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是官場的招牌,也是皇帝給民眾的迷魂藥碗,隻要不到最後關頭,是不會輕易砸了的。
告緡風波
跟遊牧人對峙,是大陸的農耕民族的宿命。論實力,當然遊牧人不如農耕民族,但是,要講打,就不一定了。遊牧人居無定所,逐水草而居,機動性奇高,加上食肉與食草的差別,體力和靈活性都比農耕人略勝一籌。隻要有了合適的武器,論打仗,遊牧人有天然的優勢。蔣百裏先生曰,凡是生活用具和戰爭用具一致的民族,在戰爭中就有優勢,這個結論,就是從遊牧人那兒得來的。
所以,農耕人對付遊牧人,基本上隻能靠人力和物力上的優勢,被動地防禦,才能勉強獲得對峙的平衡。在先秦,農耕人武器上的優勢比較明顯,一旦這個優勢減弱,就隻好修長城了。長城之外,還有各種城牆、寨牆,用以抵禦機動靈活的遊牧人入侵。
西漢年間,匈奴人和漢人的對峙,漢人在武器上還多少有點優勢,但在馬匹方麵,卻要差不少。基本上隻能靠修長城,建邊塞據點,加強邊郡的兵力,再配合一點外交手段,防禦匈奴。好在,即使匈奴最強盛的冒頓單於時代,他們也沒有這個野心,大規模入侵中原,取漢而代之。匈奴的入侵,多半發生在草原有災害之際,他們不得不靠搶掠農耕地區來維持生計。
因此,漢初曆經高祖、呂後、文帝和景帝四代,一直對匈奴采取守勢,雖說經常遭到侵擾,但畢竟是局部性的問題,整個國家都得到了休養生息,輪到漢武帝劉徹上台,漢朝已經府庫充盈,人口大增,實力相當強盛了,百姓的日子,過得也相當不錯。
強盛了的漢朝,對匈奴采取一點攻勢,倒也無不可。但是,農耕人機動性差,若要主動出擊,規模小了會被人吃掉,規模大了,動一次,聲勢浩大。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光後勤供應,就耗費巨大,十萬騎兵行動,後麵運糧草的馬匹,絕對要超過十萬。這樣的行動,能不能抓住敵人,還真不好說。主動出擊,打擊西域匈奴的幫手,化敵為友,縮小匈奴的活動範圍,是可行的策略,滿世界追擊匈奴主力,實際上是下下策。但是,漢武帝命好,牛角尖硬讓他鑽通了,主動出擊找敵人,生生抓住過幾次匈奴的主力,極大地削弱了匈奴的戰爭實力。
但是,衛青、霍去病絕大漠,封狼居胥的壯舉,卻讓漢朝百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百姓生命損失慘重,府庫為之一空。四代人攢的家底,讓劉徹一下子就給糟蹋光了。
老百姓命沒了,不算大事,但府庫空了,皇帝很頭痛。中國的官僚,從來不乏搜刮有術之輩。主意很快就有了,有三大法寶,第一,鐵鹽官營;第二,榷酒酤;第三,收算緡錢。
漢武帝之前,鐵鹽包括鑄錢,都可以私營。民間可以煮鹽、打鐵買賣農具甚至兵器,當然如果得到官府特許,還可以開采銅礦,開爐鑄錢。現在,這些個掙大錢的事業,都被官家包了。鹽質次價高,反正你也得買,不買沒鹽吃。至於鐵器,也是如此,反正你得用,想用就隻有官家一個渠道,買回來的家夥不好使,隻好將就。這樣一來,國家資本主義告成,錢都直接給刮到官家的府庫去了。
酒業原本也是打算國家經營的,但酒這東西,不像鹽鐵,百姓缺了不行,如果官營酒業造的酒,質量太差,會沒有人買的,沒法強迫消費。所以,隻能放給民間經營,但是,國家強征酒租,這就是酒榷。這一項,又是一宗收入。
原本,國家對於商業活動,是征稅的。但是,這樣的稅,無論怎樣提高,此時都不能讓皇帝滿意了。於是開征算緡錢。所謂的緡,就是串錢的絲製繩子,一串一千,二十緡一算,也就是二十千,兩萬。算緡,是針對不動產的,多少房子,多少馬匹,多少車輛征一算,政府規定好,讓百姓自己去繳納。
當然,百姓不傻,誰會主動繳納呢?但官府有招兒。它規定如果誰不繳納,或者少報少交,其他人可以向官府告發,告了以後,官府就可以把這家的全部財產沒收,分給告發者一半。當時執掌刑律的廷尉是杜周,著名的酷吏,他派人下郡縣,專辦算緡之事。於是告緡者遍天下,中產之家,沒有漏網的。告人的,得來的不義之財,轉眼也被人告。一時間,單告緡一項,朝廷得民財數以億計,沒入的奴婢以千萬數,田產大縣數百頃,小縣百頃。告緡,即告發人們匿財不報,一時間成了比鐵鹽官營還要生財的羅掘之道。
然而,百姓就是那些百姓,財產就是那些財產,羅掘一空,以後也就沒了。所以,這樣的財政措施,隻能是竭澤而漁。水幹,開始有大量的魚,而後,魚也就沒了。於民爭利,搶奪民財,利也就沒了。所以,武帝末期之後,漢朝進入了好長一段的衰落期,直到漢宣帝時,改弦易轍,才稍稍恢複元氣。
債官與債帥
賣官鬻爵,自古就有。有賣就有買,但有買賣,就有借貸。買官的錢一時不湊手,或者根本拿不出,就得借錢。所以,自古就有專門從事這方麵借貸的商家。借錢放貸給買官人,都是高利息。買官人買到官之後,隻要缺位還好,一般都能還上高利貸,而且還有剩餘。當然,這樣做也有風險,一旦此人被參了,或者半道翹了,本錢也就打水漂了。而且這樣的借貸,不好名正言順地追討,一旦借貸人賴賬,也有本利全無的可能。不用說,買官就是生意,做官將本求利,沒有不貪的道理。如果是借錢買的官,到任之後,背了一屁股的債,撈錢的心情就更為急切,地皮刮得更狠。這樣的官,人稱債官。債官到任,人見人怕。
除了債官,還有債帥。所謂的債帥,就是負債買軍頭做的人。文官可以出掌地方,有地皮可刮,收益好,市場一向看好。武官雖無地皮可刮(有些朝代例外),但做官的好處也是有的。最不濟,也可以喝兵血,克扣軍餉,吃空額。有的時候,還可以憑借軍事特權做買賣,獲利也不小。一般來說,隻要上麵管得不嚴,武官撈錢的機會也一樣不少。宋代是一個怕人反叛不怕人貪腐的朝代,從宋太祖趙匡胤起,不僅對文官網開一麵,對武將的貪腐也多有縱容。用貪腐換效忠,在趙氏家族看來,是一個合算的買賣。杯酒釋兵權之後,被釋掉了兵權的將軍們,在皇帝的鼓勵下,大肆做買賣,聚斂撈錢。石守信放棄兵權之後,“專務聚斂,積財钜萬”。兵權尚在的邊將,即使搶男霸女,掠人錢財,皇帝也睜眼閉眼,甚至親自出麵,為之開脫。軍隊經商,更是沒有人管。所以,武官撈錢,就算被人舉報,也不是一個涉及政治正確的問題,大多輕描淡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這樣一來,宋代軍隊就成了一個能生錢的機器。軍人打仗不行,但做買賣還真行。商人做買賣,販運沿途要交稅,但軍隊販運,說是軍用物資,誰敢說個不字?不僅不用交稅,運送所有費用,都可以由國家負擔。聰明的商人,很快就看出了門道,搭著軍隊做,對半分利。大的軍頭,開買賣,開酒坊,隻要經營者找對了人,由於擁有運輸方麵的特權,幹活無須雇人,直接使役士兵,成本較低,也沒有不盈利的道理。另一項可以生利的買賣,是私役兵士。自己做買賣,用士兵幹活不說,還把士兵租給有權勢的高官,無論修建園林,還是起大宅子,動輒上百上千。小一點的軍頭,除了參與到長官的生意中,分一點餘瀝湯水之外,還有一項好生意,就是可以做工頭,獲得買家的額外賞錢。對於找士兵幹活的買家來說,雇士兵幹活,顯然要比雇工人要合適得多。隻消付給將軍一份錢,同時給監工的小軍頭點賞錢就可以了。
這樣有利可圖的事業,當然人們會趨之若鶩。比起其他朝代,軍官隻能靠喝兵血克扣一點銀子來,宋代的軍官們,可謂天之驕子。盡管時代重文輕武,武官的社會地位不高,但錢卻一點不比文官少。武官能獲利,自然就有買賣。更何況,任何朝代的武科舉,都是樣子,做官升職,不靠考試,也未必靠軍功。武職的賣官之門,從來都是敞開的。帥可以買,買來的帥,下屬的軍官若要升職,自然也得買,一層一層地買賣,直至所有的軍職都成了買賣的貨品。如果偶爾冒出來一兩個不貪錢的,所有軍頭都看你不自在,不知不覺,就成了眾矢之的。後來的命運怎樣,不問可知。
不過,軍人是用來打仗的,這樣由大小債帥組成的軍隊,當然打不了仗。按一般規律,戰爭是一個自然的競爭淘汰的過程,或者是王朝因為軍隊不行,被人滅掉,或者是軍隊自然淘汰,優勝劣汰。但是,宋代所處的環境很奇特,北邊的遊牧民族,無論契丹還是黨項,均無中原之誌。無論宋朝的軍隊怎麼不中用,打一仗敗一仗,都不用擔心王朝被人滅了。王朝可以用金錢收買的方式,緩解邊疆的危機。隻要定期把金帛送上,北邊的人也就消停了。而王朝花大錢養兵,真正的憂慮,卻是軍人的反叛。越是貪腐的軍頭,皇帝就越是放心。北宋眾多敗軍之將,罕有被殺頭的,頂多罷官,罷官之後,不久又會官複原職。直到北宋被金人滅了,才算講究一點軍人的戰鬥力。南宋小朝廷剛剛坐穩,跟金人達成屈辱的和平協定,就馬上動手削武將的兵權。對於不貪的嶽飛,朝廷不放心,非置之死地不可。但對像張俊、田師中這樣的又貪又庸的將領,朝廷卻喜歡得不行。執掌前線兵權達二十餘年,恩寵不衰。田師中退休之後,還要求拿全額薪俸,朝廷居然也答應。隻要軍隊對內還有用,朝廷寧可使用貪腐的債帥,而不要清廉的將領。因為後者得軍心,能打仗,一旦反叛,後果不堪設想。所以,風波之獄發生,一點都不奇怪,即使沒有秦檜,也會有張檜、李檜。沒有張檜、李檜,嶽飛的同僚也會將之害死。
世間有債帥,就沒有嶽飛。
清官是一塊官場的招牌
自古以來,官兒是被人討厭甚至痛恨的,但清官例外。人們對官員的痛恨度,幾乎跟對清官的喜愛度一樣,有的時候,甚至後者還超過前者。小說戲劇,清官為主角的公案題材是一大類,包公案、狄公案、海公案、施公案,演了又演,說了又說,幾百年,演不夠,說不完。尤其是包公,簡直被說成了神。上管天,下管地,晚上睡覺,還負責清理陰曹地府的冤屈。直到今天,包公的故事,被拍成電視,依舊走俏。討厭甚至痛恨官員的人們,其實離不開官兒的管,孔夫子三日無君,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國人一朝沒了官兒,真不知道怎樣生活。所以,最大的渴望,是自己的頭上,出現一個清官,青天大老爺,凡事都給做主。如果實在碰不到,一般來說,是自認倒黴,忍。實在忍不了,有人揭竿而起,就跟著造反,頭一件事,就是殺官戧官。多少年來,多少個朝代,這種載舟覆舟的周期反複,沒完沒了。
做皇帝的,從理論上講,應該喜歡清官。所謂清官,清正廉潔,公正執法,維護的是皇家的天下,做皇帝的,怎麼能不高興呢?但是,但凡清官,都有一個毛病,直性子,喜歡直諫,給皇帝提意見,直通通地來。清朝的皇帝,費了好大的勁兒,揮舞文字獄的大棒,才算培養出來幾個不怎麼提意見的清官,比如於成龍和施綸(就是施公案的主角)。但是明朝皇帝,還沒這麼聰明,所以,明朝的海瑞,就很是刺頭。敢抬上棺材上書,直不楞登地數落皇帝的不是。居然對嘉靖皇帝說:“嘉靖嘉靖,家家皆淨。”都說中國人好麵子,其實皇帝是當之無愧的冠軍。對於這樣不講情麵的清官,皇帝沒法高興得起來。所以,實際上,皇帝真正喜歡的,不是清官。連唐太宗這樣的,能忍魏征的直諫,也是不得已。絕大多數皇帝,圍著轉的,都是馬屁精。而馬屁精,幾乎無一例外都是貪官。
至於官場,不用說,也是排斥清官的。水至清則無魚,官兒清了,就沒有朋友了。雖然口號喊得響,每個人死前寫墓誌銘,都喜歡說自己清廉。但千裏做官,為的財。這個道理,幾千年顛撲不破。北宋的宋祁,生活極盡奢華,哥哥勸他:“還記不記得當年讀書時吃齏菜(薑蒜末)喝粥的日子?”宋祁說:“寄語相公,那時我們吃齏菜喝粥,是為了什麼?”宋祁說的是實話,自古以來,如果做官過的是寒苦的日子,有幾個人能甘之若飴呢?因此,官場上真的出了清官,同僚第一個反應,肯定以為這是個偽君子,第二個反應,是群起而攻之,擠兌得他清不下去。
其實,皇帝也好,官員也罷,大家心裏都明鏡似的。嘴上說得好聽,民為邦本,但天下畢竟是要靠官員來撐著,而官員的榮華富貴,也要靠皇帝的賜予。兩下無非互相利用,心照不宣,一個施恩,一個領受。但是,表麵文章總得做,而且大作特作,沒有了道德的講究,王朝一個腳也立不住。一個朝代,總得有幾個清官做典型,樹立起來給老百姓看,讓他們多少有點盼頭。所以,真要出了清官,隻要名聲在外,而且他自己也真的肯刻薄自己,還真就不能輕易給毀了。
明朝的海瑞,是一個實心眼的清官。真格的除了官俸之外,一個錢都不要。明朝實行的是低俸製,七品縣令,每年不過四十兩銀子,如果真的就靠這點銀子過日子,那一家大小,就過得跟貧民似的。海瑞做浙江淳安縣令的時候,還真的就過的貧民的日子,平時連個葷腥都不見,粗茶淡飯,給老母親過生日,才能買上兩斤肉。
按官場的規矩,這樣的縣令,其實是沒法做的。不打點上司,不應付過往官員,在官場怎麼混呢?親民之官,直接負責征收錢糧,不孝敬上司,上司可怎麼發財呢?但是,不幸的是,海瑞這樣的形象,很早就傳了出去,人家自己都過的跟叫花子似的,上司和同僚,又怎麼好按常理來待他。所以,大家就隻好當他是個怪物,淳安是個特區,有什麼事,一律繞行。當年浙江總督胡宗憲的公子出來招搖,到處打秋風,路過淳安,被海瑞給綁了,把敲來的銀錢給沒收,以冒充官親的名義,將胡公子送到胡宗憲那裏,胡宗憲也隻能吃啞巴虧。都察院左副都禦史鄢懋卿,以高級監察官的身份,奉皇命到兩浙督查鹽政。所到之處,地方官馬屁拍得無比舒服。但還沒到淳安,就給海瑞擋了駕,鄢大人也就真的不敢來了。
在別人,這樣的事兒做上半個,都能掉腦袋,海瑞做了兩個,卻安然無恙。兩件事名聲傳出去,別的高官,避之唯恐不及,再也不會惹他了。然後就輪到他惹嘉靖皇帝了,即使惹了,無非進了監獄,也沒丟腦袋。
清官,是官場的招牌,也是皇帝給民眾的迷魂藥碗,隻要不到最後關頭,是不會輕易砸了的。
官本位下的冗官現象
世界上什麼最大?官最大。別笑,這是一個中國語境下的真理。自秦漢以來,依靠官僚治國,成為國家基本的製度,官本位的形成,已經無可避免。漢宣帝所謂,與兩千石(官僚)共天下,實際上是兩千多年中國曆史的常識。雖然說,從貴族本位到官本位,轉型過程耗去了差不多上千年,但隻要官僚帝製的結構不變,官本位的社會價值的形成和確立,是大勢所趨。秦漢之後,無論分還是合,王朝大還是小,都是官僚製。官僚是皇帝的手和腳,治理國家,非得靠他們不行。所以,如何選擇最佳人選,成了製度的關鍵。選官製度,也就成了核心製度。依靠誰,就得收買誰,讓誰最尊,最貴,最有錢。選官走到科舉製,是多次試錯的結果。人們終於找到了一個相對公平公正的程序,選拔人人稱慕的官員。科舉製一旦確立,官本位從此就成為強固的社會價值和社會現實,牢不可破。任何社會職業,在官僚麵前,都變得一錢不值。
就官僚製本身而言,科舉製有三個作用,第一,是確立官員在社會上的獨尊地位,不管你什麼人,想要混好了,非走仕途不可。沒有官帽子,或者曾經戴過官帽子,在社會上就沒有地位。第二,基本打破官僚世襲,無論哪個,不經過科舉的門檻,就難以得到官場和社會的認可。第三,通過大體公平而且嚴格的入口把關,限製湧入官僚隊伍的人數。
盡管如此,官門還是時常會被擠破。冗官現象,即官員隊伍的膨脹,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個大問題。宋代冗官現象最嚴重,科舉不嚴,取人過多,本質上還是往裏擠的人過多,守門的抗不住了。皇帝心就軟,多少年考不上的,到了一定歲數,一定會讓你過。過了就要做官,官多了,財政供養成問題,就隻好開放市場經濟。所以,宋代的市場經濟特別發達,工藝品之精,在古代社會為最。海外貿易規模龐大,也為最。但任是再發達的市場,也抵不住官場的消耗。越來越膨脹的官僚隊伍,效能卻逐年降低。所以,最後宋朝的滅亡,至少有一半,是亡在了冗官上。
沒有哪一代的統治者,可以擋住湧進官場的人潮。明清的統治者,采取一個看似比較合理的方式,應付冗官問題。無論批發多少官帽子,但官缺,即實際編製不動,從中央到地方,每個衙門裏的官員編製大體固定。比如清朝,一個縣,從王朝初期到末年,大體就是一個縣令,一個典史,再加一個訓導,一個位置也不增加。有的縣,連典史都沒有。任你吏部賣官,官帽子大批發。買了官的人,若要做官,必須得排隊候補。想要插隊,得另外掏錢。官帽子和官缺分離,官帽子再多,也不會出現十羊九牧,一個事務眾多官在管的現象。官員隻要不到任,不落到官缺裏,就無須財政供養,國家的負擔也就不會加重。等於官場內,設了一道堤防。這樣的官場空手道,之所以可以玩起來,關鍵在於官本位價值浸潤日久,即使是空頭官帽子,也一樣可以帶來榮耀、地位和某些特權。很多人買官,僅僅是為了麵子上好看,或者喪禮上風光些。在後者,甚至連一般百姓,甚至海外華僑身上都好使。所以清朝好些官爵,是空頭的,連補缺的資格都沒有,吏部批發,僅僅是為了滿足人們的虛榮,在墓碑上刻上一個官銜。
隻要做官是最穩定,收入最豐,而且最榮耀的職業,人們就必定會拚命往裏擠。如果做官還有可能撈到額外的好處,人們擠的力度就更大。一個社會,官最大,這樣兩種狀況,都是必然的。所以,官員隊伍的膨脹,是不可避免的。清代雖然設置有內堤,但到了末年,有實際權力的官員隊伍還是擴張了,以各種委員的名義膨脹起來。使得朝廷的編製,不再好使。其實,即使正式官缺不膨脹,官場的擴張也未必就不存在。因為官之外,還有吏。朝廷對書吏編製的限製就比較鬆,一個縣,六房書吏有的時候可以達到上百人。至於書吏之外的衙役,膨脹速度就更快,在清朝中期,就已經小縣數百,大縣數千了。除了正經書吏和衙役之外,還有大批的臨時工。擠進官場的人,無一例外,都在吃權把子。
官場膨脹之際,也是官權擴張之時。官權膨脹,憑借權把子弄錢的機會就多。所以,盡管明清兩代實行的是官員低俸製,但由於借權弄錢的灰色地帶比較廣闊,所以,人們還是拚命往官員隊伍裏擠。擠不進官裏,就往吏裏擠,再不行,就做衙役、臨時工。一些具有特別才能的人,則可以學做師爺,做幕僚(一種非正式的官場人員)。這些格外膨脹出來的官場中人,都不需要國家財政負擔,但最後的負擔都會轉嫁到老百姓頭上,日甚一日地戕害著政權的合法性。
事實上,隻要官場的權力比較大,而且無從限製,那麼,灰色場域就隻會擴張,不能縮小。從古至今,很多人進入官場,很少有人是在意官俸的,他們要的,就是攫取灰色收入的機會。據國家公務員局的數據,2008年的公務員人數659.7萬人,2009年為678.9萬人,2010年為689.4萬人,2011年為702.1萬人,2012年則達到708.9萬。連續四年,在編製嚴控情況下編製性膨脹。顯然,這裏統計的,還是有正式編製的人員,如果加上各單位龐大的臨時工,這個數字恐怕更為驚人。比起1950年代初,一個縣供給製的正式幹部不過幾十人的情況,已經恍若天壤。現在一個縣,僅正縣級的官員,就有幾十個。
現在社會上對官員的評價很低,官員出了事,一片叫罵聲,恨不得寢皮食肉。但大學生的就業首選,卻是做公務員。削尖腦袋,擠破門,也往裏擠。公務員熱,不僅僅是大學生的事,而是社會上的熱。跟古代一樣,沒有多少人進官場,是為了做清官的。人們向往的,其實就是那個誘人的灰色場域。因此,官場越是擁擠,吏治狀況就越難以恭維。
改革三十多年,中國從計劃經濟走向了市場經濟,但這個市場,卻是跟官場攪合在一起的市場。經濟的發展,最大的獲益者,就是官場和官場中人。權把子經濟,在中國經濟總量迅速擴張的同時,得到了最大的張揚。在這樣的情況下,官本位價值和現實,不僅沒像人們想象的那樣,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逐漸淡化,反而因此而膨脹。不是中央政府不想遏製機構的膨脹,更不是他們沒有意識到冗官的危害。但僅憑中央編製辦,根本無法遏製洶湧而來的公務員熱潮。擠的人太多,守關的人注定是守不住的。就算守住了正式工,臨時工無論如何守不住。社會上權把子經濟發達了,實體經濟就必然要受損,官員憑借審批或者管理的權力,肆無忌憚地侵入市場,壓抑社會,製造一個又一個社會事端,使得官民矛盾日益激化。本該管好管住的事情,比如汙染,比如市場秩序,又放任不管,使得民怨越來越大。隨著經濟的發展,這樣的趨勢越來越明顯。
小政府大社會的口號,我們喊了將近三十年,但眼見得政府卻越來越大,擴張無序,社會卻始終發育緩慢,被壓抑得喘息幾難。因為我們沒有製度的門檻,來遏製官場的膨脹,官權的擴張。無論我們的經濟規模到了何種地步,一個官大社會小的國家,都是一個畸形的國家,像一個頭大身子小的人,個子越高,就越是嚇人。
21世紀的中國,官本位的價值和現實卻依然強固,這無論如何,都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態。權力的手腳伸得越長,市場和社會的手腳就越萎縮。這是一個已經被證實,而且正在中國上演的真理。在一個網絡時代,自媒體時代,民智已開,眾聲喧嘩。此時的官本位,無論多麼強固,都隻能是高度扭曲的。人們一方麵想往官場裏擠,一方麵又對官場恨之入骨。兩種高度衝突的觀念,在同一個人,同一群人身上同時存在,雖未必會導致精神分裂,但肯定是一種病。久病不醫,社會的潰敗,指日可期。
自古以來,冗官是病,但卻隻是病的表象。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暫時的消腫,也許是可以做到的,但如果不治本,膨脹臃腫,還是會以更加凶猛的形式卷土重來。直至全身浮腫,動彈不得。
轎子這個東西
轎子這個東西,是國人的發明。在萬惡的舊社會,轎子滿地皆是。富貴人乘轎,窮人抬轎。小戶人家,女孩兒一輩受苦,但出嫁之時,怎麼窮,也得坐一回轎子。沒有轎子摻和一下,這個婚就結不成。轎子,比今天的結婚證,還要重要。至於官人出門,無論清濁,都得坐轎子。清初著名的清官湯斌,窮到掉渣,但也無非是轎子上的襯布破一點而已。無轎不成官,在明清兩代,絕對是宇宙真理。
孔子的時代,貴人出行,還隻能靠車。打仗有兵車,出行有安車。有牛拉的車,也有馬拉的車。漢高祖劉邦做了皇帝,找不到四匹同樣顏色的馬拉車,反過來說,此前的貴人,拉車的馬,都是同色的,漂亮,氣派。當然,孔夫子這樣不合時宜的嘮叨鬼,周遊列國,也隻好坐牛車。顛簸幾千裏,真難為他老人家了。到了三國兩晉,好像還是沒有轎子,官人出行,多半騎馬。像阮鹹這樣的浪蕩子,非要騎驢,而且拐個女孩子一塊兒騎,當然也是可以的。南北朝的時候,有了轎子,那時,人們管這玩意兒叫擔子或者肩輿。後一種叫法很貼切——抗在肩膀上的輿,也就是車。轎子一發明,就風靡天下,開始是貴婦人喜歡——比起騎馬,它保險,而且舒適。馬有尥蹶子的時候,人似乎不會。南北朝是個民族大融合的時期,雖然亂點,但好些玩意兒都出來了,比如胡床,比如馬鐙,還有轎子。
到了唐朝,轎子就更多了。我們都看到過一幅畫,閻立本的《唐太宗步輦圖》其實畫的就是唐太宗坐轎子。隻是為了突出領袖的風範,把個爺們畫得太大,抬轎的小女子則過於弱小,像是若幹小女子,抬了一頭肥豬,實在不大像話。但是,唐朝對官員坐轎,卻有許多限製,這個不許,那個不許,隻能在生病的時候,偶爾享受一下。不過,官場慣例,禁止什麼,什麼就已經弄得泛濫得不像話。皇帝可以有步輦,臣子焉能不坐肩輿?到了五代,轎子就泛濫了,規模也弄得越來越大。人們發現,轎子越大,抬的人越多,坐著也就越是舒服。那年月,沒有柏油路,乘車顛,騎馬也顛,但坐轎子,隻要抬的人受過訓練,可以一點都不顛。當年秦始皇巡遊天下,如果不是乘車而是坐轎,估計還能多活若幹日子。不會半道死掉,密不發喪,屍體臭得不行,弄車鮑魚混著走。轎子這樣舒適,但是,還是有人不肯坐轎。司馬光做地方官,到哪兒都是騎馬,沒有什麼儀仗,也不帶什麼從人。人家說:“你這樣幹,百姓就認不出你來了。”司馬光說:“我讓他們認出來幹嗎?”王安石罷相致仕,在金陵安居。出門就是一頭毛驢,騎在上麵,由一個老軍牽著,隨它走到哪兒。人問他為何不坐轎?他說:“那種把人當畜生的事兒,我可不幹。”
個把不樂意把人當畜生使喚的官員,擋不住轎子的浩浩蕩蕩發展前行。到了明清兩代,轎子已經成為人們的主要出行工具了。無論男女老少,隻要有錢,就有轎子坐。轎夫也成為相當穩定而且有技術的一個行當,進門不拜師傅,吃不了這碗飯。這些被當畜生使喚的人,有的時候,也不見得真的低人一等。給官員抬轎子的轎夫,在街麵上吃得很開,街上的鋪麵和攤位,主人個個都得買轎夫的賬,一屁股坐下,白吃白喝。如其不然,抬著官人走在街上,橫過去一腳就把你攤子給踹了,說你擋道。狐假虎威,誰惹得起?