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人間白鶴(3 / 3)

一些文人還根據腳大小來細分貴賤美醜,以三寸之內者為金蓮,以四寸之內者為銀蓮,以大於四寸者為鐵蓮。杜牧有詩雲:“鈿尺才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雲。”韓偓又有詩雲:“六寸膚圓光致致。”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蓮”是女子弓足的上品,大腳婦女則為人輕視。明太祖朱元璋皇後馬氏便是因為一雙天足,得了“馬大腳”的綽號。即使當上皇後,還是被人戲稱為“大腳皇後”。

纏足雖成為一種流行文化,然而纖纖小腳亦帶來許多不便,女子行路隻能以足跟勉強行走,行走十分困難,更不要說奔跑。本朝一直有個傳說,凡是被選入禁中做宮女嬪妃的女子,一旦登籍進入大內,便須立即解去足紈,重新恢複自然天足,目的是讓這些女子在禦前侍奉奔趨無顛蹶之患,與民間習俗全然不一樣。沈德符見那宮女急步如飛,這才知道傳說不誣。

傅春忙向那宮女賠笑道:“小的是掃雪軍士,從來沒有進過皇宮,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房子,一時好奇,想進去看看。望姊姊恕罪。”

那圓臉宮女自小入宮,極少見陌生男子,居然也不怕生,嘻嘻笑道:“這是內堂,是貴妃娘娘的居處,你們不能進去的。”

傅春道:“那這內堂可有名字?”圓臉宮女道:“內堂就叫翊坤宮內堂,裏麵的暖閣叫‘海濤’,內室叫‘仙桃’,是皇上給取的名字。”

傅春道:“好姊姊,求你讓我們進去看看,我們這輩子,大概也就能看這一次。反正貴妃娘娘也不在,求你行個好吧。”圓臉宮女從未被男子這樣軟語求過,登時紅了臉,忸怩了一會兒,應道:“那好,不過隻能進去看一下。”

傅春和沈德符便跟在圓臉宮女身後進來。

過了正堂屏門便是暖閣,果見閣門上的牌匾寫著“海濤”兩個字。又穿過一扇月門,便是名為“仙桃”的內室了。

傅春心中暗念道:“浩渺天風駕海濤,三千度索向仙桃。翩翩一鶴青冥去,已隔紅塵萬仞高。”腦子想著馮琦絕命詩的詩意,便不由自主地仰頭去看。

那圓臉宮女心思一直在他身上,登時留意到了,問道:“你也聽過這件事?”傅春不知道她所指何事,剛要否認,驀地心念一動,忙改口應道:“是啊,聽過,不過也是道聽途說,不怎麼真切。姊姊說說,那裏那麼高,怎麼才能上去啊?”

圓臉宮女道:“嗯,確實很高,很不容易上去。當初貴妃娘娘命人將玉盒放到房梁上的時候,可費了一番老勁了。雖然宮裏也有那麼長的梯子,可根本就進不來內室。最後還是幾截梯子搭起來的。”

傅春與沈德符相視一眼,心中各自“怦怦”直跳——圓臉宮女所說的“玉盒”,一定就是裝有皇帝手詔的玉盒。當年萬曆皇帝與鄭貴妃感情最熾熱之時,曾攜手到大高元殿拜神,發誓將來要立鄭貴妃之子朱常洵為皇太子,還把誓言寫在黃紙上,放在玉盒裏,賞賜給鄭貴妃,作為日後憑據。萬曆二十九年,萬曆皇帝頂不住太後和外廷大臣的強大壓力,終於決定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鄭貴妃遂當著萬曆的麵取出玉盒,想要以誓書逼迫皇帝就範,哪知道誓書上的“常洵”二字剛好被蛀蟲蛀蝕。萬曆皇帝感歎天意難違,最終下定了立皇長子的決心。隻有那個裝有誓書的玉盒,才值得鄭貴妃如此大費周章,要收在自己寢室的房梁上才能放心,真可謂“九陌紅塵飛不到”了。

那圓臉宮女咬著嘴唇笑道:“你們想看的其實就是這個,是不是?好多人都想看呢。”傅春也不置是否,笑道:“這多年前的事,姊姊怎麼還記得這麼清楚?”圓臉宮女道:“我當年六歲,剛剛入宮分到翊坤宮做宮女,親眼看見那麼多人爬那麼高梯子,怎麼會不記得?”

沈德符雖覺得“姊姊”叫得肉麻,但見那宮女偏偏吃這一套,不得已也學著傅春的口氣問道:“那麼姊姊今年貴庚多少?”圓臉宮女笑道:“二十歲。其實你們都該叫我妹妹才對。”

這宮女今年二十歲,入宮時六歲,也就是說,鄭貴妃是在十四年前將玉盒收藏到房梁上,當年正好是萬曆十七年。玉盒中的誓書關係皇太子人選,關乎國本,自然也是幹係天下安危。翊坤宮內室房梁,當真稱得上“又深又高”。難道當初潤娘潛入皇宮,就是受人所托,來盜玉盒誓書?結果事情不成,被人發現後秘密處死?

二人心頭的震驚難以形容,再顧不上與圓臉宮女調情,匆匆出來,往司禮監官署來尋王名世。

正好在司禮監官署門前遇到駙馬冉興讓,他不耐煩看戲,假稱方便溜了出來,正無聊得緊。二人本要裝作不見,卻被冉興讓認了出來,奔過來叫道:“沈兄,傅兄,真是你們二位!你們怎麼這身打扮?”

他雖是農家子弟,畢竟與公主成婚日久,也知道“三千掃雪”的慣例,隨即醒悟過來,笑道:“原來二位也對宮闈有好奇之心。”

傅春忙應道:“紫禁城是天子之宮,誰能不好奇呢?我們進來是花了銀子的,搞不好要惹禍,駙馬可千萬別對旁人說起。”冉興讓道:“這是當然。”又問道,“你們二位是在等人麼?”

沈德符道:“嗯,我們跟王千戶約好在這裏見麵的。駙馬可有看到他?”冉興讓道:“王千戶早就離開了。我和公主進宮時,他就出宮了。”沈德符道:“可能突然有什麼急事。小傅,咱們先去那邊掃雪,過會兒再與軍士一起出宮。”

傅春道:“等一下。駙馬,今日到慈寧宮唱戲的薛家戲班嗎?”冉興讓道:“是啊,聽說他們很有名,可惜我不愛聽。”

傅春笑道:“駙馬是爽直之人,不愛附庸風雅。說起來,我也很久沒有見過薛幻了,我還欠他銀子呢。”往身上摸了摸,什麼也沒有,轉頭問沈德符道,“你身上有錢嗎?”

冉興讓忙道:“我帶了錢,我替傅兄還給薛班主就是。”傅春道:“那好,多謝。二十兩銀子,回頭我給駙馬府上送去。”冉興讓道:“不值什麼,傅兄不必放在心上。”

到正午時,傅春、沈德符所在的第一撥一千名掃雪軍士出宮,又有第二撥軍士來替換。軍士們一邊爭相談論宮廷見聞,一邊趕回營吃飯。傅、沈二人則回來藤花別館。進堂時,才發現魚寶寶、薛素素、齊景雲三人都在,魚寶寶正與薛素素勾肩搭背有說有笑,看上去十分親昵。

沈德符很是驚異,道:“你們……”魚寶寶搶著道:“她們擔心你們兩個,正等著你們回來呢。飯菜已經做好了。”

三女遂一齊到廚下將菜肴端出來,邊吃邊聊。沈德符本來還覺得尷尬,但見薛素素神色平靜,魚寶寶也一改敵意,極是熱情,不由得愈發納罕。

諸人也不是外人,自然談及入翊坤宮之事。傅春便大致說了經過,道:“如今愈發可以肯定,潤娘失蹤跟翊坤宮有關。素素,你別難過。”薛素素道:“我早知道娘親回不來了,隻是沒想到還能有有查明真相的一天。”

傅春道:“其實這件事馮琦馮尚書很大功勞,如果不是他留下的絕命詩,我們是聯想不到翊坤宮頭上的。”薛素素一時無語。

魚寶寶道:“既然馮尚書留下了這麼重要的線索,說明他對潤娘做的大事多少是知情的。可他跟潤娘沒有直接幹係,真正有關係是小沈的父親沈北門……”

他大嘴大舌慣了,言語往往不經過腦子,張嘴就來。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旁人卻已經從他話中聽出了其它意思,一時駭異,望著沈德符。魚寶寶最後一個會意過來,“哎喲”一聲,也捂住嘴唇,呆在了那裏。

沈德符自己卻緩緩說了出來:“你們懷疑家父是因為知道內情,所以才被人暗中滅了口麼?”

潤娘究竟隻是個民間賣藝女子,消失就消失了,並沒有引起太大波瀾。但沈自邠卻是譽滿天下的翰林學士,朝中重臣有一半以上要麼是他的同年,要麼是他的同鄉,如果死因突然由病死變成了被殺,一旦張揚開去,所引發的風波不難想象。旁人麵麵相覷,不敢接話。

沈德符道:“我跟馮伯母一樣,隻想知道真相,並不想要報複誰。這件事非同小可,你們不要再管了,我自有主張。”

魚寶寶先道:“你想撇開我們可不行,我們風雨同路走到現在,難道眼下的情形難道能比你當初關在詔獄還凶險麼?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幫你找出真相。”薛素素道:“事關我娘親生死之謎,我當然也不會放棄。沈公子,我跟你一道。”

傅春道:“素素是景雲的好朋友,小沈是我的好朋友,我也沒有什麼多說的了。隻是這件案子查到了這個地步,實在是難以進行下去了。所有的隱秘都被包圍在紫禁城中,想要有所突破,除非從宮中下手。”薛素素道:“那可就難如登天了。”

一直沉默的齊景雲忽然插口道:“也許從外麵著手。我以前有個姊妹,她的阿姨原先是宮中得寵的女官,後來不知道怎麼得罪了太後,就被送去了浣衣局。”

眾人登時眼前一亮,浣衣局雖然是二十四衙門之一,卻是唯一不在皇宮中的宦官機構,位於位於德勝門以西。那裏的人大多是犯過錯、或是不小心知道了什麼隱秘的宮人,悲慘地從事低賤的洗衣工作,與待死囚徒無二。譬如當年盛傳武宗皇帝不是張皇後親生,而是宮人鄭金蓮所生,張皇後奪他人之子為嫡子後,還將鄭金蓮及宮女黃女兒等人送浣衣局,最終勞累致死。

魚寶寶忙問道:“還能找到你那位姊妹的阿姨麼?”齊景雲道:“怕是不能,她已經死了。”傅春道:“不管怎樣,景雲提醒了我們,浣衣局是一個很有效的途徑。”

正謀劃要如何進去浣衣局打探消息,王名世急闖進來,道:“我知道當日在萬玉山房險些被我抓到的竊賊是誰了!”魚寶寶不滿地道:“你不能一次把話說完麼?眼下有這麼多事要辦,誰有心思去猜?”

傅春問道:“是誰?”王名世道:“薛家班主薛幻。他就是潛入禮部尚書府萬玉山房,在書架上翻找卷軸、想找火器圖的那人!”

原來今日在皇宮時,王名世意外發現戲班班主薛幻的背影極其眼熟,略略一想,便記起極像他當日在萬玉山房撞上的竊賊。他急急忙忙出宮,也是為了查證此事。

傅春和沈德符跟薛幻熟識,也酷愛他編排的戲劇,均無法相信。沈德符道:“薛班主雖然從事梨園行當,卻是世家子弟,有世襲的官職。他連做錦衣衛的指揮都不稀罕,隻以排戲有樂,又怎麼會窺測火器圖呢?王兄,你僅憑一個背影斷定薛班主就是竊賊,會不會太過武斷了?”

薛素素卻道:“有一件事,我覺得你們可能想知道。馮府壽宴當晚,我趁亂潛去萬玉山房,曾看到薛班主也在竹林中。當然,他沒有看到我。本來我也沒有太當回事,萬玉山房名氣頗大,他也許隻是想趁機會看看到底是什麼樣子。但後來我聽說馮琦死的當日,薛幻也到過萬玉山房,心中才起了疑心,雖然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但總覺得事情應該不會是那麼簡單。”

傅春道:“當日薛幻到萬玉山房,是因為馮尚書索要《牡丹亭還魂記》戲文,他去送書呀。”魚寶寶道:“不對,馮尚書派人索要戲文沒錯,薛幻大可以交給仆人帶回,為何還要大老遠地從南城趕到內城呢?”

沈德符道:“當日在錦衣衛北鎮撫司大堂,薛班主作證時說過,因為馮府尚有款項沒有結清,他其實是取銀子,順帶才送書的。”

魚寶寶道:“這隻是他的借口呀!你們想想看,當日趙先生將火器圖留在萬玉山房隻是個意外,沒有人會知道書房裏有一張價值連城的火器圖,除非是有人暗中瞧見。素素不是說見到薛幻在竹林中麼?他一定就是那時候看見的。大概他也想當晚動手盜取,結果因為發生了錢若應行刺事件,惹來大堆官兵,他沒有了機會。後來他借口送書再來萬玉山房,其實是想看那張火器圖還在不在那裏。等到確認之後,終於偷偷摸進了書房,哪知道正好撞上了王兄。”

沈德符也覺得他的推測有理,可還是不能相信,道:“薛班主有什麼動機呢?他淡泊名利,不喜歡當官,對財物也不是看得很重,為什麼偏偏要盜那張火器圖呢?”

魚寶寶一時語塞。還是薛素素圓場道:“也許薛班主不是為他自己。你們可別忘了,他其實是蒙古人。”

王名世道:“不瞞各位,我急忙出宮,趕去浙江會館搜查了薛班主住處,發現了這個。”從懷中掏出一張絹布,鋪在桌子上。

沈德符道:“啊,這……這是火器圖麼?”王名世道:“這是土耳其嚕密火器圖,並不是趙中舍的火器圖,這種火器遠遠不及趙中舍的新火器有威力。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項重要證據,證明薛幻表麵與世無爭,暗中一直在窺測大明的火器圖。”

眾人見那火器圖旁有各種顏色的細線標注的痕跡,顯見費了不少心思,再無話說。魚寶寶不無得意地道:“這次你們可是失策了,想不到薛幻才是真正潛伏的奸細吧。”

沈德符歎道:“其實就算有鐵證,我還是難以相信的,薛班主雖是蒙古人,可他這一係自高祖一輩起便在京師生活,跟我們大明子民沒有任何區別,他祖祖輩輩都是食大明俸祿,怎麼可能作出這種叛國的事呢?”

王名世道:“我已經派了校尉守在皇城門口,等薛幻出來時就會逮捕他。沈兄如果實在想知道原因,可以到錦衣衛官署當麵問他。”他心中更關心沈、傅二人在翊坤宮的發現,聽過經過後,良久不言。

沈德符忙道:“當初王兄積極參與這件案子,不惜冒險助我等從東廠盜取證物,實是擔心暗格中的真牙牌落入歹人之手,而今既然已經知道那是素素所為,真牙牌也已經尋回,王兄大可不必再冒險卷入此事。”

王名世道:“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也隻好與各位共進退了。”

薛素素道:“那好,我就直言了,以我娘親的性格,絕不會主動卷入什麼立儲風波,一定是有人雇請我娘親,用所謂的關係天下安危打動了娘親。”傅春道:“不錯,我也是這樣認為。而且這個主謀一定位高權重之人,完全有能力帶潤娘進出皇宮。”

潤娘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繩伎,輕身功夫了得,隻有她才有本事能從翊坤宮內室的房梁上悄無聲息盜走玉盒,無須借助梯子之類的工具。這起事件的背後主謀定然是看上了潤娘的本事,找到了她,用特別的法子打動了她,令她同意冒險。但潤娘也意識到此事凶險異常,很可能有去無回,所以事先安排了錢若應逃走、又向女兒做了交代。

隻是她身上那塊原本屬於校尉楊山的牙牌仍然是個謎團,既然雇請她的人是個位高權重的人,自然有法子能帶她出入皇宮,無須用一塊東廠牙牌。唯一的解釋是,楊山是昔日告發的雜耍班人,是潤娘的仇家,她要在做大事前除掉這個人,後來楊山壯年致仕暴病而死,大概源出於此。那麼潤娘為何又要將楊山的牙牌交給沈自邠呢?

魚寶寶道:“會不會是潤娘料想有去無回,卻又有所不甘,所以特意留下牙牌給最信任的人,當作線索?”

傅春道:“寶寶提醒得對。如此,牙牌必然是跟潤娘入宮一事有所關聯的。王兄,你之前在東廠打探楊山的情況,提過他是有一天被人從宮中抬了出來,說是忽然病倒了,抬回家後不久就死了。”王名世道:“是,這是我從東廠老人那裏聽到的,應該是極可信的。楊山其實應該算是殉職,但不知道為何東廠的名冊上記錄是己醜萬曆十七年致仕,同年病死。”

傅春道:“楊山是當年東廠提督張鯨的心腹,時常出入禁宮。有沒有可能湊巧是主謀派楊山來引潤娘入宮?潤娘趁機盜取了楊山的牙牌,一是作為證據,二來也可以仿刻一塊牙牌方便錢若應逃亡。”

王名世道:“我還記得東廠名冊上記錄的楊山致仕的時間,是二月初四。”薛素素道:“那正是我娘親跟我告別失蹤後的第二日。”

魚寶寶道:“那麼潤娘應該是二月初二入的宮。二月二,龍抬頭,這真是刻意選的日子呀。”

相傳二月初二是軒轅黃帝出生的日子,又傳說這一日是天上主管雲雨之神龍王的抬頭之日,意味今後雨水就會多了起來,有利於耕種。這一天,皇宮、民間多會舉辦一些活動來祈禱風調雨順。

傅春道:“這麼說,楊山之死多半跟他丟失牙牌無關,很可能是被人有意滅了口。”又問道,“小沈,萬曆十七年東廠提督陳廠公在哪裏?”沈德符道:“當年陳廠公還沒有進司禮監,是在翊坤宮當管事太監。”魚寶寶道:“呀,難怪你們說當晚陳廠公見到刺客身上搜出的牙牌後神色大變,他肯定是知情者。”

薛素素道:“我們在這裏猜測來猜測去也不是個辦法。不如想個法子,從陳廠公那裏問到究竟。”傅春道:“王兄已經幾次試探過了,這法子行不通。萬一被陳廠公覺察我們在調查這件事,怕是我們幾個都性命難保。”

薛素素忽然急躁了起來,大聲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要去翊坤宮問鄭貴妃本人麼?”

正麵麵相覷之時,有校尉拍門求見王名世。王名世急忙出來,問道:“是已經逮到戲班班主薛幻了麼?”校尉報道:“沒有。屬下們一直等在皇城門口,等戲班出宮時上前攔下,結果發現裏麵沒有薛幻,才知道他得了急痧,疼痛難忍,早已經提前離開皇宮了。但我們立即趕去浙江會館,也沒有發現他的蹤跡。已經派人去請法司發出追捕榜文了。”

王名世大為驚異,問道:“薛幻是什麼時候離開皇宮的?”校尉道:“過了正午不久。那時我們還沒有接到千戶逮捕薛幻的命令呢,所以應該不是走漏了風聲,而是他真的得了急病。”王名世道:“好,你立即帶人到皇城附近的醫鋪搜捕,將薛幻的頭像張貼在九門要道,務必要捉到他。”那校尉躬身領命,飛一般地去了。

再回到堂中,魚寶寶正說薛素素在粉子胡同的宅子已經賣掉、婢女豆娘也放回家了,暫時無處可去,不如先接薛、齊二女到藤花別館同來,總比寄住在客棧要方便些。

沈德符聽了一愣,悶了半晌,才訕訕道:“我們這裏一屋子男人,怕是……怕是有些不方便。”薛素素登時羞紅了臉,冷笑道:“你們孤男寡女地在一起住了大半年了,還有什麼不方便的?”

沈德符“啊”了一聲,還待再問,薛素素卻一擰蛇腰,抬腳要走。傅春急忙示意齊景雲拉住她,婉言勸道:“素素別生氣,小沈根本就不知道寶寶是女兒身。”

沈德符瞪大眼睛,轉頭去看魚寶寶。魚寶寶紅了臉,忙舉袖掩麵,衝出堂去。

王名世道:“我還有事,就先走了。如果傅兄願意,可以攜景雲姑娘搬去我那裏。”傅春道:“多謝。這事回頭再說。”送走王名世,又命齊景雲帶薛素素去自己房中歇息。

房中瞬間隻剩下沈德符和傅春二人。

沈德符道:“你……你早看出寶寶是女兒身了麼?”傅春:“是啊,我曾提示過你啊。冉駙馬挨打後來找你寫奏章,正好你我不在,隻有寶寶一人在家。以她的好事性格,並沒有幫冉駙馬呢,以你的聰明,怎麼會想不到原因呢?”

沈德符這才恍然大悟,魚寶寶一定是擔心旁人從筆力上認出她是女子,也才明白為何她要平白放棄大好的鄉試機會,原來她本來就女扮男裝,冒名頂替。即使事實擺在眼前,一時還是難以理解為何朝夕相處的好友的突然變成了女子。

傅春道:“小沈,你別怪寶寶,她雖然對我們隱瞞了身份,但我看得出她是真心對你好。你還記得你被誣下獄後,她不顧自尊和麵子,挨家挨戶去拜訪令尊昔日同僚麼?雖然是個笨得不能再笨的法子,卻能看得出她是多麼關心你。”沈德符道:“我當然不會忘記,你和寶寶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傅春道:“嗯,但世上任何一種情感都不會無緣無故的。你一直忘不了雪素,是因為你們一起長大,情若兄妹。素素喜歡於玉嘉,是因為他性格瀟灑,又一心一意愛素素,許諾給她一個美好的未來。那麼寶寶對你好的緣由是什麼呢?”沈德符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傅春道:“你以前當真不認得她?”沈德符道:“真的不認得。”

傅春道:“我們初次在國子監相遇時,寶寶就死纏爛打地賴上你,非要搬到藤花別館,你還記得吧?她雖然性格蠻橫,卻並不輕佻,不會毫無目的地住到一個陌生男子家中。”沈德符道:“你是說寶寶原先就認得我?可我之前根本就不認得她呀。”

傅春道:“會不會她跟雪素一樣,是你小時候的玩伴?隻不過女大十八變,她長得你不認得了。”沈德符搖頭道:“我在京師長到十幾歲,玩伴都是一口京片子,寶寶卻是一口典型的姑蘇口音。”驀然想到了什麼,失聲道,“啊,莫非是她?”

傅春忙問道:“是誰?”沈德符道:“徐安生。”

傅春久在北方,從未聽過姑蘇才女徐安生的大名,忙問道:“徐安生又是誰?”沈德符道:“是我自小指腹為婚的未婚妻。難怪她叫魚寶寶,她本來說的是餘寶寶,餘是徐的半邊,寶是安的半邊。”

忽聽得有人在門邊冷冷道:“你到現在才猜到麼?這可不符合你見聞廣博的沈大才子名聲。”正是魚寶寶去而複返。

傅春知道這二人的命運自小便糾結在一起,旁人難以插入,忙道:“你們也算故人重逢,好好聊一聊。我去招呼景雲和素素。”匆匆掩門去了。

沈德符卻仿佛被當場捉住的做了壞事的小孩子,極不好意思,好半晌才訕訕問道:“你……你真的就是徐安生?”魚寶寶哼了一聲,道:“我早說我姓餘,名寶寶。”

沈德符婉言勸道:“安生,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你心中還是放不下麼?”魚寶寶反問道:“那麼你心中能放得下雪素麼?”

沈德符見她臉色不善,吃了一驚,忙道:“你想要怎樣對付我都可以,盡可以打我、罵我,但是素素……素素她……”

魚寶寶怒氣更重,斥道:“沈德符,你別忘了,你秀水老家有妻有妾有子!你當年既然為了這個女人不肯娶我,為何後來又要娶你現在的妻子?你娶了妻子,為何重返京師後又要去追薛素素?她真的就是當年的雪素麼?還是隻是你心中希望素素就是雪素?你根本就是個薄情寡義、三心二意的男子,難怪當年雪素要離開你,現在也不肯接受你。你看看人家傅春,可比你強多了。”

沈德符一時愕然,不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