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忠的麻煩,在於他跟安祿山結了怨。安祿山造反,打的就是清除楊國忠,清君側的旗號。說實在的,這樣的旗號,還真有點號召力。當時,軍事上外重內輕,安史所部,俱是勁旅,朝廷臨時拚湊出來的軍隊,據函穀關堅守,也許還湊合。前方帶兵將領,是老於行伍的哥舒翰,他的意思,也是要堅守。但皇帝急於掃平叛亂,要哥舒翰出擊,楊國忠也跟著起哄。嚴旨威逼之下,哥舒翰不得已出擊,一敗塗地,長安於是不守。皇帝帶楊貴妃和楊國忠西逃路上,在馬嵬坡,禦林軍兀自亂了。先殺了楊國忠,然後逼皇帝令楊貴妃自盡。楊家兄弟姐妹,眾國夫人,都在亂軍之中喪命。不僅遮天的富貴沒了,連命都沒了,屍骨無存。
皇帝未必都專製,但真要專製,誰拿他也沒辦法。就是坑他自己,也得讓他坑。一個曆史看起來風流倜儻而且勵精圖治的皇帝,說要昏起來,就能讓一個女人加她一個無賴兄弟,把自己的江山給毀了。因為,到了這個地步,沒有人敢出來勸他一句,告訴他真實的情形。
縫補匠馮道
馮道是五代時期的四朝元老,不僅侍奉過李、石、劉、郭、柴五姓的皇帝,還伺候過滅晉之後,打算在中原立足的契丹主耶律德光。如果都算上的話,說是五朝元老也可以。一般我們講三朝、四朝元老,都是指伺候過三個四個同姓的皇帝。但是,馮道是真的經曆了五個朝代,在其中的四個朝代,都位居高官。
這樣的人,如果放在別的朝代,基本上別人不說,自己也會愧死。自打三綱五常之說問世,士大夫的名節,跟女人類似,烈女不事二夫,忠臣不奉二主。跟主子跟多了,就像女人嫁了若幹男人一樣,臉上不好看,別人在背後嚼舌頭。但是,且慢,五代特別。這個時代,女人無所謂節烈這一說。軍閥混戰,大兵們縱橫劫掠,女人無非獵物,你搶來我奪去,即使被輪奸過,還是要跟個人家。有權勢的人家,轉瞬之間,靠山倒了,家眷依舊成為獵物。當家的主子,也不講什麼倫理道德,梁朝開國皇帝朱溫,連自己的兒媳婦都不放過,排班進宮侍寢,下麵的人,還有什麼不能做的呢?
按東漢班大姑的說法,社會道德,是靠女人來維係的,女人一旦沒法講究貞潔,男人也就隨大溜了。所以,五代像馮道這樣的文臣,一把一把的,改朝換代,多數人都是官職依舊,連衣服都不用換,接茬伺候新主子就是。文官如此,武將也差不多,除了某些特別倒黴的,基本上上麵一茬一茬地換主子,下麵的武人,還是舊人。文武的區別在於,文官對於改朝換代,無可奈何,而武將卻是改換之事的發動機,隻要他們有意,輕則換皇帝,重則換朝代。至於忠誠二字,文官字典裏沒有,武人呢,沒有字典。
歐陽修重修五代史,對於馮道,深惡痛絕,評價完全負麵。他人在宋朝,文治已經確立,士大夫道德也開始重整。文人對皇帝像貞女對丈夫一樣,忠貞不二,不僅有意識形態上的正當性,而且也符合自身的利益最大化原則。俗語道,學成文武藝,貨於帝王家。買主隻有一個,當然得強調忠誠,才能賣個好價。但是,馮道所處的年代,是個武夫橫行的時代,文人除了歌功頌德拍馬屁,就是做會計,幫武人征糧征稅。滿世界都是長槍大劍,耀武揚威。文官們,在這個殺來打去的年月,能活下來就不錯了。草芥一樣的若輩,其實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忠誠。即使有哪個傻帽刻意表現自己對某個主子的忠貞,隻能被嗤之以鼻,當笑話看。
馮道晚年自稱長樂老,對自己的一生挺滿意,對百姓,對君主,對家人,都對得起。在他眼裏,根本就沒有歐陽修所謂的大節這回事。其實,他更該慶幸的是,他毫發無損地活下來了,家人也沒有遭什麼大難。一方麵要歸功於他比較機智,從來都見機行事,不能說的話不說,總是及時地送往迎來,安排新朝皇帝的登基儀式。後唐李存勖信任伶人,他不說話。石敬瑭父事契丹,他也不說話,契丹人進了中原,他也沒有逃難。這種時候,他說話也白說,不僅挽救不了時局,連自己的小命也會搭進去。但是,碰上後唐明皇李嗣源,他說話了。因為這個武人皇帝比較厚道,能聽進去話。講一點獎勵農桑、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建議,多少讓飽經武人橫暴蹂躪的百姓,得到一點喘息。四朝經曆,他隻有對後周的柴榮,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但柴榮恰是那個時代少有的明主,所以他也沒事。隻有在契丹耶律德光滅了後晉之後,胡人肆虐,到處打穀草(燒殺搶掠)之際,他才冒險說了些話,得以讓這個胡人早一點撤走,因而少殺了不少百姓。
另一方麵,馮道能夠安然無恙地活下來,還是因為他沒有娶嬌妻美妾,沒有像張式那樣,因為有個漂亮的妻子,引起武人的覬覦,最後遭遇不幸。他也沒有攢很多的錢財,不會有人打他的主意。從這個意義上說,馮道雖說身為四朝高官,但也隻是苟活而已。在那個亂世,隻有這樣的苟活,才能活下來。所謂的“長樂”,無非是知足常樂而已。
馮道不幸,生於一個什麼規矩都不講的亂世。在這樣一個皇帝和武夫把文人當草芥的亂世,要求文人講求做臣子的氣節,當然是扯淡。一個文人,如果不想死的話,能像馮道這樣,做一點補救工作,也算是救時了。唐代,人稱姚崇為救時宰相,其實,真的救時宰相,是馮道。
告密者沈括
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沈括,因為他記錄了活字印刷。中國古代的四大發明,至少有一種,跟他的名字相關。後來,又知道他不僅在《夢溪筆談》裏提到過活字印刷,還記錄過石油,而且石油這個名詞,也是他第一次命名使用的。而且,人家在天文曆算方麵,也有大把的成就,是中國數一數二的科學家。怪不得宋代那麼多文人筆記,就他的記錄了活字印刷。由於北宋的活字以及印刷品已經失傳,如果沒有他的記錄,國人的這一項蓋世功業,興許就湮滅了。再後來,舉國批儒評法,揚法抑儒,才知道這位著名的科學家,跟王安石一樣,還是一個著名的法家,王安石變法事業的戰友。
沈括的大名傳到今天,法家的形象現今已經沒什麼人提了,但科學家的頭銜,還依然閃耀。相信多數少年宮裏,古代科學家的欄目中,沈括肯定在裏麵。打開百度百科,裏麵沈括的條目,被他的功業堆滿:科學成就、變法成就、天文曆算成就、數學成就、興修水利的成就、出使遼國折衝樽俎的成就……退休之後,還能為人看病,是個良醫。這樣正麵的形象,近乎完人。
可惜,這樣的完人,也有不小的瑕疵。這個瑕疵,體現在蘇軾蘇東坡身上。沈括跟蘇軾是同事,一起做翰林學士,也同樣以詩詞名世。當然,他的文名,要比蘇軾差點。宋神宗即位,銳意變法,蘇軾的議論,多有不合,於是外放到杭州,做了通判。不久沈括被任為兩浙訪廉使,出巡南方。到了杭州,老同事重逢,分外親昵,詩酒酬唱,無日無之。臨行,求蘇軾手書近作一通,說是作為紀念。當年,蘇軾的詩詞以及書法,已經相當值錢了,作為朋友和前同事,求個墨寶,理所當然,蘇軾也就寫了幾首近作給他。沒想到,沈括返回京城,向皇帝交差之際,把這幾首詩詳加批注,說是首首涉嫌謗訕新法,惡毒攻擊朝政,然後呈給皇帝。由此,興起了一場文字獄。禦史李定和舒亶順藤摸瓜,找了一堆(差不多有百首)蘇軾的詩詞,從中挖出了不少惡毒攻擊的罪證。於是,蘇軾被逮入獄,吃了牢飯,差點丟了腦袋。
當然,蘇軾倒黴之際,就是沈括飛升之時。此公升了,就任當時權力超大的三司使,主管朝廷的財政,成為王安石推行變法的助手。然而,王安石罷相,吳充上台,沈括馬上轉向,上書言新法諸多不便。結果被禦史蔡確奏了一本,說他當年說新法如何如何好,現在王安石罷相,他又說種種不好。前後矛盾,是何用心?其實,此時的皇帝,還沒有想廢新法,沈括的急轉彎,來得太快,結果讓他也隨之失勢。不久又因為宋軍永樂城的失敗被牽連,貶了又貶,從此退出政壇。
有皇權專製,就免不了因言治罪。宋朝是個對士大夫相對寬容的時代,居然也有烏台詩案(即迫害蘇軾案,禦史台又被稱為烏台),有人引為宋代之恥,其實沒什麼奇怪。烏台詩案中禦史在蘇軾詩作尋找反動內涵,其實跟清代文字獄的思路,是一脈相承,一個師傅教出來的。隻是,沈括作為士大夫名流,從朋友那裏騙出詩來,然後詳加批注,加以陷害,即使在士大夫品格低下的清代,這樣的事情也不多見。那些告密的,多半是下層小文人,或者是別有用心賣身投靠的官僚。正經文人,幹這種下作事的,還真稀罕。
當然,古人今人,人性變化不大。今之讀書人,縱然做到教授,告個密,誘人進陷阱什麼的,也不稀罕。能這樣下作,多半是因為借機上升的誘惑太大。誘惑大了,人就把持不住。沈括的那個時代,新舊之爭過於激烈,而蘇軾恃才傲物,不滿新法,目標比較大。黑掉了他,討得皇帝並王安石歡心的可能性相當大。為官一世,誰不想出將入相呢?於是,沈括就做了小人,士林不齒的小人。
晚年的沈括,創作了不朽的一部筆記《夢溪筆談》,但日子過得並不好,因為他續娶了一位張氏夫人,是個標準的河東獅子,一聲吼,房子也要抖三抖。不僅吼,而且經常性家暴,打得沈括滿地找牙,頭發揪得掉了一地,有時,被揪掉的頭發上,還帶著血。任是這樣,沈括還挺舍不得的,河東吼一朝去世,翻來覆去地思念,神情恍惚,不久便過世了。
蘇東坡下放
蘇東坡入仕以來,一帆風順,才名大著,落拓不羈,交接甚廣。號稱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跟什麼人都能混。詩、詞、文並字都有人捧,在京師時,一幅字可以換好幾十斤羊肉,加上薪俸不低,補貼又多,日子過得相當滋潤。外放之後,也大抵在杭州、湖州這樣的富庶地方做官,名流多,富商多,附庸風雅者更多,人人都樂意貼錢給他,日子比起京師,隻好不壞。
但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官司吃下來,蘇軾貶斥黃州,做團練副使,不簽公事,即不能管事。北宋一州的軍事長官為都監和鈐轄,團練使是負責訓練鄉兵,即今日所謂的民兵,其職能有點類似各地的武裝部部長。宋代幹強枝弱,地方正規部隊都老弱充斥,不堪敷用,何況民兵?團練使就是一個閑差,一個閑差的副職,還不能簽公事,就等於掛個銜什麼都不做的閑中之閑的閑官。大抵,就是發到下麵,下放勞動,插隊落戶了。
對於被貶之人而言,閑倒無所謂,無事可做,可以遊山玩水。但不簽公事,補貼就沒了,外快也沒了。從前的日子,錢來得容易,去得也就快。初來乍到這麼個地方,人地兩生,一時間也沒有人幫襯,一向大手大腳慣了的蘇東坡感到了困窘。此時蘇東坡已經人到中年,家累不小,有妻有子,還有妾,當然也少不了仆人。一大家子人,每月收入隻有四千五百錢,多一個子也沒有。怎麼辦?厲行節約。每月開支日,蘇東坡領回錢來,將這四千五百錢分成三十份,掛在房梁上,每日用一份,用叉子挑下來一份。量入為出,盡量節省。如果沒有用完,就放在大竹筒裏,平時就用這個錢待客。
光節流不行,還得開源,開展大生產運動。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蘇軾開了五十畝稻田,養了一頭牛,自己種地。一次,牛得了豆斑病,即出天花,看看要死。沒想到夫人卻懂獸醫,弄來青蒿,磨成末喂牛,救過來了。從此以後,一家人吃飯不用買米了。
蘇東坡還嚐試著自己釀酒,貌似也成功了。可惜釀出的酒沒法喝,喝了就壞肚子。屢試屢敗,最後隻得放棄。蘇軾釀酒不成,但做肉卻大成功。黃州多豬,但當地人不會吃,燒出來的豬肉難吃得要命。蘇東坡想出了辦法,把肉切成大塊,放點佐料,用瓦罐柴火慢慢燉,燉好之後,味美至極。後世人稱這道美食為東坡肉。然而今天的東坡肉,卻變成了紅燒肘子,跟當年的東坡肉除了都用豬肉這點外,已經沒有什麼共同之處了。
盡管黃州地處偏遠,富人不多,絕少名流,但時間一長,人們也知道了蘇東坡的大名。請飯的人慢慢多了起來。求詩、求墨寶者也多。蘇東坡爽快,隻消酒喝到位,但凡有人相求,每每一揮即就。販夫走卒,甚至營妓,都有他的墨寶。但不像從前,寫字可以換錢,換羊肉吃,無論寫多少,都是盡義務。有個名叫李琪的人,經常跟著蘇軾吃酒,但一直到蘇東坡離開,始終未得一字之賜。臨別之時,李琪隆重敬酒,取下領巾,向蘇軾求詩。蘇軾令其研磨,取筆大書雲:“東坡七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即擲筆袖手,與人談笑,將要終席之時,李琪再拜相請,蘇軾大笑,說,差點忘了。隨即續道:“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這麼好玩的詩,題也就題了,一文也掙不到。
這樣的吃法,黃州當地的美食,也跟著名人沾光。一次蘇軾去當地人何秀才家吃飯,秀才家的油果特別酥,東坡食後,讚賞不置,問秀才,這果子叫什麼名?主人答,無名。又問:為甚酥?旁邊人大叫,就用“為甚酥”三字命名甚好。於是,當地從此就有了“為甚酥”油果,傳到今天。
經常有人請吃飯,自己家的開支就可以節省一點了。但有幾日不出來,沒準就會出另外的麻煩。有一次,蘇東坡害眼病,眼睛紅紅的,一個月不好意思出門,坊間竟然傳說他死了,害得外地的朋友,聞訊大哭,哭得呼天搶地,才曉得他其實沒死。
蘇東坡是北宋一等一的名流,而北宋又是一個市場經濟頗為發達的時代,這樣的時代,名流都有極大的市場價值。然而,經曆文字獄,眾口鑠金,名流也難免遭難。不得皇帝歡心,眾人也就不感冒了。還好,宋代的專製還不過分,被貶之官,還不至於是政治上的不可接觸者,不是所有的人都以皇帝的是非為是非的。黃州偏遠,有名人來了,還是會有人來捧場的。正因為如此,後來蘇軾即使被發配到天涯海角的儋州,還是能活下來,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當地的風氣,使地老天荒之境,追慕風雅,這也算是名流下放“插隊”的副產品。
說不完的沈萬三
沈萬三在江南一帶,大大有名。小的時候,媽媽和外婆一說誰誰有錢,都不忘加上一句,快趕上沈萬三了。見諸於文字的沈萬三,頗有些小小的歧義。有的說,他的名字叫沈萬三,也有的說,其實是沈萬山,還有的說,他名字叫沈秀,萬三是人們給他起的外號。比較靠譜的說法,此人姓沈,名富,字仲榮,行三,吳人呼之曰萬三。但不管怎麼說,這個人應該是有的,是個元朝末年的江南富戶,非常有錢。
關於他錢的來源,一種說法是他因為積德,救了一群青蛙,由此得了一個聚寶盆,所以,錢多得不得了。後來他被明太祖朱元璋發配雲南,聚寶盆沒丟,所以,到了雲南,子孫照樣是富人。另一種說法是,他是個商人,既做國內貿易,也搞國際貿易,海船直航海外。元朝不過是諸蒙古國的一個,原無所謂海內海外。國內生產不發達,但海外貿易卻繁盛。所以,這也是中國唯一發行紙鈔的朝代。沈萬三因貿易而發家,一點都不奇怪,隻要他有本事把相關的蒙古老爺打點好了,就沒問題。
當然,沈萬三之所以有名,不光是因為他的富有。在元末,估計江南一帶,像他這樣的富商,不止一個兩個。他之所以出名,是因為跟朱元璋搭上了關係。有記載說,在朱元璋初露頭角時,沈萬三就帶頭送錢送糧,幫助這個草頭王。朱升“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計策,如果沒有沈萬三的支持,多半實現不了。當了皇帝,朱元璋又讓沈萬三幫忙修宮殿,修好了宮殿,修南京城。三分之一的城牆加城門,都是沈萬三的手筆。修完了城牆,沈萬三還要犒賞軍隊。大約是口氣大了點,惹得皇帝不高興了。這個時候的朱元璋,已經不是當初禮賢下士,到處裝孫子的朱重八了,脾氣隨著位置的加高,陡然見長。長得有點喜怒無常,動不動就殺人。所以,皇帝一不高興,沈萬三的腦袋就要丟。幸虧朱元璋還有個共過患難的馬皇後。這個馬皇後,沒有夫君那樣神經質,還有正常人的理智,覺得人家沈萬三沒有過錯,幹嗎要殺呢?由於馬皇後的進諫,沈萬三保住了首級,但死罪免過,活罪不免,活生生給發配到雲南去了。
今日的江南,還有很多沈萬三的遺跡,真真假假,說不清楚。但在江南文化裏,直到今天,著名的旅遊點周莊,還有許多沈萬三的傳說。這說明,在文化裏,沈萬三還活著。但雲南卻沒有聽說沈萬三的故事,看來,被發配到那裏的沈家人,沒有折騰出什麼事來。從古至今,即使是富人,也是有根的,拔了根,多半長不好。
過去學曆史,教科書也好,曆史學家也好,總是告訴我們,皇帝是地主階級的總代表。但朱元璋這個總代表,卻對沈萬三這個階級弟兄,薄情寡義,甚至可以說忘恩負義,以怨報德。其實,朱元璋得天下之後,打擊豪強富戶,是有計劃的行為。被打擊的,絕不止沈萬三一個。如果說,這個出身貧雇農的皇帝,是出於貧下中農的階級本性,打土豪分田地來了,當然更不是那麼回事。因為打了土豪,財產都歸了他自己。曆朝曆代,隻有他對收進宮裏的階級姐妹最狠,死了,還得叫她們殉葬。
任何一個皇帝,都是大地主不假,但說他是地主階級的總代表,卻名不副實。不光農民階級,地主階級也沒有什麼階級意識。窮人幫窮人的事兒,當然是有的,但窮人整窮人、搶窮人、欺負窮人的事兒更多。同樣,富豪之間,有互相幫的,也有互相整的。改朝換代之際,新爆發的不搶老富豪,怎麼可能?不僅新老之間要發生戰爭,新一代內部,也照整不誤。哪個高官犯了事,還不是抄家籍沒,財產都便宜了昔日的同僚和皇帝。
人與人之間,比較靠譜的關係,當然不是階級。兩個互不相識的富人或者窮人,見了麵斷然不會格外地親,不互相坑害,已經相當不錯了。道義的講究,更可能發生在熟人之間,即使不是熟人,同鄉也靠譜。同一種言語文化,風俗習慣,會帶給人們親和感,即使非要互相整,刀子也就下去得不那麼狠了。
另外,還有一種說法,說沈萬三其實在元末已經死了,所有的故事,都不是發生在他的身上。即便如此,朱元璋打擊豪強富戶的事,也不是假的,明初“巨族皆謫戍”,是載於史冊的。沈萬三的故事,隻是一個象征而已。
和珅的罪過
世人皆知,和珅是清朝第一號大貪官。人們甚至說“和珅跌倒,嘉慶吃飽”。當然,如果算上晚清,和珅是不是第一貪,還不好說。別人不講,單一個盛宣懷,就比和珅有錢。一個既做大官,又做掌管國有企業的官商的人,和砷怎麼比?
和珅被逮,是命裏注定的。從來做皇帝的,老子的寵臣,多半是兒子的仇敵。老子越是牛,寵臣越是受寵,這份敵意就越是重。孔子說“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然而,把孝道掛在嘴上的皇帝們,幾乎個個對上一代的寵臣懷有不共戴天的惡感。隻要老子一蹬腿,就迫不及待地一改為父之道,把父親信任的人幹掉。如果弗洛伊德見此,肯定大歡喜,以為這就是兒子的仇父情結的證據,沒有跑的。
嘉慶的老爹乾隆爺活得長,做皇帝以及太上皇的時間也長。和珅作為乾隆須臾不可離開的寵臣,倒不是沒有預見到自己以後的命運,也想著如何八麵玲瓏,把後麵的皇帝也打點好了。況且,盡管雍正以後清朝就實行了秘密建儲製度,但嘉慶的皇帝,是在老爹沒有死,升格為太上皇的情況下做的。雖然大權不在,但王朝下一個接班的是哪個,已經公開了。在這種情況下,和珅斷然沒有這個膽子,敢得罪嘉慶。為了討好嘉慶,他甚至冒險提前把乾隆立儲的消息透露給這個未來的主子(倒黴的是,這件事居然成為他的罪狀)。隻是,兩姑之間難為婦。同時伺候兩個主子,實在難。一時半會兒看不到的,隻能忽視小的,不能忽視老的。所以,即使沒有仇父情結,種下怨恨,也在所難免。
所以,乾隆一死,和珅必定跌倒。但跌倒的和珅,真正的罪名,其實不是貪腐,而是逾製和僭越。
不用說,問案者的傾向,來自當今皇帝。他就是要通過強調和珅的逾製和僭越,來突出這位父皇寵臣對父皇的不敬,從而伸張他懲罰奸臣的正當性。同時也堵了某些潛在的批評者的嘴——我不是不孝,而是為父找場子。當然,如果和珅真的逾製和僭越,從禮法上講,也的確罪過大於貪腐。好些人以為,帝製時代的禦史,就是懲治貪腐的。其實不對,禦史的首要使命,是矯正人們的非禮行為,進而遏製逾製和僭越,將不臣之心泯滅在萌芽裏。
所以,我們看到,有關和珅案的審理,和珅的某些過失,比如紫禁城騎馬,大內裏麵乘轎之類的事,都成了重大問題。乾隆重病之時,和珅跟人說話,談笑自若,也成了大逆不道。還有一條,就是和珅將一個出宮的宮女納為妾,似乎也很不像話。查抄和珅的家,抄出來一座楠木的房子,裏麵有多寶閣及隔段樣式,都是模仿寧壽宮的,也成了逾製的大問題。甚至,抄家抄出來的金銀珠寶,不是追究其贓物的來源,而是強調它們比宮裏的還要多。比如,有極大的寶石宮裏都沒有,珍珠手串,和珅家有兩百多串,而宮裏隻有六十餘。其實,這些事,都是欲加之罪。紫禁城騎馬乘轎,是乾隆特許的。至於談笑自若,這玩意兒哪裏有證據,人家這樣指控,你又能怎麼樣?楠木的房子,無非就是一個大家具,那年頭家具模仿宮裏是時髦,多寶閣跟宮裏一樣就有罪了,那麼桌子椅子呢?查一查,誰不都這樣,怎麼會扯到逾製上去了?
不過,和珅的態度卻是很好很配合。清朝所有的詔獄,案犯的態度沒有不好的。隻要審案的人問到的,基本上都承認,即使有個別事項實在離譜,也就是輕輕辯解幾句,然後還要誠懇地說道,總之,是臣或者奴才糊塗、該死。當了階下囚的人都明白,到了這個份上,自己的腦袋肯定是保不住了。問案的,代表的是皇帝,麵對皇帝,態度很重要。自家認罪態度好,興許還能保住家眷,如果一味實事求是,弄得不好,全家,甚至家族的人都會跟著遭殃。不過,一般來說,涉及貪腐的案子,凡是牽連到的人,大抵會被追究。皇帝也貪得很,贓銀能多追一點是一點,但唯獨和珅的案子不然。固然他宣稱,給他送錢的人多到不可記憶,但還是咬出來好些,好些大人物。不聽不知道,連福康安這樣傳說是乾隆私生子的重臣,也要拍和珅的馬屁,給他送大塊的寶石。一位鐵帽子王爺,在襲爵問題上有小麻煩,居然得送他大宅子。不過,行賄的人,無論大小,最後都沒有追究。顯然,嘉慶並沒有把揪出和珅看成本朝反貪腐鬥爭的一場勝利。他的本意,就是為了扳倒和珅,而且出師有名地扳倒他,扳倒,也就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