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清王朝運行到太平天國起事,已經到頭了。太平軍這支農民造反的隊伍,如果打到南京,成了氣候,像朱元璋那樣,有明白事兒的士大夫來投,給出主意,想辦法,那麼,滿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像當年蒙古人那樣逃出關去。即使太平天國沒有士大夫參與,如果清廷沒有漢人士大夫幫忙,這個王朝在遍地烽火中,也會名存實亡,或者像唐末一樣,陷於軍閥割據,最後在軍閥混戰中被滅掉。當年遍地烽火,遍地反叛,遍地稱王稱帝者,這樣的結局,似乎已經在眼前了。即使沒有英法聯軍趁火打劫,滿人朝廷的小命,也有朝夕不保之勢。
但是,雖說“驅逐韃虜”的口號,太平天國跟當年的朱元璋差不多,民族主義的號召,也有吸引力,可太平天國卻頂了一個洋教的帽子,頂了這個帽子不打緊,他們還來真的,打偶像、掃傳統。這個掛羊頭賣狗肉的土造洋教,跟朱元璋當年掛靠的明教大不一樣。明教來曆不明,教義模糊,朱元璋更是投機掛單,沒有半點誠意。明教本身,對他隊伍的壯大,也沒有什麼作用。所以,朱元璋一旦成了氣候,就會甩掉明教這個包袱,搖身一變,由賊變成了王,而且打擊舊日的賊兄賊弟。然而,太平天國不一樣,洪天王本身就是教主,而且這個掛羊頭賣狗肉的教,似乎給他的起家帶來了莫大的好處。所以,他和他的夥伴做得越大,對這個教的依賴也越大。
在太平軍的凱歌行進中,他們對傳統偶像的決然態度,為他們自己神的威力做了注腳,使得大批對世道不滿、樂意鬧事的農民,有了新的皈依。在鬧大之後,路徑依賴使然,他們會更加瘋狂地掃蕩一切傳統,砸爛一切偶像。將農民過去所信奉,所遵從的一切統統砸爛。越是聲勢浩大,越是砸爛一切,無所顧忌,得到的敬畏就越多。
然而,農民不是一個整體,有對世道不滿、樂意鬧事、震驚於新神的威力而歸附者,也有恪守傳統、趨於保守、震怒於傳統被破壞之人。更何況,太平軍掃蕩的傳統,不僅僅是神佛崇拜,民間宗教,民間習俗,連大傳統的儒教也被大大地波及。作為儒教聖主的孔夫子,在洪秀全的創教敘事裏,就是一個小醜的形象,被上帝鞭笞,四處逃竄。這個不第童生,在放肆地發泄自己屢次落第的憤懣之際,無意中犯了一個大忌,一個世世代代士大夫不能觸碰的大忌。
多少年來,孔門之學不是一門學問,而是一種儒生安身立命的根本。但凡叫個儒生,就沒法想象,一旦孔夫子被推倒之後,他們將如何安放自己的身心。對他們來說,雖說做忠臣是一個值得表彰的選擇,平時,他們也稱皇帝為聖上,但他們心目中真正的聖人,卻隻有一個,那就是孔夫子。因此,皇帝是可以換的,朝代也可以更迭。無論何種時代,儒生們隻要覺得一個朝代氣數已盡的時候,除了幾個特別固執的人之外,一般都會妥帖地識時務,選擇新的應天承運者。但是,如果你逼他放棄孔夫子,放棄儒教,改宗別的什麼教,他們就隻有跟你玩命了。從這個意義上,孔門之學,還真有幾分宗教的意義。
其實,從小讀聖賢書的洪秀全,並沒有真的放棄儒教的信仰。在鬧大之後,他重新刊印了四書,雖然做了一些皮毛的改動。而且,做了天王的他,特別在意三綱五常,對於禮教的強調,甚於任何一個朝代。在太平天國,男女之大防被強調到了令人發指的極端地步,比如八十歲的老奶奶都不能跟八歲的孫子同處一室。可問題是,他居然敢改動四書(盡管改動的隻是皮毛),敢編故事貶低孔子。這種象征性的說法,要比實質更令儒生膽寒,同時也傳播得更遠,於是,在人民的口耳相傳中,洪秀全成了一個毀棄孔學聖道的惡魔。
同時,洪秀全也不像朱元璋那樣,至少在打天下的時候,會放下身段刻意爭取士人。洪秀全雖然熱衷於開科取士,但對於士大夫,其實並不在意。開科取士,更像是在過癮,過一把自己開科的癮,實際上並沒打算取士為自己服務。太平軍對於讀書人,雖然也比較尊重,稱之為先生,使其有吃有喝,但一般不加以重用,對於歸順他們的讀書人,一般隻委以文書之類的職務,讓他們抄抄寫寫,如果寫錯了,還要被砍頭。所以,正經讀書人,很少有去投靠的。少數去過的,比如留學歸來的容閎,傳說中的王韜和錢江,都先後離開了太平天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