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好脾氣的沈德符也紅了臉,怒道:“不準你說雪素是竊賊。”魚寶寶毫不示弱,回敬道:“我有理有據,又沒有憑空誣陷,要不然她平白冒出來去找趙士元做什麼?一定是她從萬玉山房盜得了真牙牌,想到昔日她娘親身上也有一塊這樣的牙牌,起了疑心,所以才去找母親的故人打探究竟。”
傅春道:“小沈別生氣,寶寶說的的確有道理。”沈德符道:“我才不相信呢。潤娘的事情過了那麼多年,雪素怎麼可能知道馮世伯藏有一塊真牙牌?”魚寶寶道:“你那麼想見到她,找到她當麵問清楚不就完了!”起身摔門去了。
沈德符氣得聲音都發顫了,道:“你們看他,處處跟我抬杠,他還摔門,有理了他!”傅春和王名世隻一邊搖頭,一邊相視而笑。
沈德符愈發生氣,道:“你們還幫著他麼?他那又臭又壞的脾氣都是你們慣的。”氣咻咻地出門,一時無處可去,便往粉子胡同而來。
萬樹銀花,玉宇輝映,風景如畫,景色迷人。舉目盡是明晃晃的白色,幾乎不見行人,隻有一些小孩子在街邊雪地中追逐嬉戲,給這寧靜得不尋常的白色世界帶來幾許生氣。
風雪雖然停了,積雪卻沒至膝蓋,每走一步都頗為費力。好在粉子胡同也不遠,到得門口,沈德符卻又躊躇起來,舉起了手,卻遲遲拍不下門環。
自從上次薛素素拂袖而走,沈德符便感到她疏遠了自己。幸好他又探得消息,她並不著急離開京師了,但她卻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待他,每次宴飲,都是礙於傅春和齊景雲的麵子,即使相見,形容也是淡得如水一般無味。每每回味起她冷淡的樣子,他都感到受到了極大的挫折,卻又不忍心就此離她遠去。
雙腳早已經凍得麻木,冰冷的寒意沿著雙腿逐漸上行,他咬咬牙,終於叩響了門環。
開門的是婢女豆娘,見沈德符站在積雪中,棉褲和棉袍的下半邊全濕了,慌忙讓他進來。
薛素素正與齊景雲在堂中烤火閑聊,見沈德符濕著半邊進來,又好氣又好笑。薛素素笑道:“你跟我進來。”領著沈德符進來閨房,從櫃子中翻找了一套男子衣衫遞給他,道,“快些脫掉濕衣服,拿到外麵烤。”
沈德符依言換下外麵的衣服,薛素素遞給他的衣衫卻小了些,穿上有些緊繃,少不得將就穿了。出來時,齊景雲和豆娘都已經離去,薛素素將外袍和棉褲搭在椅背上,麵朝火盆,又叫道:“坐下來烤火。”
沈德符覺得她今日有些異樣的熱情,多少有些受寵若驚,道:“素素姑娘也請坐。”薛素素道:“上次小傅來,說你們幾個正忙活那塊牙牌之事,可查得有什麼眉目?”
她問得頗不經意,沈德符卻如醍醐灌頂般呆住了。
薛素素道:“怎麼了?你不是認為那塊牙牌很可能關係你父親之死麼?”沈德符道:“是。可是……你……你……”他驚訝萬狀地瞪著薛素素,仿佛才是第一次認識她一樣。
薛素素似乎有些明白過來,道:“你先等一下,我給你看件東西。”一扭腰肢,往內室去了,片刻後又出來,遞過來一塊牙牌。
盡管沈德符適才已經隱約猜到薛素素的真實身份,但心中還是不願意相信,此刻見到真牙牌出現,才大吃一驚,道:“啊,這……這是真的?你……你……”薛素素道:“我可不知道它是真是假,既然你們說刺客身上的那塊是假的,那麼這塊應該就是真的了。”
沈德符問道:“你不知道尚書府的刺客是誰麼?”薛素素詫然道:“我怎麼會知道?我又不認得他。”
沈德符道:“那麼你從哪裏得來的這塊牙牌?”薛素素道:“禮部尚書府萬玉山房的暗格中。”
原來那潛入馮琦書房盜取暗格中物品的竊賊就是薛素素。馮府馮老夫人七十壽宴當晚,她替代武旦,跟隨戲班進入馮府,其實都是事先計劃的結果,目的就在於盜取馮琦隱秘。她自幼在雜耍班廝混,身懷武藝,又有一手開鎖絕技,遂趁馮琦與沈德符等人離開之後、書房無人之時,輕而易舉地開啟了暗格,取走了裏麵的物品。
沈德符道:“你為什麼要盜取這枚牙牌?難道你已經知道它的來曆?”薛素素道:“什麼來曆?不,我事先並不知道暗格中裝的就是這塊錦衣衛牙牌。我下手之前,曾幾次潛入萬玉山房打探,知道書案下有一個暗格。我猜想裏麵收藏的應該是馮琦最隱秘的書信之類,但卻沒有想到裏麵僅僅是這塊牙牌。當時的情形不容我多想,我取出來就走了。”
沈德符原以為薛素素是打聽到馮琦手上收藏有潤娘留下之物,想要從其追查母親失蹤之謎,哪知道她竟說根本不知道暗格中藏的什麼東西,先是一愣,半晌才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薛素素簡單而幹脆地答道:“因為我要替我的未婚夫複仇。”
原來薛素素的未婚夫就是去年杖死在國子監的太學生於玉嘉,二人都是金壇人,暗中交往已久,早私下訂盟,齧臂三生。於玉嘉為人恣意,無意功名,與薛素素誌趣相投。李贄被朝廷逮捕下詔獄死後,於玉嘉大哭一場,從此性格日益任性放誕,根本無心於科舉考試,若不是長兄催逼,怕是連鄉試也要放棄。禮部尚書馮琦到國子監主持焚毀李贄著書時,於玉嘉一時衝動,上前衝撞了馮琦,結果被革除貢生資格,當場杖責,卻不幸身死。薛素素自然悲痛異常,將其死因怪罪到下令行杖的禮部尚書馮琦身上,有意為情郎複仇。
沈德符這才得知事情的起因,詫異得無以複加,道:“可是……可是於玉嘉的死隻是意外,怎麼能怪到馮世伯身上?”薛素素憤憤道:“那麼李贄李先生的死是意外麼?最近紫柏禪師的死也是意外麼?這個朝廷虛偽透頂,官員隻知道裝腔作勢,我早就看透了。”
她的複仇計劃並不是簡單地害死馮琦那麼簡單,而是要找個由頭令其身敗名裂。但馮琦為官清廉,為人友善,官聲甚好,並沒有什麼把柄。她刻意與東廠錦衣衛官吏王名世、鄭國賢等人交往,終於探聽到馮夫人薑敏曾是皇後的熱門人選。又聽說馮琦一力反對鄭貴妃當皇後,不為萬曆皇帝所喜,全靠薑敏在慈聖皇後那裏走動才得以保全禮部尚書位。遂懷疑馮府內藏有不少見不得人的秘密,一直暗中查找,結果苦心經營所找到的就是這塊錦衣衛牙牌。
更出乎薛素素意料的是,不及等她親自下手報複,馮琦先是遇刺,後來中毒,終於一命嗚呼。雖然與最初目標有些偏差,雖然是假人之手,然則大仇總算得報。那塊從萬玉山房暗格中偷來的牙牌也一直留在她手中。既然馮琦已死,那牙牌便對她沒有多大用處。她忌憚傅春、王名世等人精明,擔心早晚會被他們發現端倪,正打算伺機扔進河裏時,意外聽到沈德符念叨少年時見過潤娘身上掉出過一塊錦衣衛牙牌時,她才回憶起來確實有這麼回事,由此勾起了強烈的要查明真相願望。後來她自己設法調查,甚至還去找過母親的故人趙士元,但均一無所獲。這塊牙牌也成為她心頭揮之不去的噩夢。直到最近,她聽齊景雲提到傅春等人還在查那塊假牙牌之事,遂暗中密切關注,今日見到沈德符踏雪來訪,又見到他起疑的神情,忽然有股久違的莫名的衝動,決意說出自己所得知的真相。
講完緣由,薛素素道:“我知道馮府因為失去牙牌極為緊張,王名世和你們走到一起,就是要查這件事。馮氏是我仇人,我本該隱瞞這件事,讓他們好好急上一陣子,可既然這牙牌幹係我娘親生死之謎,我隻能選擇坦白了。”
甜美嬌嫩的女聲說出如此陰冷無情的話,讓人深深體會到了其中的恨意。
沈德符兩股顫顫,冷汗直流,顫聲問道:“那麼你……你是……”薛素素道:“我就是潤娘的女兒雪素。”
沈德符難過之極,期期艾艾地問道:“難道你……早已經忘記我了嗎?”薛素素道:“不,我沒有忘記你。但在我人生最困難最低穀的時候,你並不在我身邊。這麼多年過去,你有你的妻兒和家庭,我也另有所愛,與你相認,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
沈德符的一顆心從平地升到了雲端,又從雲端掉到了穀底。整個人飄飄忽忽的,像一艘沒有船夫的船在人生的海上顛簸起伏,茫然失去了方向。劇痛過之後,那些曾經美好的記憶都如風卷殘雲般消逝了。
薛素素凝視著他,冷然道:“現下你知道了我早已經不是你記憶中的雪素,過去的那些事就忘了吧,不要再提起。如果你還念一點舊情,就讓我們一起來查清楚這塊牙牌背後的故事。”
她的語氣冷峻而嚴肅,仿佛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性格完全不同的女子,再不是那個豪爽可愛的京師名妓。
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卻已經娶妻生子。她雖然還是未婚待嫁,心中卻早沒有了他的位子。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癡與迷,了和悟,交相糾纏。到頭來,才覺醒,均是空。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不能自已地悲傷。
王名世幾人得知薛素素就是潤娘之女雪素後,也是驚奇萬分。連一口咬定是雪素就是書房竊賊的魚寶寶也料不到風華絕代的薛素素就是當年人間白鶴的女兒。
尤其感到驚訝的人是傅春,他因為齊景雲的緣故與薛素素交好,非但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更是連她暗中於國子監貢生於玉嘉私訂終身都一無所知。由此可見,薛素素表麵豪爽率直,內心深處卻是別有一番心機。
沉默了許久,傅春才問道:“那麼素素有沒有提到當年最後臨別時,潤娘對她講了些什麼麼?”沈德符道:“潤娘隻說要去一個很深很高的地方,去做一件大事,也許再也不會回來,讓雪素自己保重。雪素當時就哭了,拉著潤娘的衣角,死活不讓她走。潤娘說,那件事非常重要,事關天下安危,她必須去做。如果她回不來,讓雪素千萬不要找她,也不要想著報仇。”
傅春道:“這麼說起來,潤娘是要去一個很深很高的地方,做一件事關天下安危的大事,而這件事非常危險,她很可能回不來。”
魚寶寶道:“她為什麼說很深很高的地方,不說很遠很遠的地方?”傅春道:“說明她去的地方就在京師。”
魚寶寶道:“什麼地方又深又高?深是深淵,高是高山?這不是互相矛盾嗎?”
王名世道:“不矛盾。深應該是指進深,表明她要去的地方很大。高,則不難理解。想來之所以一定要潤娘出馬,就是因為那地方又高又險。”魚寶寶道:“對對,潤娘號稱人間白鶴,是有名的繩伎,飛簷走壁,如履平地。那麼該好好想想,萬曆十七年,有哪位權貴家失竊,或者是發生了不尋常的事?”
她雖然與沈德符爭吵後還沒有和好,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他,期待博學多識的他能夠解答疑問。沈德符卻是被薛素素的事弄得心煩意亂,渾然心不在焉。還是傅春拍了他一下,問道:“小沈,你好好想想看,萬曆十七年發生過什麼值得注意的事?”
萬曆十七年是沈德符父親病逝之年,他自然印象格外深刻,當即如行雲流水般答道:“萬曆十七年正月,當今聖上下詔免元旦朝賀。自此,本朝每年元旦皆不朝賀。正月初九,工匠劉汝國發動暴亂,自稱“順天安民王”。時值旱災,饑民多從之,迅速發展到數萬人。朝廷調集大批軍隊前去圍剿,直到二月,才平定了這次暴亂。大明慣例,被升授的官員皆需入朝進見皇帝,當麵叩頭謝恩。三月初九,久不視朝的聖上再一次令內官傳旨:奏對數多,不耐勞劇,不臨朝視政,並令免在京升授官麵謝。三月十六日,雲南永昌衛發生兵變,由黔國公沐昌祚平定。四月,廣東始興縣僧人李圓朗以白蓮教的名義發動叛亂。六月初六,北直隸滄州、靜海、吳橋諸鎮刮大風,漕船互擊,淹溺二十三人,失漕米三千一百五十七石。七月,發生海嘯,漂沒廬舍數千家、男女萬餘口、六畜無計其數。”
他像背書一般念出來,語氣甚是平靜,旁人卻是聽得心驚肉跳:僅這短短的一年間,君不君,官不官,兵不兵,民不民,天災人禍,災禍頻頻,活脫脫一幅大明千瘡百孔圖。
傅春問道:“朝中可有什麼官員有異常之舉?”沈德符道:“有,大理寺左評事雒於仁異常得驚人。當時皇上稱病不上朝,他於當年上書,稱當今聖上之病根源在酒、色、財、氣,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則喪誌,尚氣則戕生,藥物難攻。”頓了頓,幹脆背出了雒氏奏疏,“陛下白天美酒佳肴仍嫌不足,繼以長夜作飲,此其病在嗜酒。寵十小閹,溺愛鄭貴妃,言聽計從,斥逐忠謀,不立東宮,此其病在戀色。不斷征索庫銀,括取幣泉,以至拷訊宦官,獻上金銀珠寶則已,否則便發怒切責,此其病在貪財。喜怒無常,今日打宮女,明日撻太監,罪狀未明,立死杖下,積怨怒於直臣,一屈不申,賜死無日,此其病在尚氣。四病絞繞身心,豈藥石所可治?”
王名世道:“這封奏疏當年曾轟動京師,我也還記得。皇帝大為震怒,不過也隻是罷了雒評事的官職。但看起來,這件事應該跟潤娘無關。”
沈德符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你們是在找潤娘可能卷入的事。”靜心想了想,道,“當年有一件涉及科場作弊的案子。萬曆十六年是鄉試年,內閣大學士王錫爵之子王衡舉第一,另一閣臣申時行女婿李鴻亦中式。被人懷疑其中有弊,刑部雲南司主事饒伸上書彈劾。於是王錫爵、申時行二位閣老不得不待罪在家,請求辭官。而當時另一位閣臣許國正主持會試,內閣遂無一人。這是萬曆十七年最大的案子了,也是轟動一時,不亞於今日之妖書案。”傅春搖頭道:“這也不像是潤娘可能會卷入的案子。”
沈德符道:“當年還有一件大事,就是皇上罷免了東廠提督張鯨,張鯨被罷職後不久就病死了。”傅春道:“這個倒像是有些幹係,那個叫楊山的校尉不正好是張鯨的心腹麼?楊山死在這一年,張鯨也死在這一年,應該不是巧合。”
沈德符道:“可是張鯨被罷是因為受到了大臣彈劾。就是前麵提過的大理寺左評事雒於仁,他批評皇上酒色財氣時,重點提及了張鯨在官內擅權不法之事,稱皇上重用張鯨,是因為收了他的賄賂。”
魚寶寶道:“這是什麼奇怪的罪名?這天下都是姓朱,還說皇上收了張鯨的賄賂,所以才重用他當東廠太監?”沈德符道:“這件事是很奇怪,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指責皇帝受賄任官的事,但因為涉及皇上本人,皇上不得不下令調查。內閣首輔申時行等人召見張鯨時,張鯨言辭傲慢,頂撞眾閣老道:‘小人無罪,隻因多口,亦是為皇上聖躬。’之後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皇上決定罷黜張鯨。張鯨被趕去南京守陵,半途就病死了。”
正說著,院外有人拍門,卻是駙馬冉興讓派仆人送糕點來了。仆人特意告道:“這是壽寧公主從皇宮中帶回來的宮廷糕點,要許多人花上好幾天的功夫才能做出一屜,駙馬說既然難得,也要分一些給幾位公子嚐嚐。”沈德符道:“駙馬有心。”打發了仆人,將糕點拿進來分給眾人品嚐。
傅春舉手將食盒推開,沉聲道:“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魚寶寶道:“有話就說唄,幹嘛露出這麼嚴肅的表情?”
傅春道:“小沈,你還記得馮尚書臨死前留給你的絕命詩麼?”沈德符道:“當然。”去書房取了那張紙箋,放到桌上。
傅春道:“馮尚書死前已經知道自己中了毒,所以他派仆人急匆匆將小沈叫過去,特意寫了這首詩給他。如果我猜的不錯,這首詩其實就是馮尚書留給小沈的重要線索。甚至我可以肯定,如果不是薛素素事先盜走了牙牌,他也會就此交給小沈的。”
王名世便拿起紙箋,輕聲念一遍:“浩渺天風駕海濤,三千度索向仙桃。翩翩一鶴青冥去,已隔紅塵萬仞高。”
魚寶寶道:“翩翩一鶴?會不會就是暗指人間白鶴潤娘?”傅春道:“寶寶跟我想的一樣。還有,冉駙馬說過,翊坤宮中有兩處居室叫‘海濤’、‘仙桃’。你們想想,天下還有什麼地方能比紫禁城更深,還有什麼能比皇宮更高呢?”
沈德符愣了半晌才會意過來,道:“皇宮禁地,非比民間。進出紫禁城得有牙牌,潤娘將真牙牌交給了馮琦馮世伯,假牙牌則給了錢若應逃亡,難道她自己手裏還有一塊假牙牌不成?而且她到皇宮去做什麼呢?”
傅春道:“那麼萬曆十七年皇宮中可有什麼關係天下安危的大事?”沈德符道:“嗯,一定要說有大事,那就是那一年皇上將皇長子的生母王恭妃打入了冷宮。皇長子當時年紀還小,由另一嬪妃李選侍撫養。李選侍凶狠潑辣,與鄭貴妃交好,沒少欺負皇長子。”
魚寶寶道:“國本之爭起於萬曆十四年,直到萬曆二十九年皇長子才被立為太子,這期間他一定沒少經曆風風雨雨,可憐。潤娘混入皇宮,會不會是要去營救王恭妃母子?當時皇帝雖然沒有立太子,但祖製立嫡立長,皇長子是名正言順的未來的儲君,身係天下安危,與潤娘的說法一致。”
傅春道:“有這個可能。但既然馮尚書在詩中提及‘海濤’、‘仙桃’二室,事情應該是直接與鄭貴妃有關。要是能親眼進去看看就好了。”王名世道:“這個怕是極難。翊坤宮在內廷中,宮禁重重,我有武官牙牌,也一樣進不去。”
傅春道:“聽說慈聖太後愛看戲,最近正要召薛家戲班進宮唱《牡丹亭》,也許我們可以跟著戲班混進去。”王名世道:“就算能順利混入內廷,禁衛發給你們的也是臨時腰牌,上麵塗有紅漆,你隻能在限定範圍內活動,不可能離開慈寧宮。”
沈德符道:“也許我有個法子。”魚寶寶驚奇得睜大眼睛,道:“王名世都沒有辦法,你有法子混進翊坤宮?”沈德符道:“我這隻是趕巧,你們沒有聽過“五百揀花,三千掃雪”的典故麼?”
“五百揀花”是指南京舊製,設五百名揀花舍人,供宗廟薦新及玉食糖糧之用。“三千掃雪”則是北京製度,每年冬季大雪後,於京營內撥三千名軍士入大內掃雪,輸番出入,或其年雪湧,有至三數度者。京城中往往有遊閑少年,事先花錢買通軍士,代充其役混入禁掖宮殿,以滿足好奇之心。常常有人能從大雪中撿到宮婢所棄的遺簪敝履,以及壞掉的淫巧之具,拿到外麵向外人展示,以為誇耀。
王名世這才會意過來,連聲道:“不錯,昨夜剛降下大雪,皇宮亟需掃雪,這是個好主意!”
四人遂密謀一番,決意去買通京營軍士,假借掃雪混入大內。
魚寶寶拍手笑道:“想不到還能有機會到皇宮裏麵玩雪。”傅春道:“寶寶不能去。”
魚寶寶愕然道:“為什麼?”傅春道:“你身材那麼纖弱,倒像個女子,哪像軍營的軍士呢?旁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綻的。”
魚寶寶紅了臉,倒也不再堅持。遂議定由沈德符和傅春裝扮成掃雪軍士,王名世則在當日找借口到司禮監官署一帶,作為二人的接應。
又過了幾日,終於到了“三千掃雪”的日子。沈德符早已出重金買通兩名負責西六宮一帶積雪的軍士。代役在京營中早已是司空見慣之事,上上下下都知道,既沒有人為此而驚訝,也沒有人懷疑沈德符是別有用心。事情進行得極順利,得到臨時牙牌的沈德符、傅春跟著一大幫軍士,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森嚴的紫禁城中。
王名世也早早進來皇宮,來到司禮監官署,假稱有事來找司禮監掌印陳矩。他是東廠千戶,陳矩兼任東廠提督,他來找頂頭上司稟事再正常不過。他也事先知道陳矩最近因為妖書案而焦頭爛額,大多數時間都在東廠官署。
司禮監官署位於寶寧門內,正好在李太後居住的慈寧宮的正南麵。他在官署中隨意轉了轉,便出來庭院。正好遇到錦衣指揮僉事鄭國賢帶人護送著薛家戲班往慈寧宮而去。
鄭國賢笑道:“王千戶也在這裏。今日宮裏請了戲班為太後唱戲,要不要一起來看戲?”王名世道:“屬下尚有公務在身,鄭僉事美意,我心領了。”
戲班班主薛幻原有世襲有錦衣衛指揮官職,與王名世認識,特意過來打了聲招呼。
鄭國賢道:“王千戶還有公務要辦。那我們先走了,免得太後、皇上、貴妃久候。”
王名世聽說鄭貴妃也要到慈寧宮看戲,心中頗喜,隻是凝視著戲班一幹人的背影,驀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來。他甚至不及等候接應二人,轉身便匆匆離開了皇宮。
分配到翊坤宮掃雪共有十名軍士,包括沈德符和傅春在內。眾人進來翊坤宮時,鄭貴妃已經率大批宮人趕去慈寧宮看戲,天氣又冷,偌大的翊坤宮冷冷清清。
鄭貴妃是大興人,家境貧寒,其父鄭承憲曾因家貧將她許給某孝廉為妾。出嫁當日,父女相擁而泣,孝廉心軟,沒有強納鄭氏。萬曆初年,鄭氏被選入皇宮,由於她性格果敢強毅,與溫吞軟弱的萬曆正好相反,皇帝瘋狂地愛上了她,先是封為德妃,次年即封貴妃,萬曆十四年生下皇子常洵後,進封為皇貴妃,益受專寵。進入天下人的視野,卻是因為國本之爭,也因此受了不少唾罵。
像翊坤宮這樣重要的宮殿,宮人早已清掃過甬道上的積雪,方便來回通行。軍士要做的,就是將路麵掃得更寬些,其實並不費勁。領頭的武官吩咐了幾句,大致劃了區域,眾人便取了竹帚,各自散開掃雪。
過了一個多時辰,甬道已經露出青石路麵,足以供轎子通行。領頭武官知道各人心思,笑道:“大概齊差不多了。咱們隻是第一撥,即使掃得不好,後麵還有第二撥、第三撥呢。各位難得進來一次皇宮,就隨便溜噠去吧。記得別惹事,正午時在城門集合就行了。”
軍士們歡呼雀躍,一哄而散。大多數人心中最想看的是天子居住的乾清宮,雖然萬曆皇帝目前並不住在那裏,但乾清宮是“天子之常居”,對應的是天上紫微垣中“天皇大帝”的星座,在眾人心中有著非比尋常的意義,自然是窺測的首選。
獨有沈德符和傅春二人還留在翊坤宮,一麵假意掃雪,一麵往裏而來。
翊坤宮是處二進院落。正殿麵闊五間,黃琉璃瓦歇山頂,前後出廊。簷下施鬥拱,梁枋飾以蘇式彩畫。內殿正堂前有一副龍走蛇舞的楹聯:“九陌紅塵飛不到,十洲清氣曉來多。”
二人見左右無人,走到門檻前,正欲探身,有名圓臉宮女疾奔過來叫道:“喂,站住,你們是誰?”
古代女子有纏足習俗,即以布帛緊束雙足,使足骨變形,腳形尖小成弓狀,以此為美。宋代大文豪曾寫《菩薩蠻》一詞歎纏足道:“塗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淩波去;隻見舞回風,都無行處蹤。偷立宮樣穩,並立雙跌困;纖妙說應難,須從掌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