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種說法,是賴魏忠賢。明熹宗時代,太監魏忠賢當政,蒙蔽君主,胡作非為。因此,人說明不亡於崇禎,而亡於天啟(明熹宗的年號)。當然,還有說賴萬曆皇帝的。
其實,明朝之亡,如果追究責任的話,第一個要負責的,是開國皇帝朱元璋。八股取士,是他定的。太監當政,也是他開啟的。如果不是他廢掉了宰相,太監怎麼會如此大剌剌地幹預朝政?別的朝代,宦官之禍,頂多是皇帝信任宦官,聽宦官的話,而隻有明朝,宦官可以替皇帝批奏折,掌握“批朱權”,做“立皇帝”。如果不是廢相,國家雜事都湧到皇帝這兒來,而皇帝又應付不了,懶得批閱公文,這才讓伺候筆墨的司禮監太監,得以鑽空子替皇帝當了家。
同時,明朝的痼疾,是宗室的負擔和兩套兵製。這樣兩種製度,都是朱元璋定下來的。第一條,凡是朱家子孫,世世代代接受朝廷供養,無須出來做事。結果,朱家人子生孫,孫生子,以超高的繁殖力,養了一堆堆的寄生蟲。害得北方數省,單單供養宗室,錢糧都不夠。第二條,兵製實行衛所製。各地按防衛之所需,設立衛所,屯田養兵,兵家世襲,自給自足。結果,衛所之兵,都變成了軍事農奴,而各級軍官,則變成了農奴主。恨死了農奴主的農奴們,即使不逃亡,打仗的時候,也不知道打誰了。所以,衛所在朱元璋死後,基本上就閑置了,百無一用。但祖製不能動,沒有用的衛所,還必須保留,為了國家安全,非另起爐灶不可,於是,又另設鎮戍之兵,兵源來自招募。害得這個王朝,得為養兵多出不止一倍的錢。一旦邊疆有事,這樣的負擔,就會成倍地激增。
所以,單這兩項製度,就讓朝廷的經濟不堪重負。張居正的改革,隻改了賦稅的征收辦法,但宗室和養兵的負擔,卻不敢動,也不能動。一條鞭法的征收改革,實際上是將原來不合法的田賦和口賦附加合法化,但附加的數額明確化了而已。隨著朝廷的負擔越來越重,最後還是得在附加之上,再添附加,官吏從中漁利,橫征暴斂,直至民不堪命,激起民變。
後世說明亡之源,說得最多的,其實就是士風。袖手談心性,空談誤國,被人反複提起。連清朝的皇帝,也讚同這個說法。其實,明人談心性是談得挺多,但講究實學者,也還是有的。明末製造火炮、火藥之術,跑車的發明,都是前代所沒有的。哪個時代沒有幾個迂腐的書呆子呢?書呆子再多,再壞事,也壞不過製度。國家製度上有那麼大而且明顯的缺陷,即使士大夫再努力,皇帝不肯改,最終還是挽回不了危局。
流長飛短環繞的改革者
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沒人說?流長飛短的謠言,任何時候都斷不了。消滅謠言,跟建設共產主義一樣的難。不過,謠言這東西,也分淡季和旺季,淡季的時候,比較少,就是有,也是家長裏短,不足論。旺季則比較多,而且淨傳大事,個頂個地跟國計民生有關。不用說,謠言的旺季,每每是動蕩時期,兩派紛爭,作為鬥爭的武器,謠言被派了大用場。
戊戌維新,又叫康梁變法,其實不是隻有這兩人在搞事,參與的人其實並不少,中堅力量,也未必就是康有為和梁啟超師徒二人。但是,由於他們聲音大,也招搖,所以,人們關注他們比較多一點。時過境遷,論功擺好,當然這樣對康梁比較有利,但在當年,這兩人因此遭到的嫉恨也多,有關的謠言更多。
一種謠言是說,光緒皇帝,受了康梁的蠱惑,要信天主教了。這謠,在滿人裏麵傳得特別多,有鼻子有眼,說是大胡子傳教士都化裝成女人混進了宮。還有一種謠言是說,光緒皇帝已經決心剃發易服,西裝都由康梁帶進宮了,不日就將舊貌換新顏。
這兩個謠言的前提是,康梁跟皇帝關係密切,就跟皇帝身邊太監一樣,成天膩在一起。其實,康有為一輩子隻進宮一次,前後跟光緒談了不到一刻鍾。而梁啟超更慘,一共也就跟光緒見麵一次,他的廣東新會話,光緒一個字都沒聽懂,等於雞同鴨講。所以,舉人接受皇帝召見,例授內閣中書,可他卻沒得到。況且,當時的康梁,雖說跟幾個新教傳教士關係密切,但他們自己也並沒有受洗入教,何來蠱惑皇帝的可能呢?這兩人當時自己還不知道西裝怎麼穿,怎麼可能帶西裝進宮?
除了這兩個根本不靠譜的謠言之外,還有一個多少有點影兒的,是說變法要興辦西學,各地要拆除道觀寺廟,用作辦學場所。嚇得和尚道士人心惶惶,有的地方,和尚尼姑,把廟裏的泥菩薩搬出來,藏到沒有人的地方,生怕廟宇被占,菩薩也被打掉。其實,辦學這事,大抵是地方士紳弄出來的,根本八字沒一撇。傳統的理學家,對佛道一向沒有好印象,借機侵占廟產,也是有的,不見得都是維新派的事兒。但是,這樣的事,很令民眾包括那些很迷信的士紳反感。消息傳到北京,又讓在背後嘁嘁喳喳的頑固派,有了新的武器。
謠都是別有用心之人造出來的,造謠之人,原本的用意,是說給西太後聽的。但是西太後在宮裏眼線廣有,不會信這些。可卻嚇到了廣大不明真相的官紳,尤其是一堆堆能跟太後說上話的滿人貴婦。讓變法的反對聲越來越高,最終,讓西太後覺得,這樣一個如此違背民意的改革,是不是還有必要搞下去?
變法最後就真的搞不下去了,即使譚嗣同們不去冒險,光緒已經左右為難,寸步難行了。轟隆一聲政變,西太後開刀殺人,六君子的頭就這樣丟到了菜市口。到了這個地步,街麵上大家都認為這些人該殺,而且為沒有抓到康梁而感到萬分遺憾。因為有傳說出來了,說是康有為進紅丸,想要毒死皇上,謀朝篡位。這謠傳得相當廣,連山東這一帶的小吏,都說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其實,這紅丸本是明朝的事,搬到清朝,類似關公戰秦瓊,不倫不類。可是,就是有人樂意信。
戊戌維新時,維新派其實是弱勢,但弱勢的這一群人,代表了曆史發展的大勢,理直氣壯,說什麼都在理上。頑固派屬於強勢,人多勢眾,但什麼也說不出來,硬說也是老套子。況且,甲午慘敗,不改弦更張,朝廷眼見得就要完了,所以,朝廷隻能聽維新派的,變法革新。硬出頭阻攔,道理講不過人家,勇氣也不足,於是隻好用陰招,流長飛短,造謠生事。有影沒影,沾邊就來。弄得維新派尤其是康梁二人,渾身上下淨是是非。在中國,搞改革難,多半,就難在這裏。
等到把變法毀了,好漢們再造新的謠,說義和團刀槍不入,不怕洋鬼子的洋槍洋炮,直到惹出大事,八國聯軍打上門,還說都是因為朝中有漢奸,肅清漢奸,鬼子不足懼。結果,朝中但凡有點想法都幹掉了,八國聯軍還是破了城。西太後也隻好倉皇北顧加西顧,一口氣逃到西安,才知道所有圍繞變法的流長飛短,都不過鬼扯。
一個賣國條約的簽訂
晚清每一個不平等條約,都是賣國條約。每個條約的簽訂,都是被迫的。比較起來,中英中法《北京條約》的簽訂,是最冤枉的。此前,這兩個條約實際上已經在天津簽了,隻等著中國皇帝最後批準,即告完成。但是,鹹豐皇帝對於條約中外國公使駐京的條款,實在無法接受。《天津條約》談判期間,就曾指示中方使節,哪怕多給洋鬼子點銀子,這一條免掉算了。但是,前來談判的英法使節心很硬,別的好商量,就這一條,死活不能改。《南京條約》簽訂後的二十年,洋人吃夠了不能跟中國最高層打交道的苦,這一回,死活也得把中國拉進到威斯特伐利亞外交體係中來,逼驕傲的滿人皇帝,按西方的規矩辦事。
結果呢,雙方就鬧翻了。前來換約的外國使節所帶的艦隊,在大沽遭遇了清軍的伏擊,吃了大虧,若不是旁邊美國軍艦的援助,差點全軍覆滅。然後這個仗就打升級了,在大沽打不過英法聯軍的清朝主戰派王爺僧格林沁,以為洋人的優勢不過在船堅炮利,放進來在內陸交戰,也許戰爭的結果就會顛過來。結果呢,北塘戰敗,八裏橋慘敗。驕橫的蒙古騎兵,不僅不敵洋人的槍炮,即使肉搏,也不占上風。僧格林沁敗得心服口服,鹹豐皇帝也就隻好倉皇北顧,跑到熱河去了。留下了他不喜歡的異母弟弟恭親王奕訢,跟洋人周旋。如果洋人生氣了,一把槍把奕訢斃了,也就算他倒黴。
戰勝的英國人和法國人,當然不會客氣。很輕易地就把滿是寶貝的圓明園給搶了,然後大概是為了掩蓋搶劫的痕跡,幹脆一把火把園子給燒了。燒搶的借口,其實是後來才找出來的。被燒了後院的鹹豐皇帝,終於學乖了,留在北京的恭親王就更乖,洋鬼子要的條件,統統答應,還順便多賠了大把的銀子,英國人,還把毗鄰香港島的九龍半島,也割走了。
中英《北京條約》的簽字儀式,在禮部大堂舉行。這一點,是中國人的小伎倆。原本洋人打上門來,就是要打破清朝的天下體係,建立外交關係。但簽約地點,卻偏被中國人定在禮部。天下朝貢體係,跟外國打交道的部門,就是禮部。隻是,這樣細膩的小心眼,英國人竟然沒有覺察。英軍總司令兼全權大使額爾金,乘坐中國人提供的十六抬綠呢大轎,大模大樣地來到了禮部大堂,在上座端然坐下,然後示意讓恭親王奕訢在下座就座。但是,英國方麵熟悉漢人禮節的人,不明白滿人的上下其實正好跟漢人相反,所以,額爾金實際上坐的是滿人眼裏的下座。
不過,在參與簽約的英國人眼裏,清朝的王公大臣們,個個都很憔悴,衣服也顯得肮髒和邋遢。顯然這一陣在占領軍鐵蹄下的生活,過得不容易。恭親王當時才二十歲出頭,長著一副愛新覺羅家傳統的長臉,顯得陰沉而且膽怯,恨不得簽字儀式趕快結束。於是儀式幾分鍾就結束了,儀式結束時,恭親王提議是不是共赴宴席以示慶祝。英國人鑒於此前清朝方麵的種種欺詐,生怕因吃飯招來什麼意外拒絕了。但是,第二天跟法國人簽約的時候,法國人不怕中國人下毒,一起品嚐了中國美食,這讓英國人多少有點後悔。其實,真要想吃滿漢全席,問恭親王要廚子就是。此時的恭親王,什麼都會答應。宮裏的禦廚,都留在了北京,並沒有跟鹹豐跑路。此番進軍中的英國人翻譯,就找到了一個明顯是在官宦之家做廚子頭的廚師,每次他吩咐什麼,廚師就會大聲重複一遍,傳達給實際不存在的下人們,然後自己把飯菜做好,端上來。
我們稱之為第二次鴉片戰爭的戰爭,其實不是為了鴉片打的。這一年,是個轉折。從此,中國和西方交往,不再經過地方督撫轉達,也不再經過禮部。中國中央政府,專門為跟洋人打交道,成立了一個部門,叫作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洋人以為這就是他們說的外交部,但中國人卻權當它是個臨時的辦公室,專門糊弄洋人的。但是,洋人的使節,卻從此進駐了北京。盡管使節和使節的夫人,都嫌北京髒,但進來之後,再也沒有走過。此後,中國人依舊跟洋人玩著小心眼,進宮見皇帝,從側門進,進宮之後,走邊上的小路。不斷暗示,中國還是中心,西方的夷人,還在邊緣。可惜,來中國的老外,始終弄不懂這些暗示。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倒真的成了西方世界的邊緣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