊。當日趙工匠活生生站在我眼前時,我居然都沒有問他,唉。”
傅春道:“你無須自責。趙工匠木訥少言,從未提及與潤娘相識,你又怎麼會知道?”沈德符道:“那現在要怎麼辦?逝者已逝,生者猶存,家父和趙工匠已經不在,要是能找到雪素就好了。”
傅春道:“要尋覓一個失去聯係十多年的人,隻是大海撈針,太難。我們眼下能做的,就是從源頭查起。當初潤娘落難不是因為雜耍班惹上官司麼?你可知道那是什麼官司?”沈德符愕然半晌,才道:“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從來沒有聽人提過。”
傅春道:“既然大家都諱莫如深,那麼這就是條相當的重要線索。這個不難查到。先睡吧,明日一早,我們一起去找王名世。”
這房中的床雖然夠大,足以睡得下兩個男人,但床板卻是極硬,被褥又薄。沈德符到底是個富貴公子哥,輾轉半天,難以入睡,直到天亮時才捱不過乏意,昏沉沉迷糊過去。卻聽見有人嚷道:“懶蟲,快起床啦!”本來還以為是做夢,一旁的傅春坐起來帶動被子,才勉強睜開眼睛,原來魚寶寶已經進來了,正站在床前催二人起來。
魚寶寶轉頭看見牆上的《巡邊題》,“咦”了一聲,道:“這詩寫得不錯,書法卻是極爛。字這麼爛,說書法實在抬舉他了。”傅春道:“應該是毛尚文自己抄錄的他父親薊遼總督楊選的詩。他雖是名門之子,畢竟自小流落軍營,能識字寫字就不錯了。”
披衣下床,這才發現外麵已是一片雪白,驚喜地問道:“下雪了麼?”魚寶寶道:“是啊,我都玩了半天雪了。見你們兩個懶蟲還不起來,才進來催你們,別辜負了大好雪景。”
忙出來一看,簷溜成冰,其形如著。院中積雪直沒過腳,空中的白色精靈還在滿天飛舞。唐代詩仙李白曾有詩描述描述北京大雪道:“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台。”雖然不至於雪大如席,但整個京師變成一張雪白大席卻是真的。
沈德符幾人略做整理,即辭別趙府,一路艱難地回來內城,先去了王名世家中。
王名世正要冒雪出門,道:“查潤娘的案子應該不難,沈兄可還記得具體的年份?”沈德符道:“嗯,我想想看,潤娘和雪素住到我們家的那一年,我正好五歲,應該是萬曆十一年。”王名世道:“好,幾位先回藤花別館,等我的消息。”
到了下午,王名世踏雪而來,告知道:“這件案子著實奇了。我查了萬曆十一年的卷宗,雜耍班班主幾人獲罪是因為被人告發收留了欽犯,你們可知道那欽犯是誰?”魚寶寶道:“賣什麼關子,有屁快放!”
王名世便道:“是錢若賡的弟弟錢若應,也就是你們認定的馮府刺客。”魚寶寶“呀”了一聲,嚷道:“天下居然有這麼巧的事,實在是巧的不可思議。”
傅春道:“這應該不是巧合。王兄,卷宗可有記載錢若應落網伏法?”王名世道:“不,他逃脫了。雜耍班的班主等人都是被拷問錢若應下落時受不住酷刑而死。”
魚寶寶道:“潤娘才是雜耍班的主心骨,為何反而逃脫了呢?”王名世道:“潤娘被當作證人傳喚過。她在案發之前就已經生病,一直在家養病,所以沒有牽連到她。”
傅春道:“看來真正收留錢若應的人是潤娘,她讓趙士元製作假的錦衣衛牙牌也是為了方便錢若應逃走使用。”沈德符道:“如此倒是能解釋這塊假牙牌為何在錢若應身上發現,也愈發證明了當晚死在禮部尚書府的刺客就是錢若應。”
他一直未能完全確認刺客就是錢若應,所以也沒有托傳教士利瑪竇將消息告訴詔獄中的錢若賡,想到那位被關了二十一年的老人全靠對家人的殷殷期盼頑強地活著,而其親弟為了救他已經服毒而死,死得默默無聞,不見天日,心中不免惻然。
魚寶寶道:“可還是不能解釋禮部尚書府萬玉山房暗格中的那塊牙牌是怎麼回事啊。而且還有一點矛盾之處,雜耍班遭禍是在萬曆十一年,是癸未年,而錢若應牙牌上刻的製造年份是己醜年,那可是萬曆十七年,既與八十八號真牙牌的刻造年份不符,又與當年的年份不合,倒像是趙士元事先預料到萬曆十七年有大事發生一樣。”
王名世道:“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矛盾之處。不過趙士元手藝精妙,刻造的贗品與真品無二。錢若應隻要拿出牙牌一晃,旁人畏懼東廠錦衣衛勢力,巴結尚來不及,又哪有人會仔細查驗牙牌刻造年份的真假呢?”
傅春道:“王兄說得有理。也許趙士元並沒有打算將這塊牙牌做成一塊完美的藝術品,己醜年隻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綻,對他也許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他不能預測未來,卻能回顧過去。”
沈德符道:“上一個己醜年是嘉靖八年,當年內閣首輔楊一清被逼致仕,議禮大臣桂萼入閣。除此之外的大事,就是世宗皇帝停止外戚世封。”但無論如何都猜不透對趙士元有什麼特別意義。斯人已逝,謎題大概會永遠成謎了。
魚寶寶道:“年份可能是趙士元有意為之,你們堅持說六十年前的己醜年對他有特別意義,我也無話可說,那麼牙牌編號呢?怎麼可能那麼巧,趙士元編造的八十八號牙牌湊巧就是萬曆十七年校尉楊山失落的那塊?”
王名世忙道:“這件事我忘了提了,根據卷宗記載,當年告發雜耍班收留欽犯錢若應的就是校尉楊山。”
傅春道:“如此,就有可能是潤娘刻意請趙士元為之了。萬一假牙牌事敗,必然會根據編號追查到楊山頭上,即使他能辯白,也會惹上一身臊。說不定萬曆十七年楊山的暴病身亡,也是跟這件事有關。”
王名世道:“我有個想法,萬曆十一年,雜耍班因楊山告發遭禍,錢若應下落不明,潤娘病重被沈北門收留,這是我們能確認的事。但我們我們不能確定趙士元一定就是在萬曆十一年刻造了假牙牌,也不能確定錢若應在當年逃離了京師,對不對?”
傅春道:“王兄的意思是,也許錢若應一直躲藏在天子腳下,直到萬曆十七年才離開京城。”王名世道:“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更大。”
魚寶寶道:“也就是說,萬曆十七年,潤娘偷到楊山的牙牌,讓趙士元仿造了一塊贗品,刻意留下萬曆十七年造的痕跡,然後將贗品交給錢若應,讓他用它逃出京師,然後她自己也跟著失蹤?”
沈德符道:“其實我早懷疑潤娘已經不在人世,不然以她對雪素的母女情深,絕不會棄她不顧。”
傅春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表示潤娘一定事先在謀劃著什麼大事,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危險,所以事先送走錢若應,又用什麼手段陷害了仇人楊山,令其暴病身死。她之所以能忍心舍棄女兒,大概是因為她覺得將雪素交給沈家照顧足以放心。哪知道後來沈北門……”驀然想到什麼,睜大眼睛,死死瞪著沈德符。對方則是一派茫然,意識到什麼,卻又不敢多想,腦子一熱,愈發迷糊了起來。
還是魚寶寶言語無忌,先道:“莫非小傅是在暗示沈世伯的病死,是受潤娘所謀劃大事的牽累?”
傅春點點頭,道:“如果這些推測沒錯,那麼我敢肯定,萬玉山房暗格中收藏的,正是校尉楊山的牙牌,真正的編號八十八號的牙牌。潤娘將它作為憑據交給了小沈的父親,沈北門大概也有所警覺,又將它托付給至交好友馮琦馮尚書。小沈,你不是說馮尚書死前的一段日子很奇怪,總是對你欲言又止,說的話也是雲山霧罩。我猜想他其實是想將這件事告訴你,卻又怕牽累你和你的家人。”頓了頓,又道,“你們都還記得東廠提督陳廠公在尚書府初見錢若應牙牌的反應吧。我想他當時並未認出那是贗品,他的驚異表明他是記得這塊編號八十八的牙牌的,牙愈發佐證這塊牙牌背後有著不同尋常的故事。”
眾人一時悚然而驚,既不敢相信傅春的大膽言語,卻又不得不認為他的推斷合情合理,不但解釋清楚了一切疑點,而且將前後二十多年的故事完全串了起來。
沉默許久後,王名世終於問出了他最關心的話:“那麼依傅兄看,暗格中的真牙牌又落到了什麼人手裏?”傅春道:“這個……”
忽見老仆引著趙士楨的仆人進來。那仆人渾身上下都是雪,額頭卻冒著熱氣,顯是踏雪而來,費了不少力氣。
沈德符忙命老仆去取熱酒,問道:“是趙世伯派你來的麼?”仆人道:“是。我家老爺今日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怕是要緊線索,特命小人趕來告訴各位公子。前些日子,嗯,應該是上半年,有一位年輕美貌的姑娘乘車來府上找過趙工匠。老爺說,當初乍看之下,覺得她眉目之間很是眼熟,今日才想起來,是真跟當年的潤娘有幾分相似。”
沈德符大喜過望,忙問道:“她是不是叫雪素?”仆人道:“這小人可不知道。她沒有報上名字,隻說要見趙工匠,就直接進了屋。呆了大概半個時辰,就出門走了。趙工匠沒有結婚成家,也沒有子女,事後老爺還曾開玩笑地打趣他。他隻說那女郎是一個老朋友的女兒。”
沈德符道:“那一定是雪素了,一定是雪素了。”
傅春問道:“你可還記得那女子長得什麼樣子?”仆人道:“鵝蛋臉,大眼睛,小嘴唇,總之是個大美人。”
沈德符忙命老仆取了幾吊錢賞給趙府仆人。趙府仆人得了一筆意外之財,收了錢,高興地去了。沈德符一想到青梅竹馬的玩伴很可能近在咫尺,興奮地發抖,忍不住站起來,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魚寶寶咬著嘴唇道:“你有那麼開心麼?哼,你念念不忘她,她可又有半分想到過你?”沈德符受到他搶白,一時無語對答。
傅春忙解圍道:“也許雪素姑娘根本不知道小沈來了京師。”魚寶寶道:“會不知道麼?我敢說,那闖進萬玉山房偷走真牙牌的竊賊一定就是雪素,她娘親潤娘是開鎖高手,她學得一手絕技也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