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王名世到詔獄追索夏瀟湘隨身佩帶的萬玉山房暗格的鑰匙時,聽禁婆“無意中”提到此事。雖然女囚被牢子侮辱之類的事司空見慣,像建文朝名臣黃子澄獲罪後,妻子女兒每晚被幾十條大漢輪流奸汙,死後屍體還被拖出去喂狗。但這種事一旦發生跟自己有關係的人身上,還是覺得不能容忍。王名世遂暗中調查,最終發現罪魁禍首原來是北鎮撫司鎮撫周嘉慶,聯想到他在公堂上的道貌岸然,幾欲作嘔。正好這次妖書事件,書中五大錦衣衛官員四人榜上有名,偏偏內中沒有周嘉慶,王名世覺得這是個報複好機會,稍微用言語挑撥,錦衣衛長官王之楨便立即認定周嘉慶有嫌疑,於是下令四人上告,輕而易舉地整跨了不可一世的周鎮撫。
眾人聽王名世講述了經過,均是感慨萬分,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既不能附和他做得對,也不能說他做得不對。
人生對夏瀟湘而言可謂極富戲劇性,她因為得到馮老夫人意外垂憐而進入馮府為婢女,又因為馮老夫人賞識而成為禮部尚書馮琦的侍妾,更因為先後生下兩個兒子得到了馮琦的寵愛。到達她一生頂峰之時,卻驀然峰回路轉,急轉直下——入詔獄,被奸淫,受酷刑,當堂小產,即使被釋放回家,還是發了瘋,最終上吊而死。這是她的命,還是她的運?
還是王名世打破了沉默,道:“沈兄,我今晚要留在這裏。”沈德符知道他不放心薛素素,便道:“好,那就委屈王兄一下,今晚睡我的書房吧。”
自從薛素素和齊景雲搬來藤花別館後,這座本來寬裕的四合院突然有些擁擠了起來。魚寶寶、薛素素、齊景雲三女住了西廂房,傅春搬去東廂房和老仆住,沈德符是主人,還是住他的正屋,但今晚王名世要留宿的話,就得將書房騰出來了。好在那裏麵有一張碩大的羅漢床,可坐可臥,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晚飯時,眾人都是心事重重,各自覺得對薛素素懷有愧意,誰也不敢主動提起去給她送飯。最後還是齊景雲道:“我去吧。”傅春知道齊景雲心腸極軟,又與薛素素有姊妹之情,擔心情人就此放走了她,忙放下筷子,道:“我和你一起去。”
等二人提了食盒出去,魚寶寶小心翼翼地問道:“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的是馮夫人……我們要怎麼辦?”
王名世道:“你一向主意最多,你說怎麼辦?”魚寶寶想不到他會主動征詢自己的意見,呆了一呆,才道:“這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小沈,你說呢?”沈德符道:“我們沈家跟馮家是世交,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馮伯母和馮家人出事。我們這些人中,傅春心最細,又有超凡的膽略,不如等他回來再商量一下。”
魚寶寶歎道:“其實要解決這件事,跟馮夫人有沒有寫過妖書無關。不管她是不是所謂的背後主謀,以素素的性格,都會立即趕去官府告發的,她心中一直放不下於玉嘉被馮尚書杖死隻事。現在外麵都在傳皦生光隻是個替死鬼,你和小傅提到的那些間接證據,足以將皇上的懷疑視線引向馮夫人。即使皇上不像之前那樣不大張旗鼓地追查,也一定不會輕易放過馮夫人,找些其它罪名就可以了。當然,素素自己也難逃此劫,必然要被滅口。但她本來就是魚死網破的剛烈性子,火氣上頭,就什麼也不顧了。”
沈德符道:“我也覺得這件事的關鍵在於素素的態度。不如這樣,我們今晚輪番去勸她,看能不能勸得她回心轉意。”
過了一刻功夫,傅春和齊景雲提著食盒進來,臉色陰沉,顯然沒有從薛素素那裏得到好臉色。但食盒中取出的飯菜卻是吃得幹幹淨淨,令人驚訝。
魚寶寶道:“素素全吃了?”齊景雲道:“嗯,她倒是肯吃飯,隻是不願意跟我們多說話。”
沈德符便說了欲分頭去勸薛素素改變主意。傅春道:“也隻好這樣了。不過我和景雲不能再去了,適才我剛取出素素口中的衣襟,她就怒罵了我們一通,聲明自此與景雲絕交。”沈德符聽了不免躊躇。
魚寶寶自告奮勇地道:“那我先去打頭陣。”不大一會兒,便沮喪地回來,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道:“她隻要見小沈一人。”
沈德符倒也不覺得意外,略一遲疑,即站起身來,往柴房而去。
王名世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戲班班主薛幻一直沒有能找到,看來是得知風聲逃走了。”魚寶寶道:“那件事你辦得太急躁了,薛幻出皇宮是為了看病,你立即派人到處搜捕,張貼他的告示,他看到後當然就逃走了。其實你當時隻要派人靜悄悄地守在浙江會館,就可以來個請君入甕。”
自從她真實身份暴露後,不再好意思再像從前那樣肆意跟沈德符抬杠,改而數落王名世。王名世倒也不以為意,繼續道:“不僅如此,傳教士利瑪竇的仆人阿元也在當日失蹤了。我得知消息後,這才想到阿元原先是薛家戲班的人,是薛幻特意將他薦給利瑪竇作仆從的。今日特意去看了利瑪竇家中看了一眼,阿元住的耳房的牆壁上開了一個小孔,正好可以看到隔壁趙中舍院子中的動靜。”
魚寶寶道:“啊,難怪我們當日去找趙先生時,阿元趕過來告知,說趙先生因為毛尚文的事去了通州,原先他一直在暗中監視隔壁。這個阿元,一定是薛幻派他去的,他們的目的也是火器圖。”
傅春道:“如果這樣,他們會不會跟當日與我交手的女真人、還有毛尚文是一夥呢?”王名世道:“應該不是。毛尚文為女真人效力是確認無疑的事,他既已成功混入趙府當管家,女真人又何須多此一舉在隔壁派個探子呢。薛幻和阿元應該是韃靼或是瓦剌人那一方的人。”又問道,“傅兄與薛幻素有交情,他還送過珍貴的蒙古刻刀給你,你竟是絲毫沒有瞧出端倪麼?”
傅春不好意思地道:“抱歉的緊,我和薛班主有交情,完全是因為景雲愛聽戲。薛幻雖然是蒙古人,卻是在中原長大,祖輩盡為本朝高官,誰能想得到他竟然是韃靼奸細呢。”
又議論了一會兒,沈德符匆匆進來,道:“我已經勸過素素,她答應在明日見到馮伯母之前不再惹事。不如……不如我們先放了她,讓她回房睡覺,好不好?”魚寶寶先道:“好啊,這不正是我們所希望的嗎?”
王名世和傅春卻是沉默不語。沈德符忙道:“我……我可以用我的名義擔保,她絕不會亂來的。”
魚寶寶道:“素素都說了在明日見到馮夫人之前不會惹事啦。況且她跟景雲住一個房間,又能跑到哪裏去。我也會幫忙看著她的。就這麼決定了。景雲,走,我們去接素素回房。”也不等眾人同意,便拉上齊景雲往柴房而去。
王名世道:“素素不是個輕易會服軟的人。沈兄,她刻意找你……”傅春忙道:“算了,大家各自退一步,我們這麼多人,還看不住一個弱女子麼?去睡吧。”各自散去。
魚寶寶和齊景雲到柴房放了薛素素,一起回房。薛素素已平靜了許多,但也沒有什麼話說,遂各自洗漱上床。
這一夜,藤花別館中不論男女,人人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但居然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次日一早,眾人簡略吃過早飯,便準備啟程去西山。王名世不願意穿那身惹人注意的飛魚服,特意向沈德符借了身衣服換上。
雖然路途不近,好在連日豔陽高照,雪大多化去。尤其從西直門通往西山玉泉山的道路是要道,供應皇宮用水的水車每日都要走上好幾遍,大路的路麵專門鋪著碎石子和煤渣,有京營軍士清掃積雪,路麵已然可以行車,交通便利。沈德符雇了兩輛大車,自己和王名世、傅春乘坐一輛,魚寶寶和薛素素坐一輛,一前一後,出西直門往西山而來。
馮氏別墅便位於香山腳下。雖然並沒有催促馮家搬離禮部尚書府,但在夏瀟湘死後,馮夫人薑敏還是力主搬出公宅,舉家遷到了這處別宅中,倒也由此避開了京師種種流言和是非。
王名世等五人進來時,薑敏和嗣子馮士傑正陪著父親老太醫薑嵐登樓賞雪,料想眾人聯袂而來,來意非善,本待不見。薑嵐聽到沈德符的名字,忙問道:“那是沈北門的長子麼?”忙呼叫仆人領進來。
沈德符父親沈自邠病重時,曾請薑嵐診治,沈德符一眼就認了出來,忙上前跪倒行參拜大禮。薑嵐命馮士傑扶起他,歎息道:“世事真是無常啊,老夫朽腐入土之際,居然還能親眼看到沈北門的兒子。”
他是老太醫,精通望聞問切之術,見訪客甚多,有男有女,各自表情詭異,料來必有大事,便道,“士傑,扶我下去,讓你母親會客。”馮士傑應了一聲,上前扶了外祖父,蹣跚著下樓去了。
王名世忙上前見禮,稟報道:“還沒有士楷的下落。”
夏瀟湘下葬之後,其子馮士楷忽然莫名失蹤,到處也找不到。後來仆人在他房中發現一封信,聲稱要離家出走。他才是一個不滿五歲的孩子,如何能讓人放心得下?薑敏報了官,王名世也派了東廠番子打探,卻始終沒有消息。
薑敏隻點點頭,問道:“你們這麼多人一起來,應該不隻是為了這件事吧?”王名世道:“這個……”
薛素素上前一步,道:“我看馮夫人也是爽直性子,就不婆婆媽媽了。我們今日趕來西山,是要當麵問馮夫人一個問題,是不是你炮製了那份《續憂危竑議》,也就是人們口中所稱的妖書?”
薑敏驚訝地上挑了一下眼皮,這個極細微的表情對於一慣冷靜的她頗為明顯,尤其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她隨即皺起了眉頭,道:“你是戲班的那個武旦,我記得你。聽說你其實是人間白鶴的女兒,就是你潛入萬玉山房盜走了暗格裏麵的東西。”薛素素道:“不錯,是我做的。暗格中的牙牌本來就是我娘親交給沈伯父保管的,我隻是取回來。”
薑敏道:“但你最開始圖謀盜竊時,應該不知道暗格裏麵的東西就是牙牌吧?”薛素素倒也爽快,直認不諱道:“我確實不知道,我本來的目的就是想找到馮琦見不得人的隱秘,然後讓你們馮家身敗名裂。馮夫人,請你不要再顧左右而言它了,你是不是妖書案的主謀?”
薑敏道:“這可是很重的罪名,你憑什麼這麼說?”薛素素道:“妖書案起時,是在貴府二夫人夏瀟湘上吊自殺後不久,當時京師關於夫人你的謠言滿天飛,但妖書一出來,立即扭轉了局麵,再沒有關心你那點逼死侍妾、逼走庶子的爛事。其實你才是妖書案最大的得利者。許多人說這案子源自東林黨和浙黨黨爭,但而今結果如何,東林黨的郭正域郭侍郎還是被免職回鄉,浙黨的沈一貫沈閣老受到朝臣爭相彈劾,去位罷職是遲早之事,沒有一個人從中得到好處,隻有你從中漁利,非但轉移了大眾視線,還將你的殺夫仇人鄭貴妃置於風口浪尖,再也沒有做皇太後的可能。”
薑敏極是驚奇,不由地轉頭去看沈德符。薛素素道:“你不要怪沈公子,不是他告訴我的。傅春從來不瞞景雲任何事,景雲也不瞞我任何事。你們都可以放心,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薑敏沉默許久,道:“你們這麼多人陪著素素姑娘一起來,是不是心中也都認為我是妖書主謀?”王名世忙道:“這是他們幾個的看法,名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薑敏道:“好,到底是我的外甥。素素姑娘快人快語,我也就直接回答了。第一,我很感謝你們當麵來質問我,而不是背地裏偷偷摸摸到官府告密。其次,我要告訴你們,我跟妖書一點關係也沒有。”
薛素素卻還是敵意極盛,道:“我們憑什麼相信你?”沈德符生怕薑敏發窘,忙道:“素素,不可對馮伯母無禮。”
薑敏道:“不要緊。我看得出素素姑娘是個講道理的人,那麼我就來一一解答你的疑問。你說的第一點好處,妖書一出,確實立即成了眾所矚目的中心,這點沒錯,但於我卻沒有利益。人們再提起我薑敏的名字時,還是會那是一個如何如何的人。也就是說,妖書案並沒有從本質上改變人們對我的看法,它隻是暫時轉移了人們的視線。素素姑娘,請你告訴我,如果換作你是我,是不是完全想到更高明的法子來挽回自己的聲譽?”
她的質問非常高明,薛素素當即語塞,無言以對。
薑敏道:“你說的第二點好處,就是我借妖書坑害了鄭貴妃,讓她再也不可能令皇上轉變心意易立太子。我要告訴你,包括你們幾個,其實很早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毒死老爺的真凶是誰,並不是鄭貴妃。”
眾人這才真真正正大吃了一驚,簡直比聽到薑敏自承炮製妖書還要意外。魚寶寶最性急,連聲問道:“是誰?是誰?”
薑敏卻不回答,自顧自地道:“家父致仕前是太醫院太醫,專門為太後、皇上及有頭臉的嬪妃、宦官治病,我本人也常常出入宮廷,多少與一些宮人熟識。你們查出是鄭貴妃毒害了老爺後,我也暗中托人打聽了一下,正如我之前,就算鄭貴妃是凶手,我也不能如何報複她,我隻是不想恨錯人。”
明代律例明文規定:“宮嬪以下有病,醫者不得入,以證取藥。”宮嬪都是這種待遇,宮女更不必說。一般宮人得病,便要被發配到欞星門北麵的內安樂堂,自生自滅,病好的才能出來,病重的則送浣衣局等死。所以像薑敏醫術卻又時常有機會入宮的誥命夫人,是最受宮人喜愛的,爭相討好都來不及。她若出麵托付宮人打聽宮廷秘事,也不過是舉手之勞。
魚寶寶催問道:“夫人到底打聽到什麼?”薑敏道:“正如你們幾個所推測的那樣,當日皇上召老爺進宮,名義上是商議福王婚事,其實隻是個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