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太平天國戰爭結束了。這場持續了14年之久的內戰,波及大半個中國。富庶的長江中下遊地區,幾乎為之糜爛。戰爭過後,不僅安徽、湖北“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江浙也是一樣。直到我小時候,家鄉浙北老人們談起長毛,依舊談虎色變。長毛殺人如麻,是他們唯一的記憶。有人認為,這14年中國至少損失了1億人口,也有的估計要少些。但總的說來,損失數千萬人口肯定是有的。戰爭,並不僅僅限於太平軍和清軍之間,因太平天國造反引發的動蕩,波及全國。當年大江南北,黃河上下,乃至於珠江三角洲,遍地烽火,大大小小的叛亂不計其數。僅山東一地,稱王稱帝的叛亂,已經把戲班子裏的王帽子戲裝給搶完了。太平年景是搭棚子唱戲,那時則是搭棚子稱帝。容閎回國,到了廣州,看見刑場上血流成河。對付洋人不中用的葉名琛,對於洪兵起義,可是地道的屠夫。這1億人口的損失,當然不都是叛亂者的作品。前來剿滅他們的清軍,包括後來號稱紀律尚可的湘淮軍,也都有份兒。你殺來,我殺去,殺的最多的,其實都是良民百姓。更為不堪的,其實是由於戰爭帶來的災難、瘟疫和生活、生產條件的破壞,餓死、凍死、病死的人,應該不比被殺死的人少。
太平天國控製的地區
即使對太平天國持無條件稱讚態度的人,也不能否認,這場所謂的農民革命,其實就是最後一場舊式的農民起義,跟時代相配的新東西,相當有限。跟以往無數次的農民造反一樣,這場所謂的革命,除了死了這麼多的人,毀壞了無數的財物,燒毀了無數房屋之外,沒有給中國帶來別的東西。唯一的例外,是太平軍出於跟西方人天然的親和感和農民的實用理性,率先使用了洋槍洋炮,給了湘淮軍最直接的刺激,進而加速了中國軍事現代化的進程。隻是,相對於這樣一點“進步”的因素,中國人為此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其實,不付出這樣的代價,隻要西方人已經進來了,類似的變革早晚都會發生。
曆史上,無數次的農民戰爭,過程、結果都差不多,造反的和平叛的,雙方都是中世紀的野蠻武人,所謂待百姓如子的王師,隻是文人的想象。這些野蠻的武人,有了一個機會,發泄著社會積怨和人性的暴虐,能有什麼好果子?造反者均貧富的口號,隻是口號,從來落實不了。跟隨農民領袖打天下的人,也不怎麼需要這個口號落下來。所有人對首領多吃多占多女人,都沒有什麼怨言。況且,即使真的在造反過程中均了貧富,也擋不住雪崩式的破壞。這樣的農民戰爭,推動不了社會的進步,唯一的作用,就是給多年創造的社會財富清零,為社會發展格式化。眾多老弱婦孺,在這個過程中,就填了溝壑。每一次都是這樣,最是渴望造反的最底層的平民百姓,在造反中損失最大。反正舊人死光了,還會有新人成長起來,周而複始,沒完沒了。
對於這樣治亂交替的周期,古人看得很透,對於其發生的機理,也有人能想明白,卻沒有人能阻止它的發生。造反的結果,是大家受損,但大家卻防止不了造反的發生。這種事情,發生與否,開關在官府,在朝廷。中國這個官僚帝國,官的份額太大,民的份額太小。社會對官府和官府中人,反製能力太弱。所以,官員若要憑借官府的勢力,靠壓榨民眾給自己撈錢,相當容易。這樣的官僚帝國,製度筐子裏的官僚機構,原來設置的時候,肯定是為了做事的。給誰做事?給皇帝。官員如果不稱職,自有監察機構來監督,這個機構直屬皇帝,可以隨便說話,彈劾官員。但是,若要官員大部分都稱職,首先必須皇帝比較精明,其次,還得十分敬業,每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監管。顯然,沒有多少皇帝能這樣做,他們撐不下來。結果,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原來是設官分治,變成設官養人。官僚機構在辦事方麵,膨脹、臃腫、低效率,哪個朝代都免不了。製度的鏽蝕,機構的老化,與之相伴而生的,就是官員的腐敗,包括朝廷的腐敗。這樣的腐敗,一方麵是賦稅增加,攤派增加,民不堪命,一方麵則是應變能力差,難以應付日益增加的社會問題。到了這種時候,即使不是官逼民反,也會因為天災人禍,激起民變,而官府的推諉、扯皮、欺瞞,或者硬性壓製,又會將小事變大,大事弄亂,最終燃起漫天大火。具體到清朝,機構的膨脹不嚴重,官員的缺位增加也不多,但官衙裏的胥吏卻膨脹得無以複加。士大夫譏諷說,我朝與胥吏共天下。其實不是沒有道理。胥吏的膨脹,也是官府變成養人機器的一個標誌。隻要與胥吏共天下了,那麼,這個製度就快要腐朽了。這其中,每個社會都有心懷不滿的書生,都有心有異誌的教首,都會有第三社會的土匪、流氓和痞棍,這些人原本就是火種,沒有柴火的時候,火種再多,就隻能自艾自戀地自生自滅,但是有了柴火,而且很幹,就會燃燒起來。原來不起眼的失意書生,不起眼的教主和令人討厭的幫主、土匪、鹽販子,就會成大氣候,變成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