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是人,自己找樂子,其實也無不可。但是,光顧著找樂子,大事不辦,恐怕不行。稍不留神,手下的武人就會造反,那時候,不僅樂子沒了,連腦袋都沒了。
李亞子的“戲弄”
五代後唐皇帝李存勖,小名亞子。後世知道李亞子的人多,本名李存勖反倒不顯。李亞子本是後唐的開國君主,但是,他執意要接承大唐事業,所以後世隻稱莊宗。李亞子的老子李克用,是後梁朱溫的死對頭。原本兩家對陣,後梁都占了上風,但李克用一死,李亞子出山,一上手就打得梁軍大敗,於是朱溫歎曰:生子當如李亞子!
這一歎,雖是抄曹操的舊稿,多少有點長輩的矜持,但曹家的天下,沒有被孫仲謀顛覆,朱家的天下,卻真的被這個小輩李亞子給掀翻了。沙陀人好武,是本分,但李亞子除了弓馬嫻熟武藝高強之外,還風流倜儻,通音律,善歌舞,會度曲。這種文武雙全的文藝範兒,是唐朝貴族的遺風,不稀罕。但是,五代時戲劇已經開始成形,原來的參軍戲,已經發展成有情節的“戲弄”,李亞子最好的,就是這一口。當日唐明皇李隆基跟梨園界廝混,還隻是打鼓,到了李亞子這裏,皇帝親自粉墨登場,下場演戲了。還給自己起了一個藝名:李天下。
李亞子一心想接續大唐的事業,武功尚可,滅梁,平蜀,都戰無不勝。但是,文治功夫卻一點沒有。除了走馬放箭,就是登台演戲。跟武人有交情,跟戲子優伶更有交情。馬上得天下,是奪江山的慣例,但不以馬上治之,也是治天下,維持統治的慣例。君主下馬之後,不能走向戲台,而要走向學校,建立文官體係,提倡文治精神。文官的功用,不是歌功頌德,也不是記賬造冊,而是建設一種文治精神,建構禮製和法製體係,搭建出一種禮法秩序。沒有這個秩序,天下全靠武人手裏的刀槍維持,就是土匪世界,唯“力”是從。你能搶來,他就能搶去,沒有價值,沒有道德,天下就亂了。當年唐明皇雖說梨園下場打鼓,但人家文治辦得不錯,科舉取士甚眾,朝堂之上,文人宰相,當家做主,武將但有半個不字,就別想混了。可是,戲子皇帝“李天下”的天下,武人跋扈,藝人也跋扈。
天下是武人流血打下來的,跋扈一點,武人自我感覺理所當然,但是藝人跋扈,纏在皇帝身邊,膩膩呼呼,玩弄權柄,甚至為官為宦,武人們就有點吃味了。一個故事傳得很廣,說是李亞子在演戲的時候,連呼:“李天下,李天下!”一個醜角上去就給了皇帝一個耳光。所有人都傻了,隻聽那個醜角說:“天下隻有一個,連叫兩個天下,怎麼可以?”李亞子聽完,笑了。打皇帝耳光,連功勞最大的武人都別想,一個優伶做到了,能不讓人生氣?但是,另外一個故事,人們知道的卻不多。李亞子喜歡走馬圍獵,一大群人呼嘯來呼嘯去,即使莊稼地,地裏有莊稼,他也不管。一次正在興頭上,一個縣令出來勸阻,李亞子要殺人,結果還是這個醜角出來,講了一通天子麵子要緊,百姓死活沒關係的歪理,把個皇帝說得轉怒為喜,放了縣令。
藝人不講政治,他們無非演戲給人看。皇帝不做看客,粉墨登場,跟藝人成了同事,關係密切,理所當然。武人同袍,有戰鬥友情,但武人何如藝人有趣?喜歡演戲的李亞子,身邊多點藝人,喜歡跟藝人廝混,人情而已。自古以來,但凡專製的權力,權力核心周邊的人,都會沾濡權力,握有核心權力的人,無論賢與不賢,都難免這種沾濡。皇帝身邊的藝人,可以禍人,也可以福人。可以壞事,也可以成事。隻是,這種狀況,讓文人見了覺得不成體統,讓武人見了,覺得受到了冷落。
五代是個軍閥時代,文人沒有地位,看著皇帝粉墨登場,嘻嘻哈哈,連個勸諫的人都沒有,沒有敢的。但武人感到受到冷落,就比較麻煩。歐陽修做《新五代史》,將李亞子的敗亡,說成是成於憂患,死於安樂。掉進了傳統史家以個人品質論成敗的老調子。其實,不下功夫建設文治,依舊以馬上治天下,才是李亞子的真問題。有了文治,即使像唐明皇那樣下梨園打鼓,又有誰能把他怎麼樣?
皇帝也是人,自己找樂子,其實也無不可。但是,光顧著找樂子,大事不辦,恐怕不行。稍不留神,手下的武人就會造反,那時候,不僅樂子沒了,連腦袋都沒了。
宮裏的劇本審查
都說清朝編《四庫全書》,是一大文化盛事。但是,這種盛事也有曖昧的一麵,那就是編的時候要審查。如果哪本書有問題,政治上不正確,根本就別想混進去,一把火就給燒了,連個篇目都不留。有一些書問題稍微少的,篇目可以留下,但內容沒了。餘下的,也得改,凡是有關礙文字,一律改掉。所以,到了民國,好些文化人說,四庫書成,圖書亡。至少,有些書,還真的因此而亡了。
清朝是個在乎文字正確的王朝,編書先審核,是皇帝的意思。皇帝用心良苦,不僅自己眼前清淨,也讓天下人讀好書,自己出麵,請人先把一道關。有哪個敢不領情,膽敢繼續炮製政治不正確的文字,還有文字獄伺候,出來一個,拿一個,看看到底是咱的刀硬,還是你們的脖子硬。那年月沒有媒體,滿世界隻有一個京報,無非是官方奏折和皇帝禦批的彙集,看都不用看,絕對政治正確。如果有了媒體,肯定也要事先審查。這一點,是必須的。晚清市麵上的藝人,進宮演戲,腳本都得事先審查。
過去的人,跟今人一樣,都需要娛樂。今人娛樂的形式多,廣播電視,還有網絡。但那時候比較簡單,就是聽戲看戲。上至天子,下至乞丐,對於這種精神食糧,都很在意。有的時候,飯可以不吃,但戲絕對是不能落下的。清朝的皇帝,原來看戲,是宮裏的班子來演。太監們演戲,水平再高,也高不到哪兒去。好在那時多半演的是昆曲,細嗓子的太監們,演起來還比較對路,也就湊合了。但是,晚清情況有變。1860年祺祥政變之後,朝廷的當家人換了女流。東太後和西太後,她們一來識字無多,對那麼雅的昆曲,聽不明白。二來,西太後這個女流對戲劇的鑒賞能力一流,宮裏太監演的玩意兒,她看不上眼。所以,規矩隻好改了,請外麵的戲班子的名角進宮伺候,要演,就演花部的高腔。所謂的京劇,就是這樣興盛起來的。隻保留了一點昆曲,作為開場戲應個景,以示維護了帝王看戲的傳統。
當然,市麵上演的戲,真正政治上不正確的,其實也沒有。按今天的眼光,如果有問題的話,無非就是對帝王有時不大尊重,老是譏諷他們寵信西宮,縱容小舅子老丈人胡作非為。但這樣的不尊重,其實用心是好的,是想皇帝做得更好。所以,喜歡戲的西太後,對這些還真不怎麼在乎。她在乎的,是一些字眼。比如說,她的老公鹹豐皇帝名叫奕詝。這個老公,雖然沒有給她正宮的名分,但她成為太後,實際上君臨天下,就是因為跟了他。所以,進宮演戲,戲詞裏凡是跟“詝”同音的字,就都不能唱或者念了。最常見的,“且住”二字,就必須改成“且慢”。誰要是不改,上戲的時候不小心溜達出來關礙字眼,那麼別的不講,一頓板子是少不了的。直到今天,我們聽京劇,還是滿場的且慢,且住這個詞兒,居然找不到了。那時節經常上演的戲裏,《連環套》中,有句念白,叫作“兵發熱河”,說的是官府要出兵打竇爾敦所在的山寨了。但是,熱河這地名有點犯忌,1860年,鹹豐皇帝挾西太後逃跑,就是去的熱河行宮。你這邊再兵發熱河,讓西太後老佛爺聽了,情何以堪。於是,這詞兒隻能改,改成“兵發關外”。讓竇爾敦的山寨,再往外挪一挪。庚子之後,西太後再一次西狩,先跑到太原,再跑到西安。回來之後聽戲,估計戲詞裏如果再有兵發太原和西安字樣,也得改。
一般來說,每次有宮裏沒聽過的新戲,腳本都得經過內務府審核,審核通過,謄寫出來,裝訂成冊,放在太後和皇帝聽戲時的桌子上,他們看戲的時候,可以隨時翻閱。如果發現有藝人唱念之中有差池,就現場問罪。好在,那時的西太後,政治覺悟不是很高。由於京劇來自民間,京劇的唱詞中,其實有好些關礙文字,觸犯滿人忌諱的。比如楊家將和嶽飛的戲,裏麵就有不少番邦、番將之類的說法,如果放在《四庫全書》編纂的時候,這樣的文字肯定都是要被槍斃的,但西太後卻滿不在乎。她最在乎的,就是一句“兵發熱河”,改了,也就算了。
西太後本質上,還是一個沒有文化的粗人,身邊又沒有文人指點,也沒有專門的文化機構出麵,所以,宮裏的劇本審查,就這樣浮皮潦草虛應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