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江湖心量(3 / 3)

原來萬曆皇帝聽說馮琦在家中壽宴上遇刺後,很是關心,特意召司禮監掌印陳矩詢問了經過。不知道怎的,皇帝忽然很同情這位為家事苦惱的禮部尚書,其實兩個人的情形頗為相像——都是正室夫人沒有子嗣,都是偏愛的侍妾和侍妾之子因為非長非嫡,不能取得該有的地位,同病相憐。鄭貴妃聽說後,慫恿皇帝召見馮琦,想以感同身受來打動馮琦。馮琦是禮部尚書,隻要他帶頭上書請立鄭貴妃為皇後,事情就成功了一大半。哪知道馮琦到啟祥宮見駕後,無論皇帝如何暗示,隻是不接話茬兒。躲在珠簾後麵偷聽的鄭貴妃忍不住衝了出來,正要明說之時,太後李彩鳳忽然衝了進來。李太後不知道如何知道了禮部尚書進宮商議福王婚事的消息,匆忙趕了過來。萬曆皇帝的真實意圖遂被打斷,隻好裝模作樣地議論起福王的婚事來。

快到正午時,馮琦稱已經了解太後、皇帝和貴妃對福王婚禮的期望,會盡快擬一份詳細的奏疏,遂辭別出來。因為正好順路,李太後與馮琦一道出啟祥門,到慈寧宮東牆外時,太後忽然道:“已經是中午了,怎麼能讓大宗伯空著肚子回去?”祖製不準後妃幹預朝政、結交外臣,雖呼叫太監趕回啟祥宮提請皇帝賜食。萬曆皇帝允準,太監遂去膳食房取了食物,按製度送去武英殿外廊,馮琦便是在那裏吃完賜食。

既然賜食的主意起於李太後,那麼之前認為是鄭貴妃要當皇後必需害死馮琦的推測就不能成立。因為即使是鄭貴妃聽說皇帝要賜食後起了歹意,也無法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將下毒事宜準備周全,而且來回奔走傳遞消息的太監都是慈寧宮李太後的人,鄭貴妃又怎麼可能暗中做手腳?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李太後才是下毒害死馮琦的主謀。其實事情並不複雜,隻要知道整個經過,便可以推測出來。隻是由於宮廷事密,紫禁城中的一切都不為外人所知,才使得馮琦之死成為一樁神秘懸案。

眾人聞言駭異不止。薑敏道:“素素姑娘,這件事非同小可,按理我該讓它深埋地下,從此永不再提起,但今日我還是破例告訴了你,一是為了解答你的質疑,二來也要謝謝你,沒有你自曝身份,我始終不會想明白太後為什麼要害死我家老爺。”

薛素素一呆,問道:“為什麼?”薑敏道:“因為你的母親潤娘。”歎了口氣,道,“人間白鶴,當年在京師可是大名鼎鼎,我心中也是仰慕已久。可惜我做了官夫人,行動不得自由,始終無緣一見。有一次,我進宮拜見慈聖太後,特意提到了人間白鶴潤娘,本意是想讓太後請她進宮表演,那麼我們這些不能隨意拋頭露麵的官夫人都可以一飽眼福。當時仁聖太後還在世,聽了很有興趣,立即命管事太監記下來,張羅去辦。但後來就沒有了下文,我還特意問過仁聖太後,陳太後說慈聖太後不同意,說是潤娘是跑江湖出身,來曆不明,又有一身絕技,怕會惹出什麼事來。”

魚寶寶道:“是李太後反對潤娘進宮?”薑敏點點頭,續道:“我當時聽了,真的很佩服慈聖太後思慮周全,深謀遠慮。的確,潤娘有一身飛簷走壁的驚人本事,讓她進宮,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這件事後,我還一度打算坐轎去沈府看看潤娘,哪知道不久後就聽說她失了蹤。而且不是從街談巷議中聽來的,是聽到老爺在和沈北門議論。但我微一詢問,他二人立即閉口不提。我知道這件事有蹊蹺,但既然老爺不願意說,必是有難言之隱,我也不再打探。又過了一陣子,沈北門病逝,老爺雖然痛惜,卻從不多提起。我當時一度懷疑……一度懷疑……”

沈德符道:“馮伯母當時就懷疑家父之死跟潤娘失蹤有關麼?”薑敏道:“是,我當時是有這個懷疑,但卻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曾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令尊沈北門將潤娘留在沈府是因為喜歡她的姿色,尊母為此很不高興,還因此跟令尊大吵過。我當時懷疑潤娘失蹤,跟尊母不無幹係,而沈北門也是為此而氣得病倒,最終撒手而去。尤其後來尊母趕走了潤娘的女兒雪素,愈發證實了我的猜疑。但這些都隻是沈家的私事,老爺不提,我也從未多問。”

傅春道:“當時是因為沒有證據,夫人隻能猜測。眼下有這麼多證據,夫人還是這樣認為麼?”

薑敏道:“當然不是。你們查到了這麼多關鍵線索和證據,傻子都能猜到潤娘失蹤是因為她卷入了宮廷紛爭。如果我猜得不錯,應該是慈聖太後聽到我提到潤娘的本事後,動了心思。她表麵遵從祖製不幹預朝政,與皇帝的關係也還算不錯,母慈子孝,麵子上都還過地去,但她與鄭貴妃向來不和,自然是希望能立慈寧宮宮人出身的王恭妃的兒子為太子。可當時鄭貴妃正得皇上寵愛,皇上雖然不敢明裏廢長立幼,卻寫下親筆誓書交給鄭貴妃。天子是萬民之主,君無戲言,一旦開了金口,萬難更改,即使是太後也不能例外。”

魚寶寶道:“所以慈聖太後聽夫人提到潤娘身輕如燕、走繩如飛時,就想到了利用潤娘盜取誓書的法子。”薑敏道:“應該不是盜取誓書,而是讓潤娘用一種法子蝕掉了‘常洵’兩個字。皇上的用紙都是特製的黃紙,防蟲防蛀,如果恰好是‘常洵’二字被衣魚吃掉的話,就能令皇上感到這是天意,不該立鄭貴妃之子常洵為太子。”

魚寶寶道:“不錯不錯,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的。這慈聖太後心機好深,雖然她也是在做一件好事,但想想就覺得可怕。”

薛素素冷笑道:“沒有心機,怎麼可能從一個宮人當上太後?那麼,我娘親一定是在得手後被慈聖太後暗中滅了口。”

薑敏道:“我猜想是這樣的。尊母在答應這件事後,大概也料到有這個結局,所以才偷了引她進宮的校尉楊山的牙牌,交給最信任的沈北門作為憑據。因為眾所周知潤娘一直住在沈家,沈北門多少有些危機感,所以又將牙牌轉給我家老爺保存。之後的事,你們應該可以想到了——潤娘下落不明,多半已經被暗中處理掉,屍骨無存;沈北門病死;當時的東廠提督張鯨於最當紅時忽然被大臣彈劾,退廢林下,不久神秘死去。所有可能知情的人都死得幹幹淨淨,太後也終於放了心。”

傅春道:“直到錢若應帶著假牙牌出現在馮府壽宴上,東廠提督陳廠公一眼認出牙牌編號。他自小入宮,在紫禁城中生活了數十年,知道的隱秘極多,大約聯想到什麼。陳廠公雖然出自翊坤宮,卻一直是支持東宮太子的,自然也是站在慈聖太後一方。或許正是他將這件蹊蹺之極的事稟報給了太後,太後想到馮尚書與沈北門既是同年,又是翰林院同僚,情若兄弟,說不定他也是知情的。正起疑時,又聽說皇帝召馮尚書入宮商議福王婚事,她自然知道這隻是借口,擔心皇帝聽到風聲,問起當年潤娘之事,便當機立斷起了殺機。”

薑敏道:“不錯,傅公子所言正是我所想。”

眾人這才明白當初萬曆皇帝對馮琦中毒案的態度為什麼那麼怪異——一開始就立即允準薑敏請求秘密審訊的奏疏,表現出非同尋常的關切,卻並不下詔責令廠衛從速破案,隻派心腹錦衣指揮僉事鄭國賢到北鎮撫司旁聽監審。這件案子最初苗頭極好,受害者夫人薑敏及時推出了夏瀟湘和沈德符當下毒凶手,本來也可以據此定案,哪知道半途殺出個傅春,非要窮究真相。不知道究竟的鄭國賢還從中附和,力主查證到底。到後來案情反反複複,最終薑敏稱馮琦是死於刺客餘毒,萬曆皇帝也立即讚同這種說法,批準東廠錦衣衛以此結案。皇帝之所以處處遷就薑敏,希望盡快了案情,大概也早猜到了事情跟母親李太後有關。他雖然因立太子一事與母親不和,終究還是個孝子,最好的辦法就是裝聾作啞,當作完全不知道這回事。至於太後為什麼要毒殺馮琦,他也懶得深究。糊塗案子糊塗了,再好不過。

薑敏又道:“素素姑娘,說起來,我也是害死你娘親的凶手之一。如果不是我當年在兩宮皇太後麵前多嘴,稱讚潤娘身手如何了得,慈聖太後也不會動這個心思。”

沈德符知道薛素素愛鑽牛角尖,生怕她愈發恨馮氏一族,忙道:“當年的事怪不到馮伯母頭上,不過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罷了。”

傅春也道:“是啊,我還正為皦生光之死內疚呢。論起來,我才是害死他的元凶,如果不是我出了個偷換牙牌的主意,要找皦生彩開銅匭,皦生彩就不會被東廠拿住,也就不會情急之下供出他兄長皦生光來。”

皦生光被淩遲處死,小妾和兒子均死於東廠酷刑折磨,唯一存活的妻子被流放邊關,可謂家破人亡。唯獨其弟皦生彩因告密有功,得了朝廷五千兩銀子賞錢,官拜三品錦衣衛指揮僉事,一躍成為錦衣衛的重要人物,官階甚至在王名世之上。

魚寶寶聽了不由得癟嘴道:“你們沒有看到皦生彩那副小人得誌的樣子麼?我敢說,就算那天晚上他不被東廠的校尉抓住,他也會主動去東廠告密的。”

王名世符道:“這點我讚同寶寶的看法,畢竟是皦生彩是真的認為妖書措辭和風格跟他兄長的詩稿很像,認為皦生光有嫌疑,不算是平白誣陷的。但賣兄求兄畢竟是件令人羞慚的事,可他得到高官厚祿後,不僅毫無羞恥之心,還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對以前欺負過他的人大肆報複,這就是典型的小人了。就算皦生光死得冤枉,始作俑者也是皦生彩。傅兄可千萬不要因為這件事自責。”

眾人一番對答,無非都是說給薛素素聽的。她因為情郎於玉嘉之死而痛恨馮琦,即使在馮琦死後依舊痛恨馮家,昨日若不是王名世強行阻止,她便已經趕去官府告發薑敏牽涉妖書案。今日她得知母親潤娘之死也與薑敏有關,怕更是心結難解。以她的性子,做事不顧後果、不計手段,還不知道要興起風浪來。

等了許久,薛素素終於開了口,道:“這件事,的確不能怪夫人。多謝夫人坦誠相告,如果不是夫人冒險講出這番經過,素素尚無法知道母親失蹤的真相。多謝。”當即朝薑敏深深拜了下去。

她肯屈膝,自然表示盡是前嫌了,眾人均是大喜過望。薑敏忙扶起薛素素,命人去準備酒宴。

沈德符心中尚不能釋懷,獨自來求見薑嵐。老太醫歎道:“老朽就知道你還會再來的。你想知道令尊沈北門到底是不是病死的,對麼?”沈德符道:“老先生是家父臨終前所見的最後一人,德符身為人子,自然想知道家父臨終的最後遺言是什麼。”

薑嵐道:“沈北門,確實是非正常死亡,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他懇請老朽隱瞞真實死因,好保全家人。”

沈德符呆了一呆,問道:“家父也跟馮世伯一樣,是中毒死的麼?”薑嵐點點頭,道:“其實當時老朽有解毒藥能救沈北門,但他說他知道是誰要害他,如若他若不死,後患無窮,求老朽就此放手。唉,老朽自小學醫,立誌懸壺濟世,救死扶傷,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見死不救。沈北門死後,我也自覺得沒有麵目再當得起一個‘醫’字了。本想就此稱病致仕,可想到以沈北門的地位身份,如此畏懼害他的人,料想那人必是非同小可。他若知道我被請到沈家為沈北門診治,又見我退休,豈不是要起疑我知道了真相?所以老朽又不得不多做了兩年,這才上書請求致仕。”

他的聲音蒼老而低沉,沈德符聽來卻恍如晴天霹靂一般,心道:“難怪馮世伯讓我務必要考取功名,其實不是對我個人有什麼期冀,而是擔心我就此返鄉、閑居山野的話,會令人起疑我已然知道了真相。這麼說,那位深宮中的老太後其實也在密切關注皇宮外麵的事,也包括我麼?”想到太後竟然也有可能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知道是喜是憂。

薑嵐拍了拍沈德符肩頭,語重心長地道:“這番話,老朽從未對人說過,包括我的女兒。你知道了真相,卻也要為你的家人著想,好自為之啊。”

在馮家吃完午飯已是未時,眾人便啟程回城。正好遇到水車自玉泉山往皇宮運水,道路為之阻塞,堵了一個多時辰才進來內城。回到藤花別館時,天色已然黑了。

王名世居然再次主動要求留宿在書房,旁人知道他還是不大放心薛素素,但也沒有人指責他多疑,包括薛素素本人。各人心情不好,沒有吃晚飯,各自回了房。

齊景雲一直等在傅春的房間,一見他進來就撲上來投入懷中。傅春安慰道:“一個人在家等久了吧?”齊景雲道:“嗯,我……我有點害怕。你……你還好麼?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傅春不舍地撫摸她的秀發,歎了口氣,道:“今日終於弄清楚了真相,大家心裏都不舒服。”

齊景雲柔聲道:“我說句不中聽的話,其實這些並不關傅郎的事啊。這裏的其他人,沈公子、王千戶、素素都是牽涉到自己,魚姑娘是跟沈公子有些幹係,我算是素素的姊妹,隻有傅郎是毫不相幹的人啊。這些事牽扯到皇宮秘事,稍有不慎,就會惹來殺身之禍,傅郎為什麼還這麼拚命幫他們?”傅春道:“我跟小沈、王兄投契,算得上好朋友,一起走過了風風雨雨的日子,總要走完最後一段路吧。”

齊景雲道:“傅郎,我們……我們可以快些離開京城麼?我好害怕……”傅春道:“我答應你,很快就會帶你離開這裏。”

齊景雲這才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低聲道:“今晚……我想跟你睡。”傅春道:“今晚不行。感覺知曉了真相後,大夥兒都怪怪的,尤其是素素,你還是去陪著她,多開導她,勸她看開些。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人是鬥不過天的。”

齊景雲雖不願意,卻不想拂情郎的意,勉強應了,自回去西廂房。

次日過了辰時,眾人才陸續起床,顯是前晚都是極晚才入睡。隻有王名世人不在,大約趕去錦衣衛官署了。

魚寶寶招呼道:“就快要過年了,我提議吃過早飯後去逛市集,東四也好,西四也好,采辦些年貨,把家裏打扮得熱鬧些,怎麼樣?”傅春先應道:“這主意極好。”

魚寶寶道:“那好,素素和景雲也要去,一個不準落下。你們最好跟我一樣,打扮成男子,行事方便些。”

薛素素雖然意態懨懨,卻還是點頭應了。她一應承,齊景雲、沈德符自然也沒有異議。

磨磨蹭蹭吃完早飯、換好衣服,已近午時,正要出門時,忽然人聲噪雜,外麵似乎來了不少人。拉開門一看,卻是錦衣衛百戶王曰乾帶了一大群校尉將藤花別館圍住,如臨大敵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